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自古萧瑟。凛冽肃风肆意驰骋在这片荒凉旷野之上,呼啸着英魂壮烈的余韵。这是慈光之塔与杀戮碎岛的交界处,举目可望芦苇丛生的湿地尽头,一座座岛屿在水雾弥漫中影影绰绰。而慈光之塔的边城就依水而建,城门前便是沙场,多少年来,两境的杀伐征战均是在此周而复始的上演。豪情伴着哀怆被岁月一一镌刻在了此地的人事物上,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状。

慈光之塔从来无雪,可自从新的主帅到来,这边城便会偶然地从城墙顶飘下几点雪花,尚未着地便已消化无形。守卫士兵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每每看到那些依稀的雪花,仍不免抬眼望向位于城塔顶的主帅府,被雪花勾引的诸多惆怅落寞全盈在眸中。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边城驻守,随时捐躯赴死,平日里就少了天伦的温暖,眼见的又尽是沧桑无常,怕就是出家人也不免心生唏嘘。然而此地凄凉如斯,却有人比之更冷。

新主帅是将士们闲暇时最长议论的主题,他到任的那一幕一直明晰在众人心头,甚至盖过了他此后创下的连连战绩功勋。慈光之塔与杀戮碎岛好杀彪悍之国风有异,最是重文,因而执掌两林,身兼内政外交要务的无衣师尹便是民众心目中几乎与最高领导者弭界主并驾齐驱,德高望重的主心骨。而这位新主帅的到任,竟是师尹亲陪开道而至,那一日的边城兵民惊愕得手足无措。

永岁飘零殢无伤,人如其名,宛若那一路纷飞的雪将众人眼里心中惊艳得一片迷离。雪发绒衣,玉面肃容,低眉按剑而行。走在他前面的是紫衣华贵的无衣师尹,提着一香斗,清俊的面上噙着意气风发的淡笑,步态从容。两人不言不语,沉默地踏一途风雪而来。在他们身后远远跟着几个随从,一队车,全行在风雪之外。

后来将士们才知晓,那一车车所载的并非殢无伤的行装,他从来只带一剑而已。剩下的便都是师尹赐的,一个终年飘雪的安身之所——雪漪浮廊。据说师尹特意将主帅府改造得与他的旧居寂井浮廊一模一样。这等八卦辛秘也都是从一同到任的副帅辉煌堕世口中套出的,那时候一场激战凯旋而归,庆功宴上喝得酣然,辉煌堕世才多言了几句。只因平日里,能与殢无伤说上话的,便只有这个辉煌堕世,若非军机要务,殢无伤也是不搭理的,终日在雪漪浮廊像座石雕,身披浅浅落雪。

“前番重挫碎岛大军的赫赫战功已上达天听,界主大悦,命师尹亲自前来宣旨犒赏三军。吾刚收到师尹传来的讯息,他不日将抵。”此刻,辉煌堕世立在雪漪浮廊边上,有些局促地奏报着,同时小心地打量着殢无伤的眉眼,想判断阖眼纹丝不动多时的他是否醒着。

话音落了许久,辉煌堕世静默地立着,寻思着是否要去搅扰殢无伤的清梦时,他却突然睁开眼,睫毛抖落些许雪来,冰冷地言道:“还有它事?”

“呃,近来战事频繁,碎岛大军依水扎营蠢蠢欲动,随时可渡水来袭。吾怕师尹来边界犒赏三军成为他们目标。吾要出兵远迎,以免突生不测?”事关师尹安危,追随师尹多年的辉煌堕世也不再顾忌殢无伤,说出了自己的盘算。

其实,殢无伤虽是主帅,但与挂名无异,他只会现身沙场横扫千军,平日里的事务全是辉煌堕世这个副帅做主,几乎不会去叨扰殢无伤清静,按师尹之言,就把殢无伤当成军中的战神供着便可。但师尹之事,就算他不过问,辉煌堕世也没来由地深信必须告知,无论巨细靡遗。殢无伤与师尹之间,他一直看不明白,比殢无伤这一异人更显神秘莫测,不过既然师尹也是让人难以评说的奇人,两非凡人之间的事自然更是错综复杂。

果然,殢无伤虽然冰颜不改,但回复的话语却平添了些许温度,“随便你。”即使是回暖,也依旧一腔清冷。辉煌堕世不由得暗暗打着冷战退了出去,接着便忙着绸缪明日点将领兵去迎接师尹。殢无伤淡淡的目光漠然追随着辉煌堕世的背影,若有所思。

月华悄然初上,满院的沉雪开始折耀着薄薄的清辉,宛若殢无伤心头难以止歇的隐约缅怀。每当夜来,他眼前不免就会浮现出师尹点灯的情态。那是他第一次见师尹点灯,记忆中,也是师尹唯一一次在他面前燃烛。或许是这些小事从来都有人操持,轮不到师尹大驾,又或许是师尹不堪此举所含种种的蕴义。

“渎生暗地之外的高空,湛蓝的让吾生厌。倒是这漆黑中的一点烛火让吾欣喜非常,好似轻飞而来的红蝶,停歇在吾之心上,摇曳这生命的微温。”

那是在无月的寂井浮廊,廊回如井,囚困一院暗雪。有求而来的师尹默然地为殢无伤点亮一烛灯火,照亮晶莹飞雪的同时,也映出了他难以一致的悲戚微笑,笑容里的沧桑浑浊映在殢无伤眼中,竟显出别样的纯净,不由得令他诧然。

“嗯?你眉川不动,却自有一腔深沉哀愁隐现,是前所唯有的强烈,吾不懂。”

是他错眼了吗?多少年来,为了看清师尹一颦一笑所隐的算计,他练就了观眼相识人之能,从此看透多少世情尘浪,人心的污秽让他退避心隅,一生疏情。他之心便如此居,自困井地,只允师尹一人暂留。

“哈,自你出了渎生暗地,便不喜也不曾提起那段黑暗。吾只问你,可还记得那片令你生厌的高空从未有过暗夜之时?”

飘雪落寞,烛火伤怀,师尹依旧笑着,峥嵘岁月的流光在他深邃的眸中闪逝,是殢无伤捕捉不住的情愫。殢无伤便痴然地望着他,直视入眼,究竟还有几分是他所不知不了解的师尹?而师尹却侧过脸去,抬眼仰望无尽黑暗。

“曾经的慈光之塔永昼不夜,时至今日,还有几人记得?也许这昼夜交替的风物更适合人情抒怀……”师尹双眸一眯,眸里的氤氲雾气方乍现,却又在风轻云淡的语调中被强行逼散。“曾经,吾在那永昼中点起小烛一盏,烛光稀微,纵使置于暗阁密室,也依旧瑟瑟融于窗外投射的耀目光华中,难以辨识。”

曾经的踌躇满志,曾经的年少激扬,让师尹说得有些动容,他很少在人前忘我,情绪的传达总是把握节制有度,本担得起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但如今的他满怀城府,心机深沉,早非曾经的清澈。于是他索性将真心也收敛了,情真意切的话说来句句是真,却因沾染了他处世圆融而叫人疑心,全作了虚情假意,就连殢无伤也难以体悟。
殢无伤无法在他之情思里勾勒那个也曾年少轻狂,也曾灵心未垢的无衣师尹。又有多少人识得岁月深处那个锐意指点江山的入阁新人呢?以三年为限誓涤慈光之塔的一切沉疴陋习,在掌权的第一年,于永昼中为自己点灯,变革的决心如烛火摇曳,炽热而鲜明。然而前路却也如被天光所掩的灯芒般,一路惊涛骇浪行来,全然步上了背离之路。三年之后,如愿掌舵的他眼中早已觑不见流年中的那盏小烛,鼻中所嗅也只有重重血腥。

“著书三年倦写字,如今翻书不识志……”

那个迷失在岁月洪荒中的无衣师尹其实也是殢无伤所渴求,所苦苦寻觅的。作为唯一能够驻留寂井浮廊之人,殢无伤总是若有若无地感受到那份纯然,却又总是稍瞬即逝,难以捉摸。他并不喜眼前之人,甚至于十分憎恶师尹身上那红尘扑身的污浊气息,然而那流动着心机的眸光,却总是无端吸引着他,叫他怎么也看不透。那眼中究竟有什么可让自己向往依恋?

