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风雨欲来

 

王都,无论再如何的山高水远,我们终于还是行到了它面前。大军在城外数里停下,整顿军容,摆起帝王仪仗,准备风光入城。而车中的我松开了对默苍离的拥抱,头也没回地起身下车。

自从那次车中拥抱之后,我便肆无忌惮起来,每次与默苍离同车都会挨着他坐,紧紧抱着他,静默一路。我好希望这次行军永远没有终点,我可以抱到天荒地老。一想到王都里还有一个望眼欲穿的霓裳,我就禁不住醋意滔天。所以,我没跟着大军入城,而是借口采药,早早地下了车。

那日之后,默苍离好似没再跟我说过什么话,好似我们之间已经不再需要言语。我松开他离去时,他也没睁开眼来,仿佛还没从梦中醒来,亦或者他并不愿醒。

我独自走在城郊的山野间,满心苍茫,不知何所求,不知何所往。我不想回王都,我不想再继续看下去,这人间悲剧,这无解的铸心局,这注定让人心碎的情人。

可是我又能走去哪呢?

望着眼前的血色琉璃树,回过神来的我凄然一笑。

我终究是会走到这里来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默苍离的身边,我无处可去。

等默苍离忙完归来,我已瘫倚在血色琉璃树下喝得醉眼朦胧,只觉得脸颊火热,身上却是一阵热一阵冷。

“冥医。”跟着进入院中的霓裳看到我烂醉如泥的模样,不由皱起秀眉来。

她正要唤人来扶我回房时,默苍离却抬手制止了她:“不用管,让她醉。”

“就这样放着不管吗?不需要留人看着?”霓裳有些不解。

“身为医生,她本该知晓分寸。生病受苦,是长记性的好教训。”默苍离脚步不停地走向卧房,冷冷地留下一句话,“我累了。公主请回。”

霓裳在院中望着漆黑的卧房,伫立良久,才转身来看我。我依旧纹丝不动地半躺在血色琉璃树下,眯眼望着满树琉璃串,好似已经不省人事。

“冥医。”霓裳轻轻唤了我一声,见我没有反应,又走近几步来看,像是在确认我到底是不是醒着。我觉得我是醒着,但是与死无异。我呆滞在那,如一块久经风霜的岩石。

霓裳身旁的宫女拉了拉她,似乎想要她别多管闲事,别忤逆默苍离的指示。霓裳踌躇了片刻,又望了望默苍离漆黑寂然的卧房,终于还是什么都没做地离开了。

我在夜凉如水的庭院中躺了半宿,酒劲渐散,我才像又活过来一般,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向默苍离的卧房,推门而入。房门不出我所料地没锁,而默苍离也不出我所料地没睡,正坐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串他的琉璃串。琉璃珠折射着夜色,发着微微的光,能让人依稀分辨出房中的事物。

我醉熏熏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桌边,也开始动手串珠子。但我没有默苍离的熟练,黑灯瞎火地折腾了半天,没能串好一串。我不由得不耐烦起来,语气不善地说道:“干嘛不点灯?你眼睛很好吗?”

见默苍离不应声,我便自己去翻找灯烛来点。因为酒醉,我的动作很笨拙,拿蜡烛的时候,胳膊撞倒了不少东西,我也没去捡,就当没看见,把点好的蜡烛摆到桌上,烛光下,那面铜镜赫然摆在桌上。我一见之下,就一巴掌把它扫到了烛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

“你不喜欢帝师镜。”

默苍离轻浅的语声让我恢复了几分清明,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没控制住情绪。我何止是不喜欢,我简直恨透了那面镜子。

我借着醉态,含糊不清地回答:“没啊。”

“你很介意它被偷偷做成了对镜。”烛光下,默苍离看着我,我却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连他的身影都在我眼中变得恍恍惚惚。

“我是很介意,我当然会介意啦!”我咕哝着,揉了揉迷离的醉眼,继续去看默苍离,“但是,在这世上,多一人能忍受你的冷漠,多一人能对你好,我其实是欢喜的。”所以,我才会避着霓裳,独自忍受醋海翻涌。

