第四章:沙场炼心

 

“你见过战场吗?”

“曾经,我以为我见过。”

无论是冷兵器的沙场,还是热武器的战争,在经过众多新闻报道、影视呈现的洗礼下,我以为自己也算有见识的人了。但现在……

浓烈的血腥刺激着我的眼鼻喉,我似乎根本止不住干呕。同行的几个小伙子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作呕声此起彼伏。老燕一副见怪不怪的神色,蹲在我身旁,点上了从不离手的烟枪,一边吸,一边还时不时地朝我喷上一口烟气,像平时蹲地里与人闲聊一般,跟我说着话。

也不知是他转移我注意力有效,还是他的烟味冲淡了那股血腥气,我感到自己的胃好受了许多,不再直泛酸水。

“不愧是见惯了死人的大夫,适应起来就是比普通人强。”老燕见我缓和下来,成为除他之外能站直的第一人,不由赞许道。

“我是见过不少死人,见过腐烂不堪的尸骸,但……”

我穿越的上辈子还当过魔头,干过灭门屠户的事呢!但我杀得干脆漂亮,符合暴力美学,不像这……

我只是瞥了一眼下方战场的景象,就迅速收回目光,背过身去,生怕一个没注意瞧见了,又犯恶心。

“战争就是一台绞肉机。”我脑海中浮现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由得喃喃感慨出口。

“绞肉机?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但,真他娘的贴切。”老燕眼望战场,狠狠吸了一口烟。

老燕是村里的退役老兵,回村时已经缺了一只胳膊,瘸了一条腿。他人不错,沉稳可靠,除了烟不离身,倒没沾染什么恶习。这次村长特意拜托他照顾我,是这个六人侦查小队的实际指挥者。

我们六人还没上到山顶,就闻到了越来越浓的血腥味。等我们上到能望见另一边战场的山头时,看见的是人间炼狱。

无数的尸骸,一眼望不到边,一层又一层的堆叠着,像一地没有仔细搅碎的肉糜,总是有一截手,几颗眼珠,或者半个头颅,突兀地夹杂在其间。但若是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那些模糊不清的肉糜其实是零碎的残骸密密麻麻地堆砌在一起。凝结的血像泼墨一般,将那山头染得黑红一片,像大山长出了老人斑,又像大山被人盖上了破烂不堪的裹尸布。四处都有火在烧着,升腾起袅袅的黑烟,也不知是徘徊不散的阴魂,还是难以平息的怨气。

“这仗是哪边赢了?”我们几人都不敢细看战场,全都看着老燕,而他从刚才开始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也该看出些名堂来了。

“嗯,惨胜啊。应该是雁王赢了。”闻言,大家都松了口气。老燕用烟枪头指着下方某处说,“穿红的是雁王的兵马,那个就是雁王的军旗,你们看,它还牢牢地竖立着。”

“既然是雁王胜了,那得胜的兵士又去哪了?总不可能也都死得一个都没剩了吧?”有人问出了大家心里的疑惑。

“依我看,还活着的全都在下面躺着呢。所以我才说是惨胜啊。”

“啊!还有人活着,那还等什么,快下去救人啊!”我一听,职业病立即就犯了,下意识地转身往下冲去。

“冥医你慢点!先等着我。哎,这死丫头!”老燕见状也一瘸一拐地在后面吃力地追着。

“救人如救火!老燕,你放心,不会有危险的。若论武力,你就算再年轻个二三十岁,全须全尾地也打不过我!”我一边奔赴战场,一边给自己戴起了口罩。

很快,我就来到尸山血海之间,望着几乎无法落脚的一地尸体,我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果然,还是缺乏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啊!

