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春寒料峭

 

“我是冥医!是医正!”我终于也体验了一回钜子舌的滋味,要不是我胸口还堵着一股悲戚之气,我也早就被默苍离说得一口血喷出。我忿然地一抹眼泪,站起身回道,“我无时不刻都牢记着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我不需要别人来提醒,我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收拾情绪,也只是一首歌的时间而已。”

说着,我大步离去,赶赴需要我的战场。与默苍离错身而过时,我没看他,但仍旧忍不住缓下脚步,轻声叮嘱他:“虽然给你的防治都是最好的,但你也不能在这里久留。除了每日新研配的药香包之外,我之前送你的那个也万不可离身,那是师尊亲手特制相赠。”

我继续在一张张病床前忙碌。虽然我已收敛悲戚的心神,但眼中的泪却怎么都止不住。面对一条条生命的逝去,我也实在无暇再调适自己的情绪,只好由着泪静静流淌。

默苍离只在伤兵营里观察了片刻就离开了。雁王正在营外等着,通过敞开的帐门,他能望见我以泪洗面的操劳身影。

“师尊。”雁王迎上默苍离,虽不知他对我说了什么,但看我那副受刺激的模样,不免也感同身受,关切地问,“冥医她还好吗?”

“她毕竟是掌生握死幽冥君的高足。比起她来,你该忧虑的是自己。她在她的战场上,能有七八成胜算,而你呢,在你的战局中,胜算又是几成?”

雁王闻言,眸光一暗,仿若自言自语,低声喃喃道:“……要开始了吗?”

“你在等什么?”正走在前面的默苍离闻言,停下脚步,冷冷地问。

“十天,冥医说再有十天,她就能研制出针对变异疫病的特效药,救下所有的人。”

“她救不了。”默苍离回头看了雁王一眼,眼眸如一汪漆黑的深潭,沉黯凄冷,“你是制定计划的人,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与此同时,伤兵营内,老燕趁着我吃饭的空闲,偷偷对我说:“冥医,那个策天凤到这里看了一会后就离开了。”

“已经离开了就好。现在疫情还没控制住,他本不该进来的。”我没听出老燕口气不善,还沉浸在悲痛之中,表情呆滞地咀嚼着口中的馒头。

“我不喜欢这个人。冷血!无情!他明明什么都看在眼里,看着冥医你不辞辛劳、呕心沥血,竟然还对你恶语相向。如果他不是贵为王师,我老燕刚才早就抽死他了!”

什么都看在眼里?我停下啃馒头的动作,抬头看向老燕。

所以,默苍离早就来了?其实他一直在看着我?其实他是等到我快唱完一首歌的时候,才出言打断我的吗?

“老燕,你误会他了。他那么说只是在给我当头棒喝,要我记住自己是一名医生。如果我放弃了,只顾着沉溺在自己的悲伤中,就会有更多等着我救治的人死去。每耽搁一刻,就是一条生命。”

“就算他是出于好意提醒,也用不着说得那么伤人。竟说你一文不值,我老燕在旁听了都气出血来。”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与其一文不值地歌唱,不如一刻不停地救人。”

老燕叹了口气,微微摇摇头,似乎放弃了继续与我争论,突然提起一件事来:“冥医,你知道吗?周围山上的香积木都被砍伐一空了。”

“哦。”我没弄明白老燕的用意,只是接口说,“放心吧,就目前的使用速度,储备下来的香积木都能用到明年了。”

“不是……”老燕看着我欲言又止,纠结半天,在我快吃完饭要去忙时,他才最终一咬牙,对我耳语道,“我怀疑,我们已经被抛弃了。”

“被抛弃?”我一惊,下意识扫了一眼整个伤病营,这里的人再加上隔离区里的人,怎么样也有一万多,将近两万。

“因为瘟疫爆发,冥医请求雁王移兵远离。策天凤正好就以此为借口,全军分批撤离,就连香积木也要一并带走。”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不可能!我可是冥医杏花啊!都还没出羽国呢,这就要被默苍离牺牲了吗?不可能的!我真正的价值都还没发挥啊!我还有亡命水没用呢!