“没有意义。”

我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默苍离的模样化作了烛光与黑暗扭曲在了一起。我摇摇晃晃地嘀咕着:“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经字才出口,我就眼前一黑,整个人朝桌前倾倒。默苍离在我磕上桌面前,伸掌接住了我,啪的一声,我的额头落在了他掌心。

“杏花,你真是……”

或许是我已经睡去,或许是后半句话连钜子舌也无能为力,默苍离止住了那意外逸出口来的半句话,将我抱到他的床上去睡,然后继续坐回去串琉璃珠。

 

天尚未亮时,我就莫名醒了,揉着胀痛的脑袋,看了一圈这个陌生的房间。我这是睡在默苍离的床上?屋中的气息让我彻底清醒了,我赶紧跳下床去,推开房门,望向院中。默苍离果然在血色琉璃树下挂着琉璃串。

“我昨天是想帮忙来着,但是没想到你回来这么晚,我等着等着就喝多了。”我赶紧走过去,从他手上拿过一部分来,一边帮忙挂,一边十分不好意思地说,“呃,我有没有发酒疯,给你添麻烦?”

默苍离没看我,也没停下动作,淡淡回道:“你对帝师镜发了脾气。”

“啊!”我一惊,转头察看默苍离的神色,提心吊胆地问,“那你阻止我了吧?我没砸坏它吧?”

“原来你吃醋到想砸坏它。”

默苍离转头来看我。我赶紧继续忙着挂琉璃串,支吾掩饰道:“呃,没、没啦。我还做了什么?”

“这次你还算安分。”

闻言,我想着雁王跟我说的上次醉酒之事,不由松了口气道:“哦,看来我没乱亲人。”

“乱亲人?”

咦?我听到默苍离的问话,奇怪地转头去看他,他正定定看着我。奇怪,他不是看到我亲雁王了吗?这是什么反应?难道说他其实没看见?是雁王危言耸听戏弄我的?

“呃……”我收回目光,讷讷地嘀咕了一句,“酒后乱性嘛,我怕自己对你兽性大发。”

“上次,你要我背你。我不背,你就装死。”

“呃……”我抚额,默苍离的话让我无地自容,上次醉酒我到底干了什么啊!

“你好酒却很少喝醉。因为你会节制。每一次,你会醉,都是在吃醋。你连鸿信的醋都会吃。”他的话继续不咸不淡地传来,让我坐立难安。

我真想封住他的嘴,炸毛地打断他道:“那都是醉酒言行啦,你有必要当真,还这么认真地去分析吗?”

“那在遇见我之前,你醉过吗?”

“呃……”我偷看默苍离一眼,他风轻云淡地看着我,是那种胜券在握的淡然,我继续嘴硬,“呃,之前是我酒量好啦。在羽国容易醉大概是水土问题。”

“你还有解酒丹。”默苍离说着,又挂了一串琉璃,仿佛落下了一步棋,一子将军!

“好啦!我承认,你说的都对。吃醋这种事,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很干脆地缴械投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你说了那么多,到底想我怎样?”

“杏花,”默苍离突然走近我,神色郑重地注视着我,淡淡说道,“别再因我而醉。”

“不可能啦!”我下意识退后一步,拒绝脱口而出,然后侧过身去,想要躲避他的目光,“你就够醉人了,连酒都不需要。”

“杏花,”默苍离又逼近一步,语气依旧淡然,却满是难以撼动的坚定,“答应我,别因我而颓废,别因我而沉沦。”

我不想答应他,便继续沉默地帮他挂着琉璃串。他立在那,定定看着我,淡淡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的身心正在被利刃剐身。我现在明白了他为什么和我说这么多闲话,他依旧是在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我无法假装熟视无睹,好不容易坚持了五串琉璃上树的时间,我就被看得浑身颤抖,出言认输。

“好!我答应你。”我这才有勇气看向默苍离,迎着他的目光,认真道,“你放心,你要我做的,我都会做到。”说完,我又很不甘心地跟他讲条件,“那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见他微微颔首,便问,“如果霓裳来抱你,你会给她抱吗?”