“先从军旗附近开始盘查。那里往往聚集着军中要人,存活的可能性也更大。”老燕似乎早猜到我的无措,隔着老远就扯着嗓子喊。

“嗯!”我从善如流,径直走向雁王的军旗。那是一块边缘有些焦黄的旗帜,被战火熏得有些发黑,以至于旗面上绣的人字形雁列图案变得有些模糊。军旗附近果然有人还活着,只是大都还剩一口气在撑着,仿佛是等着见亲人最后一面。其实他们并非等的是亲人,任何人来都可以,只要让他们能最后感受一下这个人间的温暖与美好再离去。

我挨个探呼吸摸脉搏,那些士兵全都眼睁睁看着我,用一种复杂而真挚的眼神在看着我,我不能理解那种眼神所表达的含义,只是被看得满心沉重,仿佛连呼吸都成为了一种罪过。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在我的手刚刚摸到他们颈边的血管时,脉搏就开始从微弱变为虚无,最后停止,像随风而逝的烛火,被我的手温给带走了似的。

“别死啊!坚持住!我来救你了!”我被这种有些诡异的情形给吓住了,本该无形的生命变得有形可感起来,而且正在我手上渐渐消散,我开始奋力追赶,却总是抓不住。

“活着!活着!活着……”不知不觉,我开始陷入疯魔,不停地从尸堆中找寻存活的人,甚至已经顾不上敌我之分,我只想找一个能救活的人,来平息心中那种越来越盛的惶恐。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求求你们,活着啊!”泪水一滴滴地打湿我翻尸体的手,将满手层层的污血冲淡开来。血水又顺着我的手腕滑向袖子。没多久,我自己也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般,满头满脸满身都是血,还沾了不少白白黄黄的颜色。若是平时,那种污渍看一眼就能让人呕上半天,现在,我却已经视而不见了。

“啊!大……大鹰?”泪眼模糊中,我意外地刨出了一位熟人。我连忙擦干眼泪,定睛再看,那张满是血垢的脸,果然是冥医记忆中的村民大鹰。我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去探他的鼻息,虽然很微弱,但还有气!我惊喜地赶紧又摸上他颈边的动脉,有脉搏!还活着!

我一下来了精神,忙给他做急救处理。首先,检查他的伤势,胸口有贯穿伤,好在内脏没有被损伤,手臂上有深可见骨的刀伤,大腿上还中了一箭。还好,是能救得回的伤。我给大鹰处理得差不多了,就转身朝着老燕喊:“老燕~村里的大鹰在这里!大鹰还活着!他还活着!”

“啊!大鹰?”老燕正在用瘸腿翻拨着尸体,听到我的喊声,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终于变了,急切地赶了过来,“真的是大鹰!他……”老燕本就是上过战场、经验丰富的老兵,不用我多说,他也能大概看出大鹰的伤情,长叹了一口气,“唉,老鹰家能不能留下这根独苗,就看造化了。”

“他会活下去的!因为我在这里,我冥医在的地方,阎王都要让道!”我一脸坚定地说。

老燕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拍拍我的肩,转身招呼其他人先过来把急救好的大鹰抬出战场。

“我已经叫一个人回去报讯了,村里应该很快会派人赶来打扫战场。”老燕见我又要去翻尸堆,连忙拉住我说,“那边已经找出了几个还有气的,你去处理一下。翻找活人这种事,不是大夫应该做的。你想哭就好好去哭一场吧,别憋出病来先倒了,那可就真无人生还了。”

“嗯!我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我用力吸了吸鼻涕,眨了眨泪眼,有些倔强地对老燕笑道,“那就辛苦老燕你们了,以后喝醉时,可别跟人抱怨说我冥医不善待老弱病残哦。”

“你这死丫头片子!”

我一边给生还者做着急救,一边平复自己的心情。生还的人数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总之从大鹰开始,我就一直忙得停不了手,特别是村里来人加入打扫战场队伍之后,一下就有数十人在等着我的救治。有不少人又在这等待的过程中,撒手人寰。我越来越心焦,却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以防自己忙中出错,枉送人命。

突然,打扫队伍的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人声沸腾起来。我却连望上一眼的闲暇都没有,正低头忙着,就听到有人在喊:“是比鹏将军……”

比鹏?霓霞之战的那个比鹏?