“战有不利便弃伤兵,本就是行军打仗的惯例。更何况是爆发了瘟疫的伤兵,就算治愈了,还能剩下多少战斗力?雁王并不富强,策天凤不会让物资空耗在我们身上的。”

我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老燕,他的话一语中的。我相信默苍离绝对做得出,不,很可能已经在实施这个计划了。

“老燕,你……是不是意外看到了什么?或者偷听到了什么?”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老燕说的那么简单,默苍离的布局怎么可能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兵看出来。

“哈,没有。怎么可能呢?以我现在的身手,如果真不小心得知了什么军机,早就到下面给阎罗王当兵了吧。”老燕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一边喷着呛人的烟气,一边幽幽地说,“我只是直觉特别准,尤其是危机来临时。靠着这直觉,我才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冥医,其实我是想跟你说,快逃吧,什么都别管了,赶紧离开这。”

“我不能离开,这里需要我。我冥医杏花也绝对不会死在这里的!”我郑重地拍着老燕的肩膀,对他说,“老燕,不如你逃吧,带上那些还没染病的村民,能逃多远是多远。我能动用职权让你们顺利离开。现在每天都有许多人死去,你们的消失可能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

“冥医,要走就一起走。我们已经欠了你太多,怎么可能留你一人在这,自己逃命。”

“老燕!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就算我想走,你觉得我能走吗?你认为冷血无情的那个策天凤会放任我离开吗?”

老燕顿时默然了,显然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在这之前,他还需要考虑如何说服我愿意逃离。

“好了。老燕,你暗中去准备吧。我也争取早日研发出新药,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带上更多的人逃命。”

 

我没再去思考默苍离到底想做什么。反正他想要的都会发生,而我也没有能干扰他计划的自信。我只能做好我的本职,没日没夜地研发新药,想要尽可能提前配制成功。我很清楚,默苍离不可能给我十天的时间。

转眼,三天过去。当雁王召我复诊比鹏的消息传进来时,我便想起了默苍离曾问过我比鹏的恢复时间,大感不妙。

“好。等我沐浴更衣,彻底净化之后便过去。”我打发了传令兵,转头看向身旁的老燕。老燕也在富有深意地看着我,看来他也感觉到了。我见附近无人,便小声问他,“你准备得如何了?恐怕这两日你们就得走了。”

“逃离路线、落脚地、干粮、还有防疫药品,我都准备好了。只是……”老燕有些黯然。

“只是什么?”我见状急道。

“他们也都不愿走。老的自觉活不长,不想客死他乡。小的又都舍不下自己亲眷,再说羽国到处都打仗,恐怕还没呆在这好,至少还能图个安心。命若不好,合家死在一起,到了下面也算团团圆圆了。”

“这都什么死脑筋啊!”我听着气得直跺脚,想了想便道,“那村里的那几个孤儿呢,你就带他们走吧。”

“没染病的全都征招入伍了。”

“这么说来,你也只能带着小喜鹊走了。去吧,今晚就走。”我事先准备好了通关文书包在手帕里,这时候双眼四下瞟着,趁没人注意我俩,把手帕偷偷塞给老燕。

老燕深看了我一会后,转身走了。我一直望着他消失在眼前,在心里无声地道别。

再见了,老燕。再见了,小喜鹊。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只要撑过三年,不,两年多,一切都会变好的。

 

借着面君前必须彻底净化的必要,我总算有机会舒舒服服洗了一个热水澡,整洁一新地去了将军营帐。要不是有霓裳亲自照顾,比鹏早就会耐不住性子呆在床上静养了。他一见我来,就不停嚷嚷着自己其实已经恢复完全,壮实如牛。我没理这货,板着一张脸,眉头深锁地给他检查身体。雁王、默苍离都在一旁静候。

“恢复得怎样?”见我复检完毕,雁王很是关切地问。

“比鹏将军确实壮实如牛,”在看过太多惨不忍睹的伤体病骸之后,比鹏的身强体壮,莫名让我没好气,“再老实养上十日,应该就能痊愈。”