或许是我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默苍离好似松了口气。他开始继续挂琉璃串,清淡的语声仿佛有些漫不经心:“首先,她不可能做这种事。”

现在,换我认真起来了,跟在默苍离身后,步步紧逼地追问:“为什么不可能?”

“她懂得察言观色,知进退。”

“所以,我是白目,不知进退?”

“她懂得权衡得失,不敢冒犯。”

“所以,我是悍不畏死?”

“杏花,”一串琉璃挂枝离手,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默苍离转头看了我一眼,说道,“你对自己总结得很好。”

“策天凤!”他平平淡淡的口气竟让我听出了分明的笑意来,我怒不可遏,“别想转移我的注意力,答案到底是会,还是不会,回答我!”

“不会。”默苍离继续挂着琉璃串,我等了好一阵,才听见他那轻柔的答复,好似是遗落到了风里,遁匿难觅。

我便笑了,迎着天边渐渐明亮起来的曙光,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笑得这么开怀。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杏花开。

 

于是,在王都的生活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熬。我照常忙碌,照常喝小酒听小曲。想默苍离时,我就会趴他的院墙头去偷看上几眼。我怀疑,每次我去他都知道。因为有一次我去时,书房窗户是关着的。我才到没一会,还没纠结完是去是留时,默苍离就推开了窗户,看了一眼天边的上弦月后,转身坐回书案前。

只是,朝堂上传出来的言论却是一日比一日糟糕。三个月过去后,我去给雁王请平安脉时,雁王正一脸阴霾地坐在御案后,宫人们都远远地躲着,没一个敢上前伺候。我问了安,把了脉,要告退时,被雁王抓住了手。

“冥医,你应该听说了吧?满朝野都在传元帅与帝师为争公主而决裂。”雁王还是像我刚进来时那样,端坐案前,虽是挺拔昂然之姿,但却低垂着眉眼,目视虚空。

“呃,这肯定是有心人造谣,为了加深内部矛盾,让王上无法彻底一统。”

“这么简单这么明显的招数,依然还会有人中计。”雁王恨恨地说着,抓着我的手也加重了一分力道,我不敢抽手,也不敢出声,听他继续说,“比鹏这个蠢货,竟然上奏折向吾求娶霓裳!”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不由惊得张大了嘴。雁王抬眼看向我说:“如果,如果比鹏那时候就知道他生死之间看到的仙子,其实是冥医你……”

“就算现在知道,也不可能改变他喜欢霓裳公主啦!公主比我漂亮,比我年轻。”我连忙打断雁王的假设,急急地道,“而且,我也爱策天凤啊!”

“是啊,你也爱师尊……”雁王收回看向我的目光,继续眼望虚空,“每个人都爱师尊,但是,师尊他却……”他的话好似哽咽住了,他低下头去,紧紧抓着我的手,像溺水之人在抓着救命稻草一般。

天啊,默苍离到底做了什么?我禁不住想安慰雁王,但才出声,就习惯性地喊他雁王:“雁、呃王上……”

“私下里,你可以唤吾鸿信。”

“呃,不好吧。你已经是羽国之主啦!是王上!我只是喊惯雁王而已,一时改不了口。”

“现在,连比鹏也不会喊吾小鸿了。”雁王定定看着虚空,语气凄凉地喃喃道,“自从坐上帝位,与吾亲近之人一个个远离。比鹏如此,师尊如此,冥医你也一样。只有小妹,还没变,但她也终会有出嫁远离的那一天。”

“只是换了称呼而已。”

“冥医觉得,人,不会变吗?”

“呃。”我下意识看了雁王一眼,现在的雁王和未来的黑化雁王简直是天壤之别。我有些唏嘘,“人是会变的。因为环境在变,生活在其中的人就不得不因情势改变。但是,总会有不变的,我相信,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就像你对师尊一样吗?”

“你对策天凤也是同样。”

雁王与我对视片刻,终是忍不住心中的苦痛,伏案埋首,无声亦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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