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四锋中人

“少年白很厉害啊，常熬夜吧？”杏花君打量着史精忠，满眼都是欣慰之色，拍着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们雕偶师都是晚上手感好，尤其爱到半夜三更如有神助，停也停不下来，但是啊，平时没事要多注意休养，知道吗？”

史精忠连声称是，一股暖意油然而生，抚去了心头那些令他窒息的焦虑感。今天从默苍离打电话让他到惊雷片场见面开始，他便一直处在神经紧绷的状态中。先前让他签署雇佣合同时，他强行忍住几欲喷薄的纷杂情绪，勉强看完合同，签了字。

幸好师尊一直不说话，让他在沉默中恢复过来，不然他此刻估计还晕死在隔壁的小会客厅里，体会被幸福砸晕头的感觉。

“苍离应该跟你说了，最近有个要角上戏，交头机会让给你，年轻人要好好把握啊。”杏花君关心完后辈，开始说正事，掏出一本笔记本翻看，“啊，是个善良单纯又通情达理的少女，名字叫忆无心。”他一边看着笔记一边喃喃自语，“哟，这设定，真是个重要角色啊。苍离的见面礼果然非同凡响。”

他看完合上本子，抬眼交代道：“这个月底把忆无心的头交到我这，越快越好。其他的，按合约定期上交的偶头可以慢慢来。有问题吗？”见对方摇摇头，便露出鼓励的微笑道，“好了，那就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压压惊吧。苍离作风就这样，习惯就好。”

“啊？”史精忠有些反应不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冥医前辈，方不方便让俏如来观摩一下偶再走？”

杏花君了然地笑起来，大手一挥：“看吧看吧，看多久都成。我先忙去了，你自便。”说完他往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交代了一句，“啊，那什么，珠锋中人的本尊在左边那三排都是。”

“前辈知道俏如来想看珠锋作品？”史精忠有些惊讶于杏花君的贴心。

“我在苍离那看过你的入门礼，温润水灵，其实是珠锋的风格，想来你应该经常对雕赤羽的偶吧。”

冷不防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史精忠感觉心跳猛然漏了一拍。所谓对雕，就是两颗偶头摆在一起，雕一下比对一下，被对雕的偶头落刀运刀的手法便会在这个过程中被揣摩体验，是很寻常的模仿学习手段。可史精忠却像被抓住了小辫子似的，顿时脸泛潮红。

“珠锋本因珠圆玉润而得名，气质内敛，愈观愈美，线条有流水行云之意，眉目有菩提出尘之韵。到了赤羽这代，在融合了日本雕偶流火技艺后，境界更上一层，别开一种飘逸潇洒气度。”聊起赏偶，杏花君这个阅头无数的大前辈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也不走了，转身跟着史精忠一边看偶一边侃侃而谈。

他们看的是一尊白发白衣的女旦，齐刘海高马尾，清纯中有着通透世情的气质，飒爽中又有些许妩媚挥之不去。她正是惊雷布袋戏的主角雨音霜，也是史精忠经常对雕的角色。

史精忠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本尊，他从来没有机会近距离好好观摩过本尊，虽然以前作为惊雷戏迷参观片场也抱过当时上戏的本尊，但在那众人争先恐后、你推我挤如明星见面会一般的场合里，他根本看不清偶的细节。

公司偶他也接过好几尊，但外发偶又怎能比得上精雕细刻的本尊呢？真美啊！每一个弧线的转向都那么优美，他看得很认真，屏气凝神，似乎能穿越时光看到曾经的那一双手握着刀，在偶脸上慢慢游走，是那样的温柔细腻，隔着数尺，都能感受到那种体贴的暖意。

“旁边这个露胸肌的黑白郎君是新版，帅吧？戏还没发，你可要保密哦。话说，你要交的忆无心以后在剧里可是会跟他……”

杏花君看见雨音霜旁边的偶正是黑白郎君，又开始八卦起来，可话到一半，却见史精忠根本没在听他讲话，一脸痴迷地盯着雨音霜本尊出神，那虔诚的表情惊得他把话全都咽了回去。又看了史精忠一阵，他也没打招呼，悄悄退出了木偶间。

“我的IPad充好电了？”杏花君推开隔壁小会客室的门，就见默苍离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到来人，也不去看，开口就问。

“才充多久啊，你是不玩IPad会死星人啊！也不想想我给你按摩了多久的脖子。参茶喝了没？”杏花君一边问着一边已经动手揭杯盖察看了。

“我看你不当医生实在太浪费了。”

“好意思说，我早已不只是偶医，连雕偶师也负责医了。你说这雕偶师一行怎么尽出病秧子。你们四巅峰，一个气虚，一个咳嗽，一个懒得蛇钻屁股都懒得扯的，也就赤……”

“谁懒得蛇钻屁股都懒得扯啊？”抱怨到一半，身后就有一个慵懒的声音打断了他。转头便见门口靠着一个人，懒懒轻摇着不合时令的羽扇。现在正是春季，春困之意在他修长的眉眼之间体现得淋漓尽致。

“哟~平时交头都打发手下学徒过来，这次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杏花君对来人并不客气。

对方也不介意，邪魅一笑道：“来看我家凤蝶的新造型啊，我可是指望着她吃饭，老同学你得要多多用心啊！”

“你有点自觉好吗？外界可不当你温皇是神锋巅峰，都直接叫你温天残，一尊凤蝶吃到老。”对着这个同窗多年的老同学，杏花君有点恨铁不成钢，不过也深知这家伙疏懒成性，从学生时代就那德性，早见怪不怪了，唠叨几句就领着他去看正在造型的凤蝶。