殢无伤不由得伸手,用指尖去触摸师尹的眉眼。指腹传来的点点温热让师尹回过神来,他淡然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对方的手指摩挲,有些自嘲地笑言:“哈,也罢。慈光永耀于你并无意义……”

“吾之生存只是在等待,最后一场死亡。而你却为了慈光永耀,将吾从渎生暗地带入这纷繁浮世,哈,也是,慈光永耀于吾并无意义,而你,是吾死亡前的全部意义。”

师尹回视着殢无伤冷冽的目光,沉默良久,才悠悠叹了一声。一颗只容得下一人的纯心,无法明了那份心系万民怀抱天下的掌舵之志。师尹有些感慨此生能遇一人,孜孜以求最本真的自己,此乃是幸,亦是不幸。为了争夺四魌天源,恢复慈光永耀,他早置身万劫不复之中,不愿不能亦无法恢复曾经的自我。

“你曾言吾之一身,混沌得让你掩目。哈,造化弄人,解救你出渎生暗地之人并非一如你之期许。”

手中的香斗时时暖香袅绕,置于鼻端,却嗅不出馨意,师尹明知徒然,却还是习惯性地去闻香,特别是为遮掩言语中怅然之绪时。而殢无伤总是看在眼中,却心无波澜。疏情离世的他在师尹心中依旧是那个对周遭人事物极度不信任,易慌、易惊、易怒的少年。

师尹甚至可以猜测那一日,他只身进入那片枯骨覆地的放逐之地时,那个孤坐于晦暗中的少年心头响彻的步音,一如寂井浮廊的回风,好似细语呢喃,一步步的临近,也是一声声的困咒。从此,为着那擅自闯入的紫衣人而自困余生。

“你在用赩矿铸剑?”这是师尹对殢无伤说的第一句话,开口之前,他立在殢无伤跟前静观了许久。在昏暗中成长的殢无伤早看清了来人的音容笑貌,而师尹却只看得一双冰冷如雪的眸子在盯视着自己,因着他之语调如古井不波,才未引动殢无伤的杀念。

赩矿是慈光之塔最劣等的矿石,殢无伤早有耳闻,即使是族人未死绝之前,也大都劝他放弃以此种矿石铸剑,纵是擅剑之族天生剑魄,没有神兵利器辅佐,也无法全力施为。但那又何妨,一整族怪病染身,活不过二九之岁,被放逐此地,还说什么尽施所长。从记事之岁起,殢无伤便一心一意用赩矿铸剑,劣石铸神兵之愿景与天纵奇才却怪病染身的身世,是他对世间最大的嘲讽。

“赩矿其性淬炼不易,但亦非无计可施,吾恰知一法,‘剑气霜华’,或可一试。”就连师尹自己也未曾料到,自己对殢无伤所言的第二句话,轻而易举的改变了他此生期盼。

“若吾将赩矿练成绝世名兵,你当允吾一生不离。”殢无伤依旧记得听闻此言的师尹眼里的了然中参杂的复杂。也许他早已料到自己对他的依恋,也料到了不久便滋生的厌恶,就是不知那份复杂中有这几许惋惜。

步上城墙头,望着远处浓淡若水墨丹青的边界与敌国,殢无伤依旧发着呆,任由随身携带的风雪吹乱一头雪发。他很少步出雪漪浮廊,上城墙头眺望就更为稀少,因为他的居所在城塔顶,远远高于城墙头,那里风景更佳。

“想是师尹大人快要到了,今早副帅不是点兵出城远迎去了么?”
“碎岛不会趁机来逼城吧?师尹大人可是慈光之塔举足轻重的人物啊~”
“应该不会,上次还被重挫了一回,想来这段日子还未休养过来。再说要有师尹大人坐镇,想动边城可就更难了。”
“……”

等着换岗的士兵望见城头上他们敬畏如鬼神的殢无伤,不由议论纷纷起来。正交头接耳着,突然城头上劲风大作,飞雪狂暴,城下的士兵顿感压力逼身,四肢发软欲躺。这感觉他们并不陌生,沙场之上,殢无伤出剑前的气势更胜于此。各自都惊慌着是不是背后闲言碎语引得主帅不悦时,几个出入城门的贩夫走卒突兀地倒地不起。

“是奸细,扣下。”殢无伤冷冷的言语犹如飘落的飞雪吹进士兵耳中。待他们反应过来时,殢无伤早已败兴而去。受令扣下的几个人,果然是碎岛之人,全是武功精湛的高手刺客,若非殢无伤剑气锁穴,这些普通兵士是绝拿不下来的。

“嗯?怎么主帅会突然跑城墙头观视,竟然抓了几名碎岛奸细?”师尹顺利地迎回了城,辉煌堕世一归来就得到了奏报,一早所擒之奸细已在严密拷问中,他不免惊诧不已。

一旁的无衣师尹笑道:“哈,他不过是善察人之双眼将人看得太透罢了。”眼中的一丝涩然却被门外悄然而至之人看得分明。“事不宜迟,吾要一见所擒之人。”

“嗯?师尹不先见主帅吗?” 辉煌堕世先是一惊随即又面露了然之色,他不知师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能感觉出事有蹊跷。师尹从来处事从容,礼数周道。作为一个钦差大使,到军中犒赏三军,竟入军帐而不先见主帅却见奸细,可见事态紧急,只是师尹脸上的云淡风轻叫人无法琢磨那暗流涌动。

“唉~相见时难别亦难。”门外闻言便转身离去之人在步风中依稀听到了这么一句稀微的叹息,不由得顿了顿身形,随即缓步消失在转角。于此同时,门就被推开了,几点飞雪默然退散在步出之人的步履下。师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地上的残雪消融无迹,习惯性地嗅了嗅手中的香斗,鼻下之觉一片冷意,犀利凛冽,一如那人所携之风雪。

“女子?”,师尹隔着一堵墙,从秘密小窗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潮湿晦暗的囚室内中正在严刑拷问的情景,面色凝重了几分。辉煌堕世更是眉头紧锁,忍不住道:“城墙头上惊鸿一瞥怕是有误?这女子神情谈吐完全不似碎岛女子,怕是为那些碎岛奸细所用于掩护?”

