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写出那些高冷科学家往往是因为编剧放弃理解比自己聪明的人

本文由 Medium 授权《好奇心日报》发布,即使我们允许了也不许转载。作者 Graham Moore 是《模仿 游戏》编剧,奥斯卡最佳编剧提名获得者。

在所有电影里,我最不喜欢的桥段其实是相对常见的那种。我敢保证在各种各样以科学家为主角的电影和电视节目里,你也会发现这样的桥段,甚至可能也为此捧腹过一两次。它常常能让人迅速发笑。这种桥段是这样的:

故事的主角是某个方面的科学家。假设你看的是剧情片,他就是个数学家;假设你看的是科幻电影,他八九不离十会是个物理学家;在僵尸片里,他会是个生物学家;科技惊悚片里,他就是个程序员(而且他几乎一成不变地会是个男人,这本身就挺烦人的)。

我们的科学家会在电影里说几段简短的、相对合理的技术性对话。他还会向场景里的其它角色解释一些故事情节,这种解释也承载了向观众说明情节的作用。为了显得逼真一点,他会抛出几个模糊、艰深、晦涩的科学术语,但他要表达的基本观点却非常简单易懂,都差不多是这样的句子:“我们必须调整曲度推进器才能够穿越那种尺寸的虫洞”,或者“恐怖分子用一个不可破解的 512 位密钥加密了钸元素的位置”,甚至“你在穿越到过去的时候,就创造出了另一个平行宇宙时间线,而那个时间线里,你甚至都不存在”。通过诸如此类的台词,他描述了一种科学界的概念,一种很容易解释、而且刚刚还被清晰地解释了的概念。

然后我们的科学家的台词结束,镜头转向第二个角色。这个角色会是我们那个科学家的凡人小伙伴。他只是个普通人。在电影里他就是观众们的替身,也是观众们最为熟悉的角色。这个人会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回应科学家的技术性语言。然后他就会说下面这句话:

“哇喔,博士。请说人话。”

你现在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吧?你在银幕上看过这种桥段,在电视里看过这种桥段,在小说里也读过这种桥段。在我看来,这种设定带着一种非常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态度。它向观众传递了一种信号:这个聪明人刚才讲的所有东西,好吧,我们电影人也一点儿都听不懂。而且我们也不怎么想听懂。另外至于你们听不听得懂,我们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些都是随随便便就嘲弄人的反智主义桥段。它们是建立在这样一种假设上的玩笑——只有那些让人讨厌的、性别不明的书呆子,才会在乎一个疯疯癫癫的科学家说了什么。这种情节设置既没有尊重片中的角色,也没在尊重观众。

在我看来,类似这样的桥段会不断涌现在大小银幕上的原因很简单;写一个聪明至极的角色是非常困难的。现在的趋势就是去削弱一个角色的睿智,比如写成我刚才描述的那种场景,而不是迎头而上直面其才华。因为后者实在是异乎寻常地艰难。

作为一个编剧,你该怎么去写一个比你聪明的角色呢?当你自己不是天才人物的时候,怎么通过陈述和对话去表现一个天才的思想?怎样做才能对观众的智商表现出适当的尊重,同时也对这个天才角色的超人智慧表现出尊重?

刚开始写《模仿游戏》的剧本的时候,曾经有好多个夜晚,我都靠喝咖啡硬撑着不断地思考这些问题。阿兰·图灵可能是他那一代最伟大的天才,他的生活故事也已经被拍成过电影。而我,委婉点说,远远比不上他。

图灵不仅在二战期间帮助破解了德军的英格玛密码,他也建立了现代计算机的理论假设。图灵不仅是一个能制造化肥的优秀植物学家,在他拿来消磨时间的试验里,他还研究出一套算法用于判定斑马的条纹是如何生长的。各种想法和关于世界的各种信息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地翻腾,并被处理成各种理论、猜想和实验。就算他想停下来,他也做不到,所幸的是他没有停下来。要把他的思想通过书页、银幕传递给观众,既是一项可怕的挑战,又是一种神圣的责任。

