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心有灵犀

 

在羽国的第二年,是在行军打仗中度过的。雁王的版图已超过三分之二,羽国大一统在望。然而,危机往往总在最后阶段疯狂滋长,遍地荆棘。即便是超然置身事外的我,也感受到了军中令人不安的莫名气氛。

这一晚,我睡得正香,就被一阵持续的颠簸震醒。睁开眼,夜还深,四周黑暗一片,耳边风声呼啸,马蹄声声。我好像是在马上!我怎么……我陡然清醒,惊慌无措。“别怕,是吾。”雁王的声音及时入耳,让我顿时安静下来,紧闭着眼不敢异动,“很快,就到地方了。再忍耐一下。”

现在是什么情况?这是在逃命路上吗?又敌袭了?我也睡得太死了吧?还是又被默苍离给弄晕了?

没等我猜出个所以然来,雁王就已经停下了马,将我抱了下来。我赶紧睁眼,顾不得骑马的不适,举目四下张望。山峰上暗沉沉的,树影婆娑,一片静谧,没有火光,也没有喊杀声,更没有什么追兵,就连平时紧随雁王左右的雁卫都不见人影。就我和雁王,两人一马。

我不解地看向雁王,他拴了马,拉起我就往更高更陡的巅峰攀爬:“走!”

“我们这是去哪啊?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觉还不让人睡。”我被拉得踉踉跄跄地跟着他攀岩,心下嘀咕着年轻就是好,精力旺盛。不行,不能惯着雁王,明天我要跟默苍离打小报告去。

“冥医,你看。”

雁王攀到巅顶,转身一把将我拉了上去。顿时,我眼前一亮。月华如练,将山下的河流照应的波光粼粼。河滩上栖息着大片的鸟群,身上翎羽闪烁着点点萤光,看上去就像是天上的星河垂落了一段到世间,流光溢彩。

“好美啊!”我被眼前的云天疏阔、光辉斑斓的景象所迷,目不转睛地望着峰下,惊喜地说着:“那是什么鸟?我从来没见过。”

“是灵犀鸟。白昼时,它们其貌不扬,只有到夜晚,它们的羽毛才会发出萤光,灿若星汉。”

“灵犀?”我喃喃赞叹道,“白天平凡,入夜美丽,只有懂得的人才能欣赏。灵犀,这个名字真的很适合这种鸟。”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雁王与我并肩立在峰巅,遥望着自己坐拥的江山,感慨得别有深意。

“哈欠~”山中夜风冰寒,我只吹了没一会,就打起了喷嚏。

“给。”雁王递了个酒葫芦来,我连忙接过,打开瓶塞一闻,不由一脸陶醉地喝了一口,闭眼砸吧着嘴,感受着那道甘冽热辣辣地顺着喉咙往下流。好久,我已经好久都没机会喝上酒了。因为军中平素禁酒,而我用的又是特别蒸馏的烧酒,连偷喝的可能都没有。

雁王在我还沉浸在美酒的滋味时,解了他的披风给我披上。我睁开一只眼,斜瞅着他调侃道:“大半夜把我挖起来就是为了偷跑出来喝酒吗?要是我感染了风寒回去,可别怪我向策天凤告状哦!”

雁王没搭理我,夺过我手中的酒葫芦,也灌了一口,一脸郁郁地望着峰下美景。我见状奇怪道:“原来,你是来喝闷酒的啊!喂,怎么了?又被策天凤训得怀疑人生了?”

雁王叹了口气,把酒葫芦塞回到我手中,低落地说:“冥医,你知道比鹏与师尊不和吗?”

“呃,”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掩饰性地灌了一口酒,想了想才道,“略有耳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吾也不知从何时起,比鹏开始对师尊有成见,而今愈演愈烈,他甚至认为师尊心怀不轨,意图染指帝位。”说着,雁王转过脸来看着我说道,“冥医,你也知道师尊不是那种人。功名利禄从来就不是他会在意的东西。世人不该用这种世俗的眼光去看待师尊,太愚蠢了!”