“不,此女子确是几人中的头目。你可曾留意他们的眼神皆若有若无地关注着这名女子。”师尹话一出,辉煌堕世有些震惊地望了师尹一眼,闻言随即又把视线移到囚女身上,殢无伤的判断他或有疑,但师尹却是他深信不疑之人。

“杀戮碎岛自古以来就极端的男尊女卑,女子地位卑贱而无名,唯有极其出色之女才可获得王之封号而有名,更遑论学识武功。碎岛现有封号女子只有王妹禳命女一人,眼前女子从其谈吐可知她学识寻常,据报告亦不会武功,就算是这几个奸细为首之人,吾也不信她出自碎岛。只是……”又观察了一阵,辉煌堕世有些纠结地喃喃道。

“嗯。这便是值得玩味之处。”师尹沉吟着转身而去,这样的血腥场面他不忍久观,也甚至所抓之人多为死士,是问不出什么结果的。能有所获的也早纳入了他眼中,只是这个收获有些匪夷所思。

再度回到议事厅时,早已有人立在那等候。“撒手慈悲你怎么也来了?”辉煌堕世迎接师尹时并未见他随伺左右,有些奇怪。而撒手慈悲对他笑笑,也不多言,只是朝师尹点了点头。师尹也了然地轻点了点头,手中香斗轻挥,撒手慈悲便像是得令一般,又要匆匆而去。

“师尹此来除犒赏三军之外另有目的?”辉煌堕世不笨,自然看明白了师尹正在谋划一些事情,此来绝不单纯。

“嗯,军中事务繁重,本不想劳你分神,但事态有变,撒儿一人怕是忙不过来。你就为吾留意城中的女子吧。”师尹凝视着香斗上袅娜的香烟娓娓而道:“昔日吾慈光之塔与火宅佛狱联手擒杀碎岛先王之秘辛不知何故被戟武王得知,才引发了如今两国之战。火宅想要坐山观虎斗,出兵奥援不过敷衍了事,但始终是碎岛被夹攻的后顾之患,碎岛才不敢倾巢而出,与慈光之塔豁力一拼。碎岛主帅什岛广诛与当年的棘岛玄觉相比,有勇无谋,连中吾算计,才有今日这番利吾慈光之局面。只是如此局面并非最终结果,僵持下去,双方必然两败俱伤,最后终要面对火宅的趁虚而入。无论是吾慈光还是碎岛都想要速战速决,而且……”

话到一半,师尹突兀地打住了,脸上稍纵即逝的忧色,是掩饰不住的沉重。辉煌堕世虽心有疑惑,但也不去追问,只是静静地聆听他的安排。“戟武王性情有些狂傲刚烈,故而才会提拔重用什岛广诛这种人。当年吾是那件事的发起者与主谋,吾若亲身到边疆来,势必是个惹眼之靶。”

“师尹是想诱引戟武王亲身前来?”辉煌堕世听到这里便能猜出几分师尹的谋算了,不由得紧张地打断师尹。他对手中兵力了如指掌,深知要是戟武王亲征,举兵而来,这个毫无地利天险的边城要守起来非常的吃力,不然师尹也不会一开战便立即请动殢无伤挂帅来此坐镇。经过数月接触,辉煌堕世亦深知殢无伤是怎样一个人,一直纳闷师尹用了何种手段才能驱使这种对世间万物毫不挂心的奇人为他所用。

“碎岛王权亦受着神权的制约,那些长老不会允许戟武王为所欲为的。所以大张旗鼓地举兵来伐绝无可能,况且碎岛正逢祭树大典,尚无子嗣的戟武王绝不可能擅离国境。”师尹淡淡一笑回道。

“这……”辉煌堕世顿时有些糊涂,先前不是说要引蛇出洞,怎么这会又说戟武王不可能前来,按照常理,戟武王应该在祭树大典之后,尤其是王树结出下一任王储之后,才能义无反顾地亲征慈光之塔才是。转念之间,他恍然道:“莫非师尹的意思是戟武王将会因师尹滞留边城而意气用事,将会在祭树大典时期,背着那些长老私自行动?”

师尹赞许地点点头,“城中遍布碎岛眼线是吾意料之事,除了殢无伤偶然擒捉的这几人外,想必城中的内应比你吾想象的更多。因此番吾发现了先前一个疏漏,现在弥补尚为时不晚。”

“师尹是指城中的女子有我们未意料的细作?”辉煌堕世说着又自言自语分析起来:“也对,戟武王这招确实出其不意,谁会想到碎岛之女卑贱如泥,与他国女子相比,接人待物时的神态言谈差异悬殊,怎料想城中出入的平常女子竟是碎岛之人。只要广布眼线,在关键时候扼住要害,戟武王就算单枪匹马只身前来,也可毫不费力地大仇得报。”

师尹含笑看着兀自醒悟的辉煌堕世,说了一句:“你既然明白,该怎么做也无需吾多言。正式的犒赏就安排在三天之后。吾去见他……”辉煌堕世望着师尹的离去背影,莫名觉得他最后一句话溢满诸多纷乱情绪,仿若一扇管不住寒冬飞雪的柴门,门后是那个冷若冰霜之人。

雪漪浮廊内,殢无伤一如既往地依在廊下,默然观视夹在院中雪地上的墨剑蜿蜒低垂一道血色。此时已是午后,偏西的日头照耀着那把漆黑如夜的剑,折射不出一丝生机盎然的光彩。雪兀自飘舞,零落满心晦暗。这都是师尹见惯了的景致。他每次步入殢无伤的居所,都像步入一幅浓墨重彩的画里,画里的人为着他自困心魂。

只是这一次,殢无伤作为三军统帅,身着战甲,不能轻易卸下。那战甲是师尹亲手打造的,可穿在殢无伤身上,却叫他看得十分陌生。银色的盔甲,泛着盈盈雪色,光洁却锐利,让直视的眼眸隐约生疼。“你……”师尹的视线停留在殢无伤左上臂包扎的绷带上,一声叹息打破了沉默。

殢无伤依旧凝视着地上的墨剑,冷哼一声:“吾已将赩矿练成绝世名兵,而你的允诺呢?”同样的话语,师尹记忆犹新。那时,他企图说服殢无伤挂帅戍边,得到的便是这样的回复。允诺吗?师尹眼中泛起一丝迷离,那一夜的情状回闪心头,纷繁的乱雪与狂乱的烛光晃得人晕眩。等他回过神时,殢无伤早已抬起眼来,正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视着他。那目光中的渴求与霸道,犹如雪中火,灼热得他侧目。

“吾来便是要结束这场战事。吾曾答应过你,此别不会经年。”师尹侧过身去,迎着一院的清风冷雪言道。

“说吧,这次需要吾做什么?”殢无伤不以为意地嗤然,收回灼热的视线,岔开师尹的话题言道。

“唉!与你谈话,全无曲折美感。”师尹也苦叹了一句,敛容正色道:“你可有兴趣一败名满四魌界的救赎?”

“戟武王?”殢无伤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也不知他是在评估着对方的实力还是在猜度师尹的盘算。师尹转回身看向他,虽是一脸平静,但空气中的紧张窒闷,还是让殢无伤察觉到了。他抬眼玩味地审视起师尹的眉目来,依旧冷冰冰地反问:“你非是将成败全押在单一事物上之人。你又何必在意吾能否败他?”