一种办法是让他的台词尽可能多地出现专用术语,让类似算法的这类名词高密度又令人费解地出现。但这种做法必然会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观众们最终完全看不懂电影。观众会发现,他们怎么也看不明白阿兰·图灵在想什么;而且会意识到自己好像被故意排斥在外了。他们不可能了解任何图灵的思想,更
不可能像感受自己的思想一样心领神会。这么做就像是在对智慧进行一场美学表达——数理智力似乎就是这样——但是它却没能让观众走进图灵那独一无二、堪载史册的思想。干干背诵数学概念,似乎也并不能在图灵的遗产上施展任何艺术正义。

幸好我远不是第一个尝试解决这个棘手问题的人。而且我后来意识到,如果你想写一个天才,有一个找灵感的绝佳去处:他在他的作品里创造了有史以来最无可厚非的虚构天才;他用 56 个短篇故事和 4 本小说,塑造出一个如此别具一格的高智商人物,以至于数百年来,人们不断地将这个人物再现在书里、
电影中、电视上和戏剧里。换句话说:我在亚瑟·柯南·道尔的作品中,找到了灵感。

四年前,我出版了一部关于柯南·道尔的小说,书名叫做《福尔摩斯俱乐部(The Sherlockian)》。这其实是我用来说服《模仿游戏》的制片人让我来完成图灵故事的一本书(同时,我愿意、也迫不及待地开始免费写东西,可能也是一个很有帮助的卖点)。但是我忽然发现,柯南·道尔的虚构侦探和阿兰·图灵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他们俩拥有完全不同的性格和看待世界的角度——不过柯南·道尔还是用最高的水准向人们展现了福尔摩斯的才华。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柯南·道尔和福尔摩斯的关系并不友好。道尔烦透了福尔摩斯。几乎就在他刚刚创造出这个角色之后,他就后悔了。当第一个福尔摩斯的故事出版之后,道尔被自己震惊了,他的作品竟然如此突如其来地广泛流行起来。道尔有诸多“严肃”作品无人问津,但是公众却被他认为廉价、造作的神秘故事所吸引。

人们对这些故事如饥似渴,而且道尔也发现自己无力拒绝这笔数量可观的收入。他不断地杜撰,人们不断地购买,道尔简直目瞪口呆。福尔摩斯的受欢迎程度远远超过道尔本身。人们在唇齿之间谈论的不是柯南·道尔,而是福尔摩斯。道尔的母亲曾给他写信,问他能不能在朋友买的一本书上签名,他回信说
“当然乐意”。之后道尔的母亲愉快地回信,问他能不能把签名落款写成“夏洛克·福尔摩斯”。

就连道尔的妈妈都好像更喜欢福尔摩斯,而不是他。

这一切更加激起了柯南·道尔对那些轻信传说的读者的憎恶。他们知道这只是骗人的小把戏吗?福尔摩斯根本就不是一个真的天才——他是被杜撰出来的!

所以柯南·道尔就写了一篇非常短的文章,在文中他尝试阐述清楚福尔摩斯系列故事只是“骗人的小把戏”。他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了夸张的演绎,好像是在告诉大家,他只是拿福尔摩斯开了个玩笑——尽管大家都当了真。这个故事的名字实际上叫做《华生是怎么学会这个小把戏的(How Watson Learned the Trick)》,它并没有像福尔摩斯的正经故事那样出版(你可以在这里找到它)。

有些学者觉得这个故事是关于福尔摩斯这个人物的一个温柔深情的玩笑,但在我看来,它是声嘶力竭地在挖苦用来创造这个人物的所谓文学技巧。读起来,它就像是专门为惹怒粉丝们量身打造的一个故事。可能我唯一可以想到能和它类比的,就是《黑道家族》的结尾,它用一种元叙述的方式,极致地嘲讽了那些享受眼前这部作品的人。

故事的开始,华生和福尔摩斯坐在那里吃他们极为普通的一顿早餐。华生带着好奇的神色看了福尔摩斯一眼。“我在想,你那些小把戏到底有多肤浅,”华生说,“而且大家还对他们表现出持续的兴趣,这有多好。”

福尔摩斯赞同了华生的论断。华生说:“你的方法是很容易就能学到的。”

“没错!”福尔摩斯回答道,然后他和华生打赌,让华生去试试。

华生接受了这个赌注。他上下打量着福尔摩斯,然后做了一系列那个受人追捧的夏洛克会做的福尔摩斯式的演绎。他可以说出来,福尔摩斯早上醒来的时候心事重重;他最近有个案子不太成功;而且他最近涉足了金融市场。华生是分别从福尔摩斯的剃须情况、早餐桌上被看了一眼的信封和早晨报纸的状态推断出了这一切。这可以说是一个完美呈现的福尔摩斯式时刻:华生扫过一系列读者们会很自然地忽略的小细节,然后在这些毫无关联的信息之上,进行了一系列明智的演绎。