我的手停滞了一瞬,接着继续包扎,注意力却分了一半在人群的议论上。这时,又有人喊:“还活着!比鹏将军还活着。快叫冥医!”于是,所有人的声音都在喊我。

我也正好结束手中的活,起身赶了过去。围成圈的众人连忙空出位来让我上前。我看到地上平躺着一个魁梧的男子,几乎是个血人,根本分不清样貌,唯一可辨的,就是他那身比普通士兵要华丽精致许多的盔甲。

我粗略地检查了一番后,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比鹏伤得很重,要想活命只有外科手术一途。

我勒个去!我可不可以不救啊?比鹏活不了是不是会影响今后的剧情啊?老天啊,你让我一个非医科生穿越成神医,凭借原身体的记忆,平时把个脉开个方是不在话下,控治瘟疫也凑合,现在让我战地急救也就算了,居然!竟然!还逼着我一个古代医生动外科手术?!

“冥医?”老燕见我检查完比鹏后,就整个人怔在了那,不由开解我道,“治不活,也是他的命,不是你的过错。打仗嘛,死将军也是家常便饭了。”

“不,我能治。”我依旧保持着呆滞的神态,缓缓说道,“只是这种治法很复杂,很难,稍有差池,就是一命呜呼。我,也不敢保证会成功。”

“那……要是不治呢?”有人出声问。

“必死无疑。差别只在立即死还是拖两天再死。”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谁都知道选择接受我医治是唯一出路,但谁也不敢替一位大人物拿主意。

我给比鹏喂了一颗吊命的药丸,站起身来,对众人说:“现在也不是拿主意的时候。要医治比鹏将军,我还需回医馆准备很多东西才能开始。”

“那好,你先回村告知村长,然后做好医治准备,我们继续打扫战场。”

“可是……”我看了一眼还等着我救治的伤兵,心有不忍。老燕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对我摇了摇头,我从他的眼神中领会了他的意思。

老燕平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活,是我命。死,是我幸。”

此时此刻,我才深切体悟到他这句话的深意。老燕应该是有严重的战争创伤综合症,只是他自我排解得比别的老兵要好。

 

我风风火火地回到村里,向村长简单通报了战场打扫的大概情况,就冲回我的医馆,让布谷妈妈和鸮妈妈帮忙张罗手术需要的物品。为了利用天光照明,我把手术地点定在了自住的后院,四周立起帐幔遮挡,摆上匆匆赶制的多支蜡烛架,找来可以勉强充作手术用具的剪刀和匕首,还有麻药、棉花、纱布、针线、专门蒸馏过的烧酒等等。

我洁面净手,换了一身素白的孝衣——村里也没别的白衣了,用白头巾包好头发,戴上白纱布口罩,然后看了看这个简陋至极的手术室,还有摆在手术器具中的无影金梭,有一丝欣慰。

其实还挺像模像样的嘛。不对,犯了个常识性错误,手术服应该是绿色而不是白色的。

我正想去找件绿衣服换上,结果还没走出院子,村长就带着人抬着比鹏来了。我一看比鹏的脸色就心里一咯噔。

看来是不能再等了!

我赶紧对村长说:“村长,快!把他抬到床上去!再不治就来不及了。”不用村长再重复,众人七手八脚地照办了。

“我开始医治后,这个院子周围不得喧哗,不得闯入帐中打搅,就是天塌了也不行。还有,我需要留人在帐外守着,必须时刻有煮沸的开水供应,药也得熬上,以备随时取用。”我掀开帐幔,转头对村长一群人交代了最后一句话,“对了,这场治疗可能会持续好几个时辰,你们要有耐心。”

我并不知道,在我开始手术两个时辰后,雁王的大军便来了,数路大军在村子四周扎营结寨。在安顿完军务后,知道了比鹏消息的雁王便心焦如焚地赶到村中探视,却被村民拒在了院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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