他似乎是在气恼比鹏,发泄似地又从我手中夺过酒葫芦来,猛灌了好几口。我见状不由得喊道:“喂喂喂,你带了多少酒啊,留点给我啊!”

“咳!”雁王被我没心没肺的喊话给激得呛了一下,放下酒葫芦,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酒液,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道,“看来比起吾,冥医更关心这壶酒。”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一下子就喝完,等下要用什么来排遣烦忧?”我也觉得自己刚才那声喊有点太没良心,赶紧补救道,“喝酒嘛,就要慢慢地品,就着这良辰美景。”

“吾没这种心情。”

“我陪你,你就会有了。”我抢过酒葫芦来小口地抿了一口,然后递还给雁王,“给,记得小口喝,一人一口,喝着小酒,谈着心,才有滋味嘛。”

雁王接过酒葫芦,和我在山崖边坐下。我们在漫天满地的莹莹辉光中分着酒喝,雁王在语焉不详地向我倾诉着他的烦闷。我一边听一边急速地转动着脑筋,分析雁王所提及的情况。

比鹏一定拿出了足够的证据来指摘默苍离,让雁王找不到站得住脚的理由为师尊辩解。雁王应该也没办法向比鹏证明师尊的清白。毫无疑问,雁王即相信默苍离,也相信比鹏,他夹在两人之间很痛苦,很挣扎。

难道说,铸心局已经开始了吗?默苍离是要雁王通过比鹏与他的矛盾,学会怀疑,学会判断,而不为个人情感所蒙蔽。

我不由同情地看着苦闷的雁王,仿佛看到了多年之后的俏如来,连酒也渐渐没了喝的兴致。

“冥医?”大概是感受到我逐渐悲戚起来的情绪,雁王把酒葫芦塞在了我手中,轻唤我道,“还剩最后一点了。你喝掉吧,回去的路上能暖和一些。”

“啊!”我收回思绪,收回怔怔看着雁王的目光,才发现自己在微微发着颤,也不知是因这冰寒的山风,还是因那凄凉的前路。我一口把酒喝光,对雁王说,“虽然我帮不上你的忙,但是我能陪你喝酒浇愁。看在你这么郁闷的份上,我就原谅你这次。下次要喝酒,提前打招呼。刚醒来那会,我吓死了。”

雁王闻言笑了笑,跳下山岩,对我伸出手臂,等着接我下去。我也不客气,就着他的扶助下了山巅。

“王上,偷溜出去一趟不容易。下次记得酒备多一点。”雁王悄悄把我送回了营帐,转身要走时,我拉住他小声交代了一句,换来他一眼鄙夷。

 

一个月后,雁王终于班师回朝,结束了这持续了一年之久的亲征。

行军的马车中,我与默苍离隔案而坐,仍旧是一成不变的相处模式,他闭目养神,我捣药搓丸。车行了一阵,我突然听到默苍离幽幽地出声问:“杏花,若没有我,你会在哪?”

我抬眼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回道:“当然是你去哪我就去哪啊,我只为你停留。”

“若我不在人世。”默苍离淡淡地看着我,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我……”我一怔,下意识想到冥医在默苍离死后的剧情,浑身打了个大大的冷战,嗫嚅道,“我会去做你交托之事,实现你所有的心愿。”

“你不遵照师命,寻找药神吗?”默苍离会记住别人同他说的每一句话,于是健忘的人总容易被他用话噎住。

我又是一怔,看着他那古井不波的脸,好半天才找到说辞:“我找过了,没找到。然后,我就被你拐跑了。师尊若要追究,应该来找你。哈哈哈,师尊他老人家若能气活过来,那就最好了。”

“你不留在羽国?”默苍离将视线移向了车窗,虽然窗关着,但他的目光仿佛越过了车,看向了外面广阔的山山水水。

“我为什么要留在羽国?”我愈发觉得奇怪了,经不住停了手上的活,双手撑脸,趴在桌案上,肆无忌惮地打量默苍离。

“这里有你的知音。”好一会,默苍离才收回望向虚空的目光,重新看向了我,淡淡地说。

我闻言瞬间就想到了夜流莺,模模糊糊中仿佛明白了什么,我便对默苍离的话嗤之以鼻:“我的知音又不只是在羽国。人能去的地方,就有我冥医的朋友。”然后,我凑近他,质问起来,“话说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种问题?”