“终究是一境之王,要直面其御驾行刺,小小师尹总难免心有余悸。”
“哼,你若身死,吾会替你报仇。”
“哈,此话说得真是凉薄。吾可还心念着对你之允诺,不敢慷慨赴死。”
“人在心不在,与死无疑。”
“你不留情面的功力,愈见深厚了。吾还有他事待办,先告辞了。”

正当师尹将要步出雪漪浮廊时,身后传来殢无伤的轻问,“此战若是终了,慈光若能永耀,你是否会放下,然后恪守承诺?”对那句宛若飞雪落肩的问话,师尹没有回答,犹如步风吹散沾身之雪一般,置若罔闻。他身形未滞的,就这么从容地离去了。

能放下吗?他已经不止一次扪心自问,就算是百年之后,他也想择一处最接近天关的地方,要居得很高、很高,要近距离地看着那慈光永耀。也许一件事付出了太多,就越难放下。慈光永耀牺牲的又何止是他师尹一人的沉沦?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是一国的辉煌呢?每晚梦回,耳畔依旧的悲声,是殢无伤无法理解的,不同于墨剑的哀鸣。

“夜夜浅眠的你,有着吾全然陌生的软弱。”殢无伤用指尖摩挲着师尹的下眼皮,却感觉不到一丝潮润。难道泪都在噩梦中枯竭了吗?看着眼笼浓愁半睡半醒的师尹,殢无伤不由得皱起了眉。只有这时,他才能看到最真实的师尹,没有了重任的压抑,没有了掩饰的做戏,那是一个与自己同样有着迷惘的无泪灵魂,在深沉的哀愁中渐渐干涸,激起自己相濡以沫的渴望。

思绪万千的殢无伤游走在回忆与现实之间,习惯性地把玩起沸雪石来。那是他随身携带多年的石头,上面曾经承接了师尹的一滴泪,经年之后放在口中轻咬,仿佛还能品出苦涩的咸意。而另一边,师尹一直走出很远,才敢停下来回望高塔之巅的雪漪浮廊。那里偶尔逸散而出的雪花是他难以关掩的相思。

“师尹。”怅惘之间,辉煌堕世犹如鬼魅,飘忽而至,师尹定了定神,侧耳倾听对方压低声音几不可闻地回报。听罢,师尹点了点头,嘱咐道:“继续关注,切勿打草惊蛇。”

撒手慈悲走后,师尹便独到自己的房中沉思。有太多事需要他谋划与思虑,有太多的变数尚未掌握,他深知殢无伤对他的冷漠与憎恶,皆因他会将对方视作棋子,甚至是自己,也是一枚棋子,随时可弃。但那又如何?他是师尹,身为慈光之塔的师尹,所走的每一步,皆能牵动四魌界,他不容允事情脱出掌控太多。

戟武王会动用女子,麻痹敌方视听,此举虽是出其不意的奇谋,但风险甚大,不仅需要决策者胆识过人,更重要的便是超前的绸缪。要在碎岛那样鄙女的土壤上培养众多女子到达可以从事军机要务的程度,且要掩人耳目,绝非易事。从辉煌堕世调查的人数观来,这等数量绝非一时兴起,培养数名女子一防不时之需那么简单。如此大规模的启蒙,莫非戟武王别有用心?就算用于战争,一旦被识破便不能再用。此举损耗过甚,明眼人一目了然。而且这么做,会让那些食古不化的长老不悦,莫非戟武王想借此作为政治资本抗衡碎岛的神权?

师尹正百思不得其解时,撒手慈悲敲门进来回禀。“一切准备妥当,就等星骋三日之后完全软化。至于城中细作,高手并不多,已经派人一一应对监控了。吾听闻这次碎岛有众多女子混入做发难时的内应,是真的吗?”

“哈,何必问吾,碎岛之人皆是树生,身体有些许别于吾国人,如有疑问,可以细验所擒奸细便了然。”师尹挥了挥手,想要撒手慈悲退下:“正式犒赏定在三日之后,这段时间就劳你看顾星骋,切勿暴露。”

“是。”撒手慈悲领命却并不如以往那般退下,言道:“师尹,吾在任务中遇到城中一奇女子,名号一卷冰雪玉辞心,武功了得,气度不凡。自称游历四魌的慈光之塔侠女,因好奇镇守边疆被视为鬼神的主帅,到此一游。攀谈之间,她似也有意想要拜会师尹,为慈光永耀一展巾帼不让须眉的雄才。”

“哦?”师尹闻言,若有所思地看向撒手慈悲,突然问:“你说她气度不凡,是怎样的气度不凡,与吾相比如何?”

“当然是师尹气宇轩昂……”撒手慈悲不假思索地答了半句,却又由衷地赞叹道:“不过那女子也不差,故而吾称其为奇女子,想来一生也不能遇上几个这等不凡了。”

师尹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会,笑道:“既然你如此推崇,勾引了吾之好奇。你若再见她,可传递吾之心意。三日后的犒赏三军之时,吾方可抽空一见,若那姑娘肯赏光出席庆功宴,自然为军中喜庆增色不少。”

“带她出席军中庆功宴?”撒手慈悲有些诧异,虽然携带女眷出席重要宴饮在慈光之塔不是什么荒诞之事,只是初会之人这般待遇,于师尹来说,还是有些不合常理的。

“耶,何必诧异呢?她不是好奇殢无伤吗?也只有庆功宴上方能一见。就安排她与你同席吧。”打发撒手慈悲走后,师尹面色沉凝,喃喃念道:“一卷冰雪玉辞心?玉辞之心?留侯功业何容易,一卷兵书作帝师。嗯……”

此后三日,师尹再无暇踏入雪漪浮廊,日夜擘画,不是独在房中深思,便是与撒手慈悲和辉煌堕世密谈频频。奉旨犒劳三军的宴会竟然设在了边城十里之外的水泊边上,当一个个军帐在国境边上安扎起来时,无论是慈光还是碎岛之人都绷紧了神经,谁都知晓压着国境安营扎寨的犒赏三军是在赤裸裸地挑衅。杀戮碎岛彪悍的性情已经被师尹狠狠地刺激起来,纷纷在对岸摩拳擦掌,就等一声令下便要冲杀过去,粉身碎骨也要尽屠这份耻辱。而慈光的将士们也深知三日后的犒赏即是荣耀加身的盛宴,也是壮士直前的饯行。

风萧瑟依旧,吹不散笼罩在这片芦苇荡上的肃杀气氛。边城里的大多数兵力都驻扎在此,就连殢无伤也由雪漪浮廊移居到了中军帐中,元帅帐篷就在师尹帐篷对面,十步之遥,对应着来来往往匆匆忙忙奔走出入的人们,他这边与其说是门可罗雀,倒不如说是大雪封帐。不过军中的人都习惯了这样一个存在,反倒是望着那霜雪飘摇的帐篷心中有着一丝温暖。有这样一个武力逆天的存在,再加上师尹经天纬地的谋略,慈光之塔注定国泰民安。

那场盛宴终于如期而至。当所有将士一声干,举杯饮尽杜康时,整齐划一的动作与异口同声的低吼,震荡了整个军营,也一声声宛若宣战洪钟一般荡漾到了对岸去。殢无伤眯了眯眼,默默放下空杯,看着眼前密密麻麻列队排至天边、为国甘愿慷慨赴死的将士,听着他们豪情万丈的低吼,他忽然有种得窥师尹内心世界的念想。师尹长久以来心心念念的慈光永耀,大概就是这边雄浑浩然,能让天地变色,鬼神动容。

驻守边疆多时,犒赏之事也不止这一回,但殢无伤从不现身宴饮,因为除了师尹,没人能让他跪下接旨,更不会陪闲杂人等喝酒。宣旨、封赏、敬酒……固定的仪式完毕之后,便是分帐宴饮,按理诸将军首先当在元帅帐中会饮,数巡之后方可散去自行聚饮去。由于殢无伤这个特例,以往便改到了副帅帐中。这一回不知该是如何,诸将军皆探寻地望向了师尹。师尹则一脸笑意地看向殢无伤。

“来吾帐中。”殢无伤却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走,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一开始,感觉有些受宠若惊的诸将军还有些局促地在殢无伤帐中喝闷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师尹几句话便把这沉闷的氛围一扫而光。

“诸将军不必拘束,在元帅帐中一如在吾帐中。话说今日帐中宴请,除了诸位将军,撒手慈悲还有一位贵客与吾等一开眼界。且请暂待。”

师尹话罢,众人便纷纷交头接耳,猜测贵客身份。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得帐外有女子爽朗的笑声言道:“请我到这元帅帐中来宴饮,可是好胆量,不怕我是刺客?”