只是在这个故事中,有个反转:华生的每一个推论都完全错了。为了羞辱华生和读者,福尔摩斯证明了华生观察到的每一个细节都可以用截然不同的方式来解释。福尔摩斯没有刮胡子并不意味着他就心事重重,只是因为他找不到刮胡刀了。诸如此类。同一系列的日常观察可以被无数种方式阐述,从而带来无限种推理演绎。那么哪种才是正确的?

于我而言,这个故事想告诉人们的是,这种推理是完全随机的。可以说,柯南·道尔是在帮福尔摩斯耍老千。任何一个在福尔摩斯处境中的人——任何一个读者,任何一个和福尔摩斯一样聪明的人——都可以做出许许多多正确概率相同的类似推理。作为这个虚构世界里的上帝,柯南·道尔要做的就是把正确的牌偷偷地从桌子下面塞给福尔摩斯。那么,我们可以从道尔对自己这种手段的自嘲中学到什么呢?就像福尔摩斯会问的,我们怎么利用它们?我觉得他告诉我们的秘诀就是要公开:给观众全部的信息,不要有任何隐瞒。

道尔的伟大发现是这样的,智慧和数据的积累没有什么关系,但和理解数据的含义息息相关。福尔摩斯和你拥有完全一样的工具,他也从来没有在你所知道的信息之外进行推理。只是说他观察了这些共享的信息,而且从中看到了你看不到的东西。

对于那些会玩德州扑克的读者来说(我自己很能玩),在这个扑克游戏中可以找到合适的类比。可以说这个游戏的诀窍,就是你并不是在和对手的牌对战——你在打的是整幅牌。真正的游戏并不是在于对方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或者你知道什么对方不知道的,而是在大家都知晓的情况下,你却能把它们发挥得淋漓尽致。

道尔并没有让天才说人话。他笔下的天才并不会让你觉得:“只有少数几个抽风的呆瓜才会去较真!” 道尔让读者们觉得:“天哪,我怎么就没想到?”

试图将阿兰·图灵的超人智慧展现在荧幕之上,是个将他大众化的行为,这也是在写他的过程中,发现他是如此值得书写的原因之一。我得以将他独一无二的思想展开来,让人们走进去,而不是把人们拒之门外。他的才华也通过分享智慧的过程被展现出来,而没有靠修起围栏来反衬他的智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们一起完成了这种智慧的分享。

就像很多其它的故事一样,这个故事也以一个有趣的回合作为结束。

我的第一本书写的是天才小说家亚瑟·阿兰·道尔。然后我写了一部电影,关于天才数学家阿兰·图灵。在这个过程里,我借用了柯南·道尔的才华来充实自己的灵感。然后在五年之后,经历了种种好莱坞式波折(它们甚至可以成为另一本书的素材),我们终于得以投拍这部关于图灵的电影。那么谁来演这个角色、谁能在镜头前心有成竹地将图灵扮演得栩栩如生、充满热情呢?就是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一个正好刚刚从《神探夏洛克》中走出来的演员。

有一天,我们所有的设备都架好了,正在拍一个相对来说带点技术感的场景,涉及到一点和英格玛密码机有关的事情,还有一些和数学相关的快速对话。就在马上要开机的时候,本尼迪克特叫住了我,说我可能犯了一个小错误。我当然很尴尬,不过还是问他哪里出了问题。他先是完成了一段非常长的、技术性很强的独白,讲了英格玛密码机背后的数学原理,以及这个机器的转轴之间是如何连接的。然后他问,我们现在说的是个三转英格玛还是五转英格玛?德国海军在那场战争的时候用的是多少条插线连接线?在台词里提到的非常大的数字到底有 18 个零还是 19 个零?是不是我做乘法的时候算错了?

我们俩在那反复琢磨了一会,各自试着在自己的脑子里做算术。最后在他继续陈述他的理由的时候——顺便说一下,他是对的——我不得不让他停下来,好让我的脑子努力跟上进度。

“等等,本,请再说一次。”
翻译 is译社 刘昉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