“那十日之内可否动武?”雁王又追问了一句。

“动武?”我警觉地盯着雁王看,暗自猜测他与默苍离到底在策划着什么。

“是。不是生死激战,只是一两回的纵马冲杀,比鹏的身体可经受得住?可会有性命之忧?”雁王大概是笃定我根本猜不出他们的计划,并不躲闪我的目光,反而用更犀利的目光在回视着我,判断我回答的真实性。

“若只是雁王所述那般,没有遇上强劲的敌手。比鹏将军顶多会外伤再度崩裂,内伤却不打紧。”说着,我掏出一小药瓶递给比鹏,再不喜欢这货,我也必须保他现在不能死,毕竟我唯一知道的剧情就只有霓霞之战了,“这药还请将军收好,每次动用内力之前后都要服下一颗,可以稳定内伤。”

正说着话,便有一阵肉香飘来,霓裳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比鹏看见,欣喜万分,忙翻身下床来接。仿佛是为讨美人欢心一般,他刚接过碗,就大口地吃了起来,并且赞不绝口。

我在一旁,退得不及时,眼睛就瞥见了那碗里的肉,是香菇蒸五花肉饼,红红白白的肉上飘着一层油花花的肉汁。本来我闻着还觉得肉香诱人,谁知我现在一见荤腥,就不由想到战场上的满地肉糜,想到伤兵营里那些感染者流血淌脓的惨状。

“呕!”一阵难抑的恶心让我捂嘴冲出了王帐,我一路干呕,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远,才在路旁的一棵树前停下,扶着树躬着身,对着地面一阵狂呕。

可我偏偏腹中空空,什么也呕不出来。但汹涌的恶心感让我停不下来。我感到头有些晕眩,眼泪直流,干呕得天昏地暗。突然,一阵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渐渐压下了恶心感,我终于止住了作呕之势,舒服了许多。

我大口地喘着气,呼吸着那股熟悉的药香,摸出手帕来擦脸拭泪,虚弱地说:“谢谢。你又救了我一回。刚才我难受得好想死掉。”

默苍离没出声,依旧拿着药香包伸在我脸边,让我能一直闻到药香。我又缓了好一阵,才积攒起力气,慢慢站直身来,伸手拿过那个药香包,闭着眼放在鼻端猛嗅几口。

“这就是你一直看着的景象吗?”我睁开眼,转头看向默苍离,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默苍离一直静默地注视着我,古井不波。我也没期待他的反应,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自小学医,挖坟剖尸的事没少干过,而后行医多年,各种腐尸、各种死状、各种人体能产生的触目惊心的病变,我以为全都见识过了。”

说这话时,我的脑海里回闪过无数曾经看过的恐怖惊悚的电影场面,但那些全都没有亲见战场的震撼。

“直到我看见了战场。”我把玩着手上的药香包,背抵着刚才扶着的树,隔着一臂的距离,与默苍离面对面谈心:“听说墨家止战,策天凤,你身为墨家钜子,是不是总会见到各种各样的战场?”

苍离,我似乎有些能理解你了。如果一直看着那样的景象,甚至那些景象还是自己一手缔造的,相信没有人能承受这份沉痛。

默苍离缓缓闭上眼,微微侧过脸去,古井不波的神色似乎也有了隐约的变化,就像初春的冰河,河面的冰层仍旧坚硬无痕,却在平缓的回温水流中悄然稀薄。

“我帮你。”默苍离闻言,猛地睁眼看过来,我深锁眉头,定定注视着他仿若藏了繁星的眼眸,满脸凄然又真挚地说,“策天凤,我想帮你。我只是一名大夫,以我一人之力,救不了多少人。所以,我要帮你,停止战争,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安宁度日。”

夜凉如水,山风徐徐抚过,微微拨动着默苍离眼边的刘海,微微摇曳着我鬓边的碎发。气氛沉默,却不滞涩。我觉得自己好像感受到了默苍离的情绪,可他明明依旧面无表情。是眼神吗?那像落满碎星的眼眸,正有流光浮掠。

默苍离神色淡淡地看了我好一会,才突然转身离去。

“令师的药香包,受之有愧,物归原主。”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