听那话意,来人当是师尹口中的贵客,却不想是位女流,虽然慈光之塔有别于碎岛之塔极端的男尊女卑,但尚文的慈光即使有巾帼不让须眉之辈也大都是在文上绽放异彩,绝少有女子在武上出类拔萃。一时之间,众人的好奇又重了一分。

此时,帐帘掀起,一女入来,望之是明艳照人,顾盼之间却别有一种难言的威仪,叫人不敢久视。她美目遍扫宴上众人,轻描淡写中难以遮掩的睥睨之态流露。她的视线在师尹身上滞了滞,最终落在了师尹身旁居于主位的殢无伤身上。

“果然是十分特殊的剑魄,师尹的秘密绝杀吗?哈~”来人声音不大地叹了一句,浅笑里透着清冷,一时间竟与殢无伤的冰寒相映成趣,令在场众人都有些看痴了。

“咳,师尹、元帅、诸位将军,请容吾介绍,这位是玉辞心玉姑娘。”随后入内的撒手慈悲打破了宛如冰凝的场面。

而师尹也在此时,将审视锐利的目光转成了一如既往的温润谦和,以东家的身份笑道:“玉姑娘请上座。”

玉辞心也不客气,神态自若地落了座,目光又有殢无伤身上,移到了他身前架着的墨剑上,神色变了变,惊诧疑惑赞叹在她眼底飞速流逝,却被师尹和殢无伤看个分明。“师尹好胆魄,竟然在此敏感局势下将犒赏三军的盛宴设在了水滨。难道就不怕碎岛举兵偷袭,边城被趁虚而入?”玉辞心再开口,便问出了众人心中疑惑,军机秘密若不被告知,是不该开口问的,是以众将军都未曾问出口。

“哈。”师尹笑了笑,从容地拿起香斗嗅了嗅,才答话:“因为碎岛不久将有翻天覆地之变,怕是无暇对战,吾等又何足惧哉?”

师尹语惊四座,诸将军面面相觑,随即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而玉辞心面上虽波澜不惊,但坐在她身旁陪席的撒手慈悲感受到寒气又冷了几分。他悄悄对着师尹眨了眨眼睛,师尹则是望着这边心领神会,含笑不语。

“此话怎讲?据我所知,碎岛今日除了祭树大典之外,别无大事,若非边疆战事,师尹所指,莫非是戟武王或者王树有变?”

“细节不便透露,只一句碎岛王权有变,承大统者当有他人。”师尹老神在在地一句话,众人虽均明其意,但还都体悟不出原委,忽然,一直宛若冰雕,就连眼皮都不太抬的殢无伤动了,他霍然站起了身,引得漫帐飞雪弥漫。

“看来元帅不喜欢宴之上谈家国之事。不如这般,宴饮无令着实无味。”师尹早有所料似的,也跟着起身,手一挥,便有几个士兵入内,摆上投壶,又将数支造型精致的酒箭分发到每个人手中。

“师尹知我此来,便是要一睹元帅风采,一试武学。现下宴饮不便动武,不如先在酒令上较量一番可好?”玉辞心起身走到了投壶线后,与殢无伤并排而立。

“你之武学非在用剑。”殢无伤淡淡扫了玉辞心腰间佩剑,冷眼道。

“无论用剑用戟,宴后但比无妨。现下,有酒如魌,有肉如塔。师尹中此,为诸侯师。”师尹来到两人身旁插话,话罢,举手掷箭投壶,箭咣当一声中壶,满座喝彩。

“哼,有酒如魌,有肉如岛。辞心中此,与君代兴。”玉辞心低吟了一句,亦掷箭投壶,亦中得彩。

于是众人都纷纷起身离座加入投壶游乐中,顿时都变得酒兴酣畅起来。有些将领忍不住围住师尹探问他先前所言深意。玉辞心作为唯一的女宾,自然是众星捧月般被围在中央投壶行酒令,但她大部分注意力全在倾听师尹这边的动静。

师尹也不避讳,人声嘈杂之间,又透露了一些惊人之秘,说雅狄王另有腹生子,流落他境,当年戟武王出生时,王树竟然多诞一女,即今日的碎岛公主禳命女,碎岛曾一度因此动荡。可知戟武王王权不稳,若是迎回遗落在外的王子,势必有一场颠覆的政变。此番作为便是要进一步激发碎岛的内忧外患。

众人都听得半信半疑,又有人问那位王子可否迎回,师尹却故作神秘道:“师尹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成败如何犒赏宴后便见分晓。想来碎岛也将发起偷袭,诸将军在玩乐之际切不可掉以轻心。”

这些交谈,玉辞心是断断续续听得了大意,心下也是惊疑不定,手中的箭也投得越来越心不在焉,险险失了准。

待众人手里的箭都投得差不多了,辉煌堕世便招呼众人到他副帅帐中续饮。玉辞心也在与殢无伤月底一个时辰宴饮完毕切磋一番后,由撒手慈悲送出军营去。

狼藉的宴席很快被撤走了,师尹命退守帐军士离去,守在外围,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帅帐十步。一时间,觥筹交错的宴会之声便变得模糊起来,被隔绝在外。师尹这才展开满桌的地图久思不语。

一只手从背后按在地图上,殢无伤有些冷漠地声音在师尹耳畔回响:“师尹,属于吾的那份犒赏,你何时才肯颁下?”

“方才会饮的女子,她之身份不凡,吾想你也有所猜度吧?你就不好奇这期间的种种吗?”师尹无视耳上的温热酥痒,正色泰然地拨开撩情的话题。

“与吾何干?她若要击杀你,吾会为你挡下。”一双有力的手臂已经从背后揽住了师尹,战甲膈得人生疼,随着拥抱的力道缓缓加重,冰凉的触感也在急剧升温,传递着他不敢转头直面的炽热。

“哦?兵甲武经你也有把握挡得下?”师尹依旧对逐渐旖旎的气氛无察无觉般兀自问着。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声声句句的缠绵悱恻:“保一人平安非是保天下安泰,如何之难?”

“哈,你的犒赏等此事尘埃落定之后再给不迟。”也不知是酒酣耳热的刺激,还是早已压抑难耐的任性,师尹对殢无伤此时的胡搅蛮缠有些哭笑不得,只能一再推诿,许诺抚慰。

“若吾不愿呢?”殢无伤将他扳转过来,直面自己,逼视的眼神让人有些窒息,有如他的剑,犀利得不所逃遁。

“现下之情势紧迫,犀利如你竟视若无睹?”师尹最后的挣扎在这双目光前只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挑逗。

“只因吾相信你之盘算滴水不漏,哪怕是情感也不例外。吾之变数,你不会没有思量,这一个时辰清闲便是你对吾之布局。”说话间,殢无伤一把将他抱上了桌,铺放着地图的桌宽大如榻,师尹躺在上面,压着四魌界的地形图案,庄严肃穆得像是敬奉社稷的献祭。

“唉~”师尹只能妥协,他轻叹一声,缓缓将香斗放下。一阵袅袅的香烟升腾而起,在温暖的帐中萦绕扩散,最终消散无形,只留下若有若无的馨香,好似帐外飘零飞舞的雪花,被囚在这一帐之地,不能离去。

