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原无乡如月华般明净清亮的眼眸注视下,倦收天仓惶着装逃离而去。一路踉跄茫茫而行,所见尽是一片晦暗,因为那正是黎明前最漆黑的时刻,正如同他此刻万念俱灰的心绪。他从没这么疲惫过,战遍南宗敌对万人之时,他也未曾像现在这般困顿踌躇。真不敢相信这一夜竟然会对自己的好友做下如此令人发指之事,他从今往后要如何再面对原无乡,面对自己。

倦收天颓然无助地靠在山巅的巨石旁,缓缓伸出手捂住脸,脑海中不断翻涌的竟是刚才的种种情色之景。这些景象就连在梦中都为自己所不耻,深恶痛绝。更何况,一切都切实发生了。这一刻,他甚至还能感觉到掌心上还留有原无乡的体温,贴着自己的脸颊,温暖着他的心,只可惜这一夜的山风太过凛冽,那点温柔已经稀微得若隐若现。

蓦然间旭日东升,第一缕曙光照耀天地,插在身旁的名剑折映出炫目金光,直射入倦收天双眼,他眼前顿陷一片花白。光明渐渐驱散了夜的寒冷,当温度在一点点攀升时,倦收天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回温。满目朝霞璀璨,让倦收天有种莫名的熟悉与眷恋。

是原无乡!沐浴晨曦的他体悟到了原无乡眸中的深意。事后的原无乡就是用那样的眼神在看着他,如月华倾泻,如曙光初露,那里没有丝毫怨怼,只是关怀,只是惦念。

“原无乡……好友……”

倦收天心头涌上一丝凄怆。即便如此,自己依旧毫无颜面再面对原无乡。原无乡的苦心,他已明瞭。重拾情绪之后,倦收天再负名剑,默然而返,从此无心红尘盛名,在永旭之巅醉心武学,不沾俗世。每每对曙光,领悟新的道,只是在那片初辉中,他也时常思念原无乡,以及那一夜他看自己的眼神。

“唉,真是……幸好没人撞见。”

倦收天走后,原无乡也吃痛地起身着装,虽然都是皮肉伤,但里外的痛陌生又怪异,他真恨不得好好痛揍那个禽兽好友一顿。

“银骠当家,你……你打赢了?”

回返南宗的原无乡步履蹒跚,形状狼狈,在门人眼中是彻夜激战的结果。灵犀指瑕急忙迎上去,焦急地问。

“哈。他回返了。我需要立即调息,事情容后再议,好吗?”

原无乡尴尬地笑笑,面对一群翘首以待战果的众人,他实在是没有心情去好好敷衍,他也是身心俱疲。于是灵犀指瑕一行人只得退开,目送他独自回房。

“嗯?他身上好似并未有伤,怎会如此憔悴?”

灵犀指瑕问出了众人的疑虑。九指骄雄却不以为然。

“高手过招内伤最为致命,想来银骠当家所受的内伤远比我们能看到的还要严重得多。哼,倦收天!”

“九指骄雄,你稍安勿躁。道真这场内斗,南宗损耗深重。我说过,倦收天已经回返,南宗之人近期之内不可轻举妄动,绝不能前去挑衅,再点烽火。我没事,只是需要静养,你们无需为我操烦。日后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现下都散了吧。”

原无乡在内室里用内功传音训诫,正要愤然前去生事的九指骄雄闻声也只好停住了外出的脚步。集聚的众人也都各自离去。

而原无乡独在屋里坐卧难安,真是痛得有点难受,但一想到倦收天离去的模样,又忍不住笑出声来。深知对方个性的他,自然知道此刻的倦收天一定万念俱灰,好在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不然他自裁的心恐怕都有了吧。等将养好之后再去关心一下他。

原无乡并未想到去关心一下却要等到数年之后,他才终于寻得由头去往永旭之巅。身在高位者,言行举止总是多有束缚,行事不能随性由心,更何况是牵扯了两派数年的恩怨纠葛,谁对谁错早已无从说起。

那时正值天下动荡,杀戮不歇,民不聊生,甚至惊动了离世修行的道门。江湖上探知动乱之源乃是天羌族,而北芳秀道真一派汇聚之据点恰在天羌族活动频繁的地界,故而首当其冲,几番征战,局势陷入胶着。

倦收天独立永旭之巅,凝眉深思良久,苦于北芳秀一脉人手不足,要打破僵局,一时无法可施,唯有向道门其他各派求援方能成事,只是……正在举棋不定时,忽察觉有人前来,来者竟是原无乡!