默苍离不作声,只是淡淡地回看着我的逼视。我将眼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滴溜溜地转着,却怎么也瞧不出他与平日的不同来,但是我很肯定一定有什么不一样。默苍离从不说废话,如果有,那就是我没明白他的用意。

我很认真地注视着他,研究着他,满眼急切,满心不安。好在他没回避我,没有闭眼不理我,一直在默默地回看着我。那双眼像一汪寒潭,清幽深沉,平静如镜。但我知道深潭之下,一定有水流,一定有……

蓦然,我醒悟了。默苍离这是在与我诀别。铸心局已经开始了,他期待着雁王的成功,他以为自己会死,所以,在做着离开人世的准备。他笃定我不可能知道他的局,才会向我袒露他最真实的心思。也许是我总出人意料,他难以预判,才会出言相询。

只是,苍离,你竟然连诀别的话也无法对人语吗?

默苍离的眼睛,那双落满了星辰的眼睛,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闪烁着斑斓难名的光。我仿佛又看到了月夜下那一片栖息在河滩上的灵犀鸟群。

苍离,你是不是正在心里对我说永别?

虽然我知道这一次铸心不会成功,虽然我知道这一次默苍离不会死,但我还知道这一次他会痛不欲生。

心痛,随着时光的脚步,堆叠成山,喷薄而出。

我猛地冲到默苍离身边,狠狠地一把抱住他。车内狭小的空间,让他无处可去,被我抱得结结实实,而我却犹嫌不够,用力,再用力,死死地抱住,恨不能把自己嵌入他的肉里去。

“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感觉你的皱纹,有了岁月的痕迹,直到肯定你是真的,直到失去力气,为了你我愿意。”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抱住默苍离的那一刻,这首《至少还有你》就像流水一般,漫过心间。我情难自已地唱了起来,“动也不能动,也要看着你,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直到视线变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让我们形影不离。”

默苍离很安静,就像那一夜我抱着他说要温暖他一样,静静地被我拥在怀中。我仿佛又感到了那一夜的冰冷,那一夜的阴森。我觉得怀中抱着的是深渊,黑暗无边,溢满人世间的凄凉。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我把脸贴着他的脸,试图感受他的温度,眼泪珊珊激动地唱着,“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你心上的伤,我总记得在哪里!”

“我们好不容易,我们身不由己。”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小心翼翼地像在抚摸易碎的珍宝,“我怕时间太快,不够将你看仔细;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汹涌的泪,哽咽了歌声。悲伤泛滥成河,将我窒息。大概我是自己把自己唱得情绪失控,我的歌声小了下去,颤颤巍巍难以为继:“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

我哭得很难受,唱得很辛苦,但我却倔强地坚持着,就像对默苍离的拥抱,放不了手,誓要抱到筋疲力尽,天荒地老:“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你心上的伤,我总记得在哪里,在哪里……”

我很庆幸,自己的歌喉虽算不得有多动听,但也不是五音不全,不堪入耳。我很庆幸,说不出来的话,我还能唱出声来。我很庆幸,我有那么多首歌,可以表达自己的心声。

许久,我终于还是累了,歌声隐入了光阴中,潺潺流逝。我的泪在干涸,我拥抱的力道也在松缓,所有残余的气力全都聚在手上,死死地牢牢地抓着默苍离的肩头,抓着他的腰。直到这时,一直纹丝不动的他才有了些微的动弹。

默苍离缓缓侧过脸来,似有意似无意地将额头抵在了我的额上。我睁眼看去,他闭着眼,面容恬淡,宛若沉眠,沉眠在一场美梦中。我便也再度闭上眼,连呼吸也跟着放轻放缓,不敢有丝毫异动,生怕惊扰了这脆弱虚幻的安宁。

就这样,我与默苍离抵首而拥,我紧抱着他,他以额相贴,我们用一种似是而非的依偎,坎坷前行。车在颠簸,旅途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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