哗啦啦,战甲被卸下落地时的声响,如同严冬人家屋檐上积雪成片的跌落,殢无伤眼里的锐利寒光也随着消融,化作汩汩春水暖流就师尹深深沉浸。他的一根手指痴痴地拂掠过师尹的脸,师尹那他看不透的眉眼此刻变得纯净,溢满浓浓的情爱。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师尹全然放下,没有红尘掩心,那份瑰丽便耀眼得他无法直视,整个心魂都为之而战栗。这是他深深眷恋的师尹,属于他的师尹。殢无伤低下头去,咬住对方的唇,狂热的吻起来。

“唔~唔~”殢无伤的吻简直要夺走师尹全部的呼吸,他有些难以承受这份窒息,想要挣脱,却反被死死抵压在桌上,反抗被桎梏成了一种楚楚可怜的瑟瑟发抖,愈发的召唤着殢无伤的兽性。

终于,唇齿上的蹂躏被松开了,两人近在咫尺地急喘着,凝视着对方。无言无语,也无更多的情思表达,那目光中只有着融合一体的迫切,然而行动上却是柔缓的,甚至有些漫不经心。殢无伤解开师尹衣衫的动作,懒散得像个怠工的侍女在无精打采地给主人宽衣。看似笨拙的磕磕绊绊,实则是有意无意地撩拨。每一下肌肤的碰触,都让师尹觉得发烫。

越是玲珑通透的人越是能体味暧昧的各种滋味,甚至难以克制的遐想更让自己难以把持。殢无伤知道这种方式对师尹是百试不爽,每一次都能成功让他放弃矜持,将内心的欲求不满淋漓尽致地展露无遗。

师尹被剥得衣衫七零八落,在一丝不挂和衣不遮体之间保持着一种刻意暧昧的平衡。他的头发也被拆得松散,一半还蓬松地束着,一半已经凌乱地散在桌上,覆盖了大片的国土。

“让吾猜猜,这下面应该是秀士林吧?”殢无伤一手抓着他双手手腕,按在他头顶,一手忽东忽西地游走在他周身,那双温热的唇时不时地轻点他敏感的地方。

师尹被那吻舔弄得一颤一颤的,却借着回应着殢无伤的问话,试图分散这注意力,“不对,那里是贫士林。”

殢无伤没想到他会如此清醒地回应自己,不由嘴角扬起,膝盖上移,轻柔地抵住师尹的大腿根部,口气危险地问:“那此处又是哪里?”

师尹颤抖了一下,那里是每个男人的敏感地带,也是最脆弱的区域,殢无伤的此举所带来的挑逗与胁迫感,让他更加的敏感兴奋。光是殢无伤贴着他的脸呼吸的热气都已经令他意乱情迷。“是……是婆罗堑……”

“哦?”殢无伤不相信地哦了一声,揭开覆在那处的衣物,在此之前,师尹的敏感地带都被刻意地保留了部分衣物遮掩,咬吻爱抚时也是可以地只在周遭蹂躏,刻意避开要害。他此举顿时令师尹心慌意乱,挣扎起来,然而手早被紧紧抓牢,分开的双腿也绕不开殢无伤去遮掩什么,师尹自己很清楚,那里早已有了反应。

“真是厉害。吾该如何奖励你好呢?”殢无伤视若无睹地拨开那盛放茁壮的兰芽,看了一眼那部分被遮挡的地图,意图不明地笑道。

“不!”师尹仿佛猜到他下一步的作为,惊呼着挺坐起身来,却为时已晚,殢无伤松开了钳制他的手,用双手掰开他的双腿,埋头舔吞起他的欲根。强袭而来的快意几乎要将师尹击倒,他吃力地保持着坐姿,伸手去推对方的肩头,却哪里还有力。

“啊~殢无伤!”师尹被殢无伤含在口中的套弄泻去了浑身力道,就连意识也有些模糊,有些飘飘然,最后一丝的清明仍在苦苦撑持着,“别……别弄脏地图……啊~求你……”

殢无伤本来不打算善罢甘休,听到那颤巍巍的“求你”二字时,也才心软地松了口,抱起他往床榻走去。师尹见状总算是松了口气,却听殢无伤说道:“吾暂时放过你只是为了让你放下所有顾虑,接下来的考验吾希望你不要将帐外十步之遥的守卫呼喊进来。”

“你……不可太过分。”师尹眼底闪过一抹忧虑,这毕竟大战在即,就是纵容殢无伤这般胡作非为,也绝不能容忍他太过火。

“此刻由不得你。”殢无伤扯掉了最后一块挂在师尹身上的衣服,抬起他的双腿,将自己的私处抵在他的大腿根部,下意识地摩挲着。两根粗壮的男根并排地翘着,滚烫的体热在摩挲中飞速的传递。

这种柔缓又深厚的刺激让师尹舒服得有些昏昏欲睡,他面颊泛红,双眸迷离,回望着同样声陷欲海的殢无伤。正当两人感到炽热得都快要烧起来的时候,殢无伤揭开了一个酒坛的盖子,将酒从头到脚地将师尹淋个湿漉漉。

一时之间,隐隐的蒸汽从师尹白里透红的肌肤上升腾起来,酒香弥漫帐中,混合着师尹多年熏香而自带的体香,迷醉得人动作都迟缓起来。本来就已经喝过不少酒的师尹,被这怡人的清凉一阵浇灌后,已在半睡半醒之间,任由殢无伤将他肆意拨弄。

清晰剧烈的痛将师尹的意识拉回了一丝,恍惚之间,他看见殢无伤已经欺身入体,起伏进退有度。交合处滋滋有着水润之声,他这才记起仿佛后庭中也被灌了酒。体内的异物顶、撞、摩、拉,每一下都像无形的手将他抛往九霄云外,每一次的下落、每一次的升腾,都让他心跳加速,眼神涣散,浑身颤栗。

“啊~啊~”疼痛在快意的碾压下早已稀微,身不由己的呻吟在连绵的热喘中渐渐地高了起来,“嘘~你想让守卫们都进来一观你此刻的风情吗?”殢无伤捂住了师尹的口,戏谑地用冷漠地声音道。他在体内的动作却是丝毫不留情地戳弄着最敏感的地方。

师尹的身体他早已驾轻就熟,每一次他都很享受师尹放下所有矜持,恬不知耻的迎合。此刻也一样,是他征服的时刻。他放开了捂住师尹的手,更加竭尽全力地疯狂肆虐着身下的人。

“唔~唔~唔~”师尹只好自己咬紧被胡乱堆到一旁的被褥,呜咽地承受着这场翻云覆雨的侵袭。

萦绕元帅帐外的寒气似乎更盛了,飞雪张狂,肆虐得十步之外的守卫都下意识地又远离了几分。又有谁知晓,这场雪却是滚烫的,点点滴滴皆是弄得化不开的情爱纠葛。好似积蓄了多时,一朝销魂,便是如此气势磅礴。当这场雪渐渐弱了,恢复了寻常零星飘零之态时,帐内榻上纠缠的两人也终于舍得分开来……

“王,慈光将士皆已中了毒,此毒毒性缓慢,不容易为人发现,一个时辰之后一旦发作,药石无灵。”芦苇荡中,两道娉婷身影在摇曳的丛丛芦苇中时隐时现。

“师尹此人老奸巨猾,我们派出的细作已有一女被抓,难保他不会有所察觉,有所防范。吾入他军中宴饮,他言谈之间仿若已然识穿吾之身份,却让吾安然而返,想必别有图谋。看来一切都如前段时日莫名出现又消失的奇人素还真所言,雅狄王真有一腹生子剑之初,也是吾未来的……”玉辞心立在那,神色复杂地看着远方,她眼前尽是芦苇,目力所及只有那在天边依稀的水线和岛屿的影。