倦收天不由浑身一颤,他能预见原无乡前来所谓何事,只是就算时过境迁,数年岁月弹指而过,他却还未做好面对原无乡的准备。现在要避而不见,也来不及了,接近的原无乡必然也察觉到了他的气息。

“好友,久见了。”

一句云淡风轻的招呼声在身后响起,倦收天虽面上淡定,却已僵在当场,转不得身来,亦开不了腔。

“好友,你该知晓我突然到访所为何事。道羌之战怎可由你北大芳秀占尽风头,我银骠小当家也要分一杯羹。”

倦收天仍是站在巅上,只将背影对着原无乡,沉默不语。原无乡自知他此刻窘态,暗自好笑,却又不敢让气氛弄僵,免得他恼羞成怒,只好继续唱着独角戏。

“嗯?好,你既然没有异议那便就此商定。需要我坐镇永旭之巅待命还是回烟雨斜阳恭候北大芳秀的指示呢?”

“嗯?看来我还是先回烟雨斜阳,话说在前面,你若通知不及时,下一回,我小当家就来接管你永旭之巅直至道羌息战。”

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打乱了原无乡独角戏的收场。

“师尊,他就是传说中的北芳秀吗?”

“嗯,踪儿,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让你在外等候吗?”

“师尊,那个人好没礼貌,师尊跟他说了那么久的话都一直以背示人。”

“耶~踪儿有所不知,正所谓近乡情切,这是他害羞的表达方式。”

师尊?倦收天耳闻原无乡与闯入的幼童对话,不由得诧然地转过身来,望向台阶下正在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的师徒。

“啊,他现在不害羞了。”

“正好,这是我的徒弟莫寻踪,以后遇上,就有劳北大芳秀你高抬贵手,多多留情哦。”

“嗯,师尊,不是应该说请多多指教莫寻踪吗?”

“咳,你话真多,去泡茶。”

原无乡往永旭之巅上的内室方向一指,将小徒打发走了。而倦收天的目光却一直随着莫寻踪而去。

“他怎会已拜你为师?”

按照道真培养弟子的方法,以莫寻踪的年纪,应当处在共修基础功的阶段,离正式拜师还很遥远。所以倦收天才不解原无乡破例之举,寻思着是否是南宗已有了制度上的更改。但原无乡却笑而反问。

“依你所见,评估如何?”

“嗯,天资聪慧,璞玉待琢,名器可期。”

“哦?我若问此童未来承接道真双宝,也可期吗?”

倦收天恍然大悟地看入了原无乡眼底。原来如此,既然南北道真的分裂在他们这一代势同水火,始终跨不过恩仇的鸿沟,何不将归统的愿景放在下一代呢?所以原无乡才会这么早收徒,让莫寻踪脱离充溢着南北仇恨的生长环境,跟随他与自己交好,只要获得自己的认可,两人一同教授此徒,便有望成为修真一脉南北之大成者,便可名至实归继承名剑与银骠,再度统一修真。

“难为你用心良苦如斯。”

倦收天叹了口气说道。他两人之间,实在是难以回避那个令他揪心的话题。好在有莫寻踪的意外现身,让他在震惊之下迈过了心中那道坎,现在面对面地见了,也没什么好尴尬的。原无乡俨然当那件事根本没发生过,倦收天更不会主动去提。

“话说,你盯着他看了一路,就看出个天资聪慧?难道你不觉得他的眉目很熟悉吗?”

“嗯,确实有莫名似曾相识之感。”

“哈,因为他之眉目与你小时候相仿。”

倦收天质疑地盯着原无乡看,原无乡被他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好友,你想太多了,他当然不是我所出。北大芳秀应该无此神功吧?”

“哈。”

倦收天知道自己那么大的把柄被原无乡抓着,他不抓准机会若无其事地嘲笑自己便不是他所熟知的好友了,只好以不变应万变,不接招不搭腔,转身走下台阶,在石桌前落座。而莫寻踪也已端了茶水出来。

于是原无乡也坐下饮茶。倦收天呷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原无乡尝了一口,便开口对莫寻踪训诫起来。

“心不沉,水就烧得生,浪费了好茶叶,泡不出好滋味。踪儿,你是不是又急着偷听大人之间的谈话?”

话未落,莫寻踪的头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而他却仍旧一脸好奇地偷窥着倦收天的一举一动,水灵灵的眼中透着让倦收天熟悉的古灵精怪。倦收天面对莫寻踪的好奇不为所动,兀自品茗,心中却在暗思这孩童的心性更像儿时的原无乡,这才是他莫名熟悉之由。

“哈。”

眼前原无乡训徒弟的情景,像极了原无乡小时候闯祸后被师长训斥的场面,他已经看了好多遍,早就历历在目,想不到原无乡也会有为徒弟调皮而伤神的一天,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不经意之间,倦收天就笑出了声。

“好友,小辈面前你怎可给我漏气。”

原无乡没料到平日里那么矜持持重的倦收天竟然笑出了声,无奈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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