这凤蝶是惊雷剧中的台柱，人气居高不下，年年戏迷投票直逼主角的第一宝座。凤蝶外发偶订单络绎不绝，无论是公司偶还是私偶，总是供不应求。也难怪温皇可以守着凤蝶坐吃山空，没钱了就接点私单雕几颗凤蝶，日子过得滋润无比。

“嗯？那走火入魔的是谁？”路过木偶间时，温皇眼毒，一眼就瞟见里面痴痴看偶的史精忠。那时他正在下意识地用手指在半空中描摹赤羽雕刻本尊的运刀轨迹。

“哦，苍离新收的徒弟俏如来，今天来公司签约的。你肯定知道的。”杏花君也往木偶间里张望了一眼，突然有所醒悟地盯着温皇，“说来看凤蝶新造型，其实你是来看新签进的雕偶师吧。终于感觉自己的位置要坐不稳了吗？”

温皇嗤然一笑：“位置坐不稳的人不该是我啊，谁看不出那小子走的是珠锋，你看他观摩的不是赤羽的宝贝女儿霜吗？唉呀~走的珠锋却拜的鬼锋，趣味，趣味啊！”说着，他老神在在地晃了两下羽扇，又看了几眼木偶间，意味深长地念着“俏如来真是俊俏啊”，扬长而去。

“啧，看戏不嫌事大。你当赤羽是谁啊，撑持惊雷半边天的赤羽信之介啊！”杏花君望着温皇优哉游哉远去的背影，摇头抱怨了一声，大步赶了上去。而木偶间里的史精忠浑然不知外界的流言飞语，兀自陶醉在观摩学习中……

“俏如来，外面有风声说你签入惊雷了，是真的吗？”

“嗯。”史精忠聚精会神地用磨砂纸在一点点打磨着偶的鼻梁，眼里只有那渐渐圆润的曲线轮廓，对燕驼龙的问话答得轻飘飘的。

“所以说，你这些天雕的偶头都是要送片场的？”燕驼龙早对史精忠的工作状态见怪不怪了，他开始一个个细看对方摆在工作台上的偶头，“近来天气不错，日头好，粉也干得快，我估计大概两周多就能出来了，到时候让我替你去片场交头吧。”

“燕叔，你这是什么话，哪能劳动你啊！俏如来这样的小辈签了惊雷，第一次交头还摆架子，让偶界大前辈去代交，像话吗？”史精忠总算是停下了手中的活，不敢一心两用，只是目光仍旧胶着在偶头上。

“也对，也对，你看我高兴糊涂了！拜入鬼锋也没几天，就签入了惊雷，真是双喜临门啊！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低调过头了啊！有这等好事也不第一个通知我。”

“燕叔错怪俏如来了，我到现在也不太敢相信，总觉得有些不真实，忐忑不安。也许要等到交了头，看到剧里自己雕的偶，才能真正的放下心来。”

燕驼龙看着史精忠盯着偶头喃喃自语的样子，摇了摇头道：“来，跟我下楼去吃个夜宵，休息休息。你这个样子，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你是中邪了呢。要不是我三不五时来看你，你病倒了都没人知道。你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我可不好意思跟你老爹交代啊~”

“燕叔，我晚饭有吃，现在不饿，夜深了，你先回去吧。等俏如来亲自交过一两次偶头之后，会让你代我交偶头的。”

“嗯。你入这一行也是因为跟着我耳濡目染，从小培养出来的，能捧着你雕的偶头亲手送进片场，然后在剧里看到那偶上戏，作为布袋戏迷，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俏如来啊，你出息了，我很高兴啊！”燕驼龙说得有些动容，眼泪都快溢出来了，他赶忙转移话题，“只是啊，事业虽然重要，但是身体也要多加注意，我说你人长这么帅，好歹交个女朋友啊，这样也有人照看着，我也不用老是操这份心了。”

史精忠闻言，心中一凛，眼神不自觉地瞟往了立在房中的那几尊木偶。燕驼龙也敏锐地随着他的视线望去，见那是赤羽雕的雨音霜，便会错了意，“年轻人还是要分清现实与虚拟世界，可不要走火入魔，雨音霜那种类型的女孩子，现实里找，不说没有吧，那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你可不要仗着自身条件好要求太高哦！”

俏如来有些无奈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客气地把燕驼龙送走了。关上门，他靠着门愣愣地看着房中的偶，发了一会呆，然后长叹一口气，坐回工作台前继续用磨砂纸打磨偶头。

是啊，他的要求确实太高了。很久以前就一直留意着那个人，虽然身份悬殊，但毕竟在同个小圈子里，时常能得到他的消息。奋斗至今，也才离他近了一步。因签入惊雷而出现的一丝新希望，让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起伏不歇，已经折磨了他好些日子。

想去片场，想遇见他！

可是雕偶师一般也就是在交偶头时才会出现在片场，那些有资历的都不会亲自去交。这样的活，大都会被像燕驼龙这类资深布袋戏迷当作幸事抢去做了。

原来想见一个人，是那么难。史精忠举着手中的偶头，有些哀愁地笑了笑，点着偶头的鼻尖说：“那天看本尊看得很幸福，结果高兴完才发觉，其实至始至终都只能跟他的偶打交道。还好，我还有你，你比俏如来要幸福，你可以一直陪着他的偶，在戏里快意江湖，在木偶间默默相对。俏如来的秘密只有你知道，也只能靠你来实现，拜托了，无心……”

一根手指缓缓地拂过木偶的唇，像是被深深地祝福过，嘴角的线条显现出含笑的弧度。一双明眸在灯光下闪动流转，似乎在回应着史精忠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