另一个女子则是坐在玉辞心脚边,脱了鞋袜,逍遥地用脚踢打着水玩,时不时用一根玉杖拨拨身旁的芦苇,看似一脸放松,实则无不警惕着周遭。她说:“我的毒药是两物混合才能产生毒性的,皆都是寻常食材。只需让厨子用特定方法烹饪再分食入腹即可,再者,我也故布疑阵,特意加派了人潜入投毒,就算是师尹有所防备抓住了也不会料此暗手。”

“哼,他一人之力不可敌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现在就算疑心吾之真正身份,怕也无暇细究了,杀戮碎岛的雷霆报复必定使他尝尽机关算尽的苦果。符应女你做得好!”玉辞心正说着,忽觉四方隐隐震荡,杀声乍起,弥漫整个芦苇荡,却只闻其声不见人影。

两女大惊,花容变色,仓惶四顾,却见水天一线处,密密麻麻有黑点正在高速逼近,好似天际飞来的蜂群,来势汹汹,震动天地。“是碎岛玄舸!”符应女低声惊呼。

“广诛这个莽夫!”玉辞心也看明白了此时的情势。她们身后的慈光军中亦是号角连营,兵甲作响,战戟呼呼,听那轰擂鼓声铿锵有力,将士的脚步声从容不迫,对比碎岛的来袭是好整以暇。这哪算是偷袭,俨然就快返了以劳敌逸的兵法大忌。

“王不是嘱咐过太丞,未得王令不可擅自出兵吗?”符应女望了望日头,叹道:“还有半个时辰才是毒性发作之时。”

两人正在疑惑猜测什岛广诛何以突然擅自发难之际,又有两道倩影如闪电般从芦苇从中闪现到眼前。“王,碎岛有变!衡岛元别乘虚潜入砍倒了王树,虽被太宫击杀,但他此举使王擅离碎岛一行曝光,更让王树信仰因此而动荡,长老传令让太丞速速寻回王。”来人是两位姿容飒爽的女子,皆喘息不定急急奏报。

一个话未完,另一个就续道:“太宫大人设法通知了我们,要我们先行带王回归。太宫大人要我们向王奏报,因王树被废,国无储君,王又流落在外,再加上先王有腹生子的谣言已被传开,朝堂上的异心之人皆蠢蠢欲动,欲见机行事,无论现今与慈光对峙之势如何,必须速归,稳住朝纲,再从长计议。”

玉辞心闻言,一时呆滞失神,这便是师尹的算计吗?果然是让人防不胜防啊。“王,兄哥既然特意嘱咐您当速回,必有更多的顾虑,紧急时刻不容多言。无论您采纳与否,此地已经不安全了,很快就成为两军交战的沙场,先去往安全之所再议。”符应女此时已经穿好鞋袜,拉起玉辞心,在双姬的掩护下迅速退去。

而此刻,师尹正在元帅帐中对镜理装,当他听着隆隆的战鼓声拂平领口褶皱时,忽而心中有感,哀叹了一声:“唉~元别大公子……”

“元别?挥别初始而重来?”一旁的殢无伤斜倚在镜边,盯视着有些难掩情绪万千的师尹,玩味地言道,“好名字。他是何人?”

“一个忘不了放不下过往仇恨的孩子,此刻的战声充耳却让吾听见他性命凋零的回响。他曾在重生初醒的一眼唤过吾一声父亲。”师尹抬起香斗,闻了又闻,面色凝重而悲戚。

他也只是你的一颗棋子。殢无伤默然看着,没有吐出那句犀利的话来。师尹是温暖抚慰人心的药,也是让人无怨无悔赴死的毒,他的利用赤裸而昭郎,他的悲哀也同样深沉而真切。

“此战由辉煌堕世应对便可,你随吾前往。”师尹终于放下了香斗道。

殢无伤却言:“一个时辰将至,吾尚有战约。”

“哈,随吾而往,可见其人,战约不失,不过是换了个所在,否则你就要空等了。”

正当师尹与殢无伤赶往附近某处时,另一波人也正在往同一地赶。她们是已经换回男装的戟武王、符应女与祭天双姬。“王,您心意已决?”一路上,符应女皱着眉,不断地问,她有种不详的预感,从小到大的相处让她深知违背她兄哥的劝告行事,必有苦果。

“一个时辰将至,广诛是吾一手提拔之臣,他之能为吾了如指掌,况且此次发难又得了长老们增派的兵力,就算殢无伤上阵,也能撑到毒发之时。届时,拿下边城毫无吹灰之力。就算此刻碎岛内乱动荡,吾战胜而归,依然手握重兵,谁敢反吾?”戟武王之言,让随行之人心下定了定。

“无错。既然已经深入敌营,就算用毒克城不成,也能击杀了师尹此奸贼!”双姬中年少的那位开口应和道。

“对,再不济事,也能阻止师尹的阴谋。他这些日子将穿越异境的星骋秘密安置在边城附近,必定是打算亲身前往迎回他所声称的先王腹生子,此计阴险狠辣,必定不能让他成行。” 双姬中年长的也不由得点头言道。唯有符应女总觉得事有不妥,却找不出问题所在,只好皱眉咬牙,与其他人一同急急而奔。

两波人终在安置星骋之处狭路相逢了。“师尹,拿命来!”不急言说,祭天双姬便扬刀杀去。负责看守星骋的撒手慈悲冷笑一声,上前与之缠斗。

而戟武王则与师尹瞪视了好一阵,前者英气逼人,威势震绝,后者云淡风轻,从容含笑。“师尹,你有所觉悟了吗?”戟武王半晌才冷笑道。

“长久以来,师尹一直很好奇,慈光之武学难得真无可与兵甲武经媲美的?或许今日便是已见分晓之时。”师尹并不答话,自顾自言道,退到了殢无伤身后。

戟武王这才将怒目转到殢无伤身上,冷哼一声,举手化出或天戟,一个戟花激起层层起浪,横扫四方,方圆内诸物尽瞬间凝冰碎裂。与此同时,殢无伤单手按剑,款步向前,一身雄浑剑意亦随之横扫全场。顿时两人之间犹如两道无形巨兽在彼此威压,时空一时都为之凝滞。一旁的观战者被逼得连连后退,否则难有喘息之际。

“太初之杀,戢武;混沌之戮,弭兵。”戟武王诗号徐吟,手中的或天戟在一招一式之间,擎天劈地,劲风如鬼嚎,声声催得敌手心胆欲裂,锋芒未至,便能碾压得宵小之辈魂飞魄散。

与雄霸王气相映成趣的,是殢无伤的凄零愁惨,“一息百年,永岁飘零。”平淡的语调,却如泣似诉,是孤独不羁的魂在低吟不成调的挽歌,天地同悲,怆然不思生,一道道浓墨山水荡漾而出,覆盖寰宇,弥散在心魂之间,是殢无伤运招时自带的终末之境。

锵一声金戈交锋的轰鸣,两人的激斗拉开了序幕,或天戟翻飞如轮,只看得见霜雪中的道道残影,忽前忽后,如蛟龙行,如蛇吐信,气势磅礴之中不失灵动。而殢无伤的墨剑游走如虹,宛如闲庭信步般穿梭在飞龙之间,他的招式没有戟武王的混厚又灵动,却更加的浩瀚飘渺,一招招猛攻全像泥牛如海,奈何不了这份虚无半分。

师尹面无表情地静观两人的交战,一旁的符应女显然少了一份沉着,她时而关注戟武王的战况,时而察看祭天双姬与撒手慈悲的缠斗,时而盯视师尹等人的举动,远处的战场杀声震天,算来该是毒性发作之时,却不见有半分异状。她不由得越来越心焦,眼下战事胶着,若无突破,未来的变数大大不利于王。

正当符应女快要沉不住气准备出手力拼转机之时,远处的沙场战声顿消,这不算很明显的异变却引得师尹转头含意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抬手对着香斗闻了又闻。符应女不知那时师尹掩饰情绪的习惯性动作,她自是明白自己的毒已经逆转了战局,远处一艘急驶而来接应的玄舸便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师尹应该也望见了前来的碎岛玄舸,却视若无睹,依旧古井不波地静观眼前的激战。莫非他还有后招?符应女感到后脊发凉,想起自己的兄哥曾经评价师尹是深不可测之非凡人。无论如何,她必须要防备守护好王。主意打定,符应女也就平静了下来,继续观战,等待着接应,等待着她所认定的那一刻到来。她的心境转变又引得师尹漫不经心地看她了一眼。

不刻,玄舸降临,来者正是什岛广诛,他看了一眼与戟武王战得平分秋色的殢无伤,不屑地扯动嘴角冷笑了一声,走上前对师尹正要言说,师尹却好整以暇地又闻了闻手中的香斗,好似察觉到香味稀微般顺手揭开香斗察看,只见香斗内熏香正盛,让他这一揭,引得一团烟雾升腾。

“师尹好雅兴,果真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见吾到来,当知边城要塞已落入吾手。”广诛并未留意到那团升腾的烟雾有何异状,他又看了看戟武王那边,声如洪钟,气焰嚣张,兀自道:“很快,吾王也将为吾等一雪数月一来兵败的耻辱。”

说话之间,一直密切留意师尹举动的符应女,突然面色大变,陡然冲往戟武王与殢无伤的战圈。一直在留意她的师尹也在此时动如脱兔,举手出招击杀符应女。“王~~!”一声惨叫,符应女倒在血泊之中,几乎同时,一箭破空而落,直中戟武王肩头透体而出。

巨变骤生,众人皆是一愣,目光齐聚戟武王,唯有师尹眼带惋惜地看着倒地垂死的符应女,用低得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不愧是太宫之妹,可叹,如此机敏聪慧又忠烈之女却要在吾手下香消玉殒。”

“王!”呆滞之后,便是祭天双姬与广诛异口同声的惊呼。祭天双姬搁开撒手慈悲的进攻,冲去护驾之时,临近的广诛已然抢先一步接住了几乎昏厥的戟武王。女子柔软的身段入怀便是一种异样的触感,广诛抱着瘫软的戟武王一时诧然。

“太丞大人何必讶异,尔国之王乃是女儿之身,吾以为你身为她之心腹早已了然。”师尹的话不容迟疑地又将广诛的心神唤了回来。

“什……什么?!”广诛还未及反应时,戟武王已然推开了他,而祭天双姬也已赶到,一左一右架起她就要退逃。师尹与撒手慈悲却早已截断她们的退路,几招连番进攻之下,祭天双姬慌不择路,只好带着戟武王退避到附近的星骋之内,启动机关,转瞬凭空消失而去。

“她们去哪了?!为何不追?!”广诛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眼见戟武王远走,急得咬牙切齿,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观念,使他自觉多年臣服于一贱女之下耻辱不堪,激愤得快要忘记自己的处境。

“她们想是逃到异境之地去了,追之不易。再者,星骋罕有,恐怕……”师尹此刻面上的舒缓之色仿佛昭示了一切已尘埃落定。

广诛终于从震惊中完全回复过来,他虽心中急切,要回返碎岛争夺王权,但眼下既然攻克了慈光边城要塞,自然是不会轻易罢手。他正要露出战胜者之姿对师尹发话时,师尹却又先行堵住了他之口:“今朝之后,碎岛权势将风云突变,师尹就不拖延太丞大人心急如焚的脚步了。至于先前入城的碎岛勇士也无需太丞挂心,吾那留在城中的将士们自会好生招待。吾知太丞大人喜好热闹,吾在魌源这边设宴,岂有缺席之理,故而特意挑选了半数精兵留在城中侯驾。只可惜,这等变故之下,师尹的敬酒,太丞大人是喝不上了。”

广诛听得脸上阴晴不定,片刻思量之后,他看了一眼默然无语宛若路边草木却散发这凌人气魄的殢无伤,冷哼一声转身要上玄舸离去。“且慢。”师尹抱起了符应女尸身递与他道:“此乃太宫之妹,太丞大人若能带其回返故国交与太宫,你与他之间多年不睦会有一份转机,他之能为你当比吾更为明瞭,必是未来称霸之路上的一大助力。人与话师尹已带到,如何作为悉听尊便。”

“哼。”广诛瞪了师尹半晌,又是冷哼一声便离去了。

撒手慈悲目送玄舸远去后才问:“为何留他性命?”

“不过是一步令碎岛不得安宁的棋而已。戟武王虽被吾连环之计逼到异境,几乎无回返可能。吾之危机虽解除,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莫要忘了碎岛还有一个厉害的棘岛玄觉。他之妹尚能在吾百般防备之下毒杀吾一半兵力,他身为帝师,教导出一个能谋善断的碎岛救赎,岂容小觑。”说话之间,师尹众人缓步回城而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路行来,横尸遍野,一队负责清理战场的士兵零零星星散走在其间,面上没有悲怆之色,而是麻木,面无表情的麻木。一如那低矮灰蒙的苍天,无悲无喜地俯视着遍地尸骸。

军营附近边城之前大半是慈光士兵的尸首,通体焦黑,毒性依旧激烈,风吹过时,挨上尸身的野草还会滋滋作响,化作缕缕轻烟,好似弄不可化的仇怨。这些中毒的尸身不可触碰,只能一一烧成灰烬再深埋于地。于是前半天还在豪饮的众兵将们,此刻半数以化作了边城的尘土,默默无闻,就连被世人礼赞的荣耀也难以分享,只能徘徊在这片兵家必争之地上,低吟回响着战魂的情怀。

“好在师尹有先见之明,嘱咐众位将军今日除了元帅帐中的酒菜之外,勿要轻易饮食。”辉煌堕世在城门口迎接了归来的师尹众人,他望着满目苍夷,止不住唏嘘的神色。

“哈。因戟武王亲身附言,酒水定然是无毒的,至于菜肴嘛,此毒是复合生毒,单吃无毒,就连吾也疏忽了。元帅帐中的饮宴想来众人心事重重,皆强颜欢笑,故而酒倒是喝了不少,菜却没吃几口,侥幸躲过。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啊。”师尹只是淡淡一笑。

夕阳如血,烧至天边,天的那头是杀戮碎岛,不知此刻是怎样的风雨飘摇。师尹在雪漪浮廊内举目远眺,悠悠吟道:“四句烧香偈子,随风遍满东南;不是闻思所及,且令鼻观先参。万卷明窗小字,眼花只有斓斑;一炷烟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闲。”

殢无伤在他身旁点亮一盏小烛,盯着跳动不定的火苗,脸上也平添了几分暖色,映着夕晖,望之使人不由情动。“哈,半生身老心闲?囚雪一尺焚冷馨。”他忽然轻笑着接了一句不算工整的话,起身走到回廊上又依坐如冰雕。

师尹转过脸来与殢无伤隔着一院飘零的雪对望,两人唇边的浅笑宛若雪花飞扬的轨迹,晚霞将两人眼中的飞雪映得瑰丽,点点绚烂,一如天花乱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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