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叶蔽疏节,亭影绰明堂。月照点点净,风吹细细香。

轻抚过片片竹叶,情怯的年轻人缓缓将目光投向那片竹林的深处,于满目苍翠之间,他看见了流光中的一个身影。那个幼小的孩童正颠颠地往林中跑去。“撒手慈悲,去吧,师尹大人便在内中。”耳畔的话似乎依旧回荡在竹风中,经年不散。那一年他方满三岁,那一日的阳光是他前所未见之耀目,以至于每每忆起,只能在一片绚烂中看见斑驳不全的身形。

记忆中,那日的竹林一根根高耸如参天古木,密密阻塞在前,上视不见其端,前瞻不辨其路。只有满耳沙沙竹声,如世间万语,驳杂混沌,迷人心眼。也不知走了多久,撒手慈悲终穿林而出,便见一处空旷地,摆案设座,有一紫衣人在悠然焚香。

“嗯,茶尚余温,三岁才童,名不虚传。”紫衣人先是用手指探了探案上茶杯,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笑看来人。一双修目如竹,面容清俊,金笄紫袍,举手投足间自有雅贵流露。这便是慈光之塔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衣师尹?撒手慈悲仰视得有些瞠目,逆光中的那道紫色身影在他年幼的心中就此深烙。

“撒儿,来。”一只手向他伸展去,他便急急地上前去接应。只是阳光刺得他难以睁眼,近在咫尺的距离他老是够不着,如果自己再长大些,手脚再长些……

“撒儿,不识得吾了吗?”一声轻叹收回了所有昊光,撒手慈悲回过神来,原来他追随着记忆的轨迹,不知不觉间走进了流光晚榭,来到无衣师尹跟前。紫衣依旧,贵气盈身。那一转身的风采,黯淡了月华皓洁。那人依旧眉眼带笑,只是如今的撒手慈悲已非初见时的童蒙,已能从那双古井不波的眸中体味出些许情绪。

别离十载,月下重逢,是否能离他更近了呢?撒手慈悲注视着眼前人,一如当初的瞠目,久久不语。然而无衣师尹此刻心绪却比他更为波动,伸出的手印在眼中,与流年中的影像重合,“撒儿,你来就好,你来就好。”手落处却不是当年黄毛稀疏的头顶,而是宽阔坚实的肩膀。

“师尹盼吾前来?”撒手慈悲有些受宠若惊,眼前所见处处折闪着月华清辉,斑斑驳驳,如在梦中,夜寒风清,思慕的那一人紫衣清癯。秀士林的十个春秋中,他于书中字里读的尽是师尹的只言词组,早晚练的刀舞的全是流光晚榭的竹声簌然。

“一口匕首在你手上,能杀多少人?”师尹以指点着一杯微凉的茶,兀自问道。他亲手为撒手慈悲沏的那壶茶,等了太久太久。“数百人。”师尹凝视着浅漪微荡的茶汤,又问:“一口刀在你手上,又能杀多少人?”“数万人。”

“那么我将百人匕首、万人刀赠与你,要你不杀而降人,你可做到?”师尹抬眼转看撒手慈悲,眸光闪耀,似期许又似迷惘。“换成师尹,如何做到?”撒手慈悲见状反问。“胜残去杀矣。”语落锵然,一掌击案,案上一匕首一弯刀随之飞射而出,直冲撒手慈悲。

电光火石之间,撒手慈悲已稳接在手并顺势舞了一回,刀光如弦月,弧线在他年轻有力的手臂之间流转得优美利落,匕首若飞叶,迅疾流畅,翻飞周身尽得风流。一阵眼花缭乱后嘎然而止的收势,使得师尹也不由为止喝彩。“好俊的身手,不愧是秀士林第一之名。当年的才童今日已初长成矣,吾甚欢欣。时隔多年,你吾再逢,便赠你胜残匕首与去杀弯刀,望你好好体悟这层道理。”

“撒儿定不负师尹所望。”撒手慈悲郑重地收起胜残匕首与去杀弯刀,又怔怔地守着师尹看,早已不是执灯洒扫的侍童,如今的他不知该在师尹面前如何自处。时值深夜,夜凉如水,他却如同立在九伏艳阳下,煎熬得很,眼前的师尹一如当年在逆光中难以直视。

“哈,数载而已,撒儿与吾已然生分了。”师尹对撒手慈悲的拘谨,淡淡一笑,轻摇着头嗅了嗅手中的香斗。“不,吾是……是……”撒手慈悲急欲待辩,却寻不得词,情急之间,望见案上墨已干,便话锋一转道:“墨干了,不如让撒儿为师尹研墨,一观师尹之丹青墨宝,重回曾经时光。”

言罢也不待回话,他便上前去拿,手却被师尹用香斗重重敲了一记。“胡闹。吾留你在身边自有嘱托。用心听来……”于是,一宿的秉烛长谈便将十年的生疏化消于无。熟悉的感觉回归,一切宛如昨日。

“撒儿不想离开师尹。难道跟在师尹左右就不能成为国之栋梁吗?”“撒儿,你若有心追随于吾,便当尽早通过秀士林的锤炼,届时吾师尹便得一心腹也。你难道不渴望与吾并驾齐驱吗?”“好。师尹要等撒儿回来,撒儿会为师尹分忧解难。”“哈,吾等你。”……

“师尹等撒儿等很久了吗?”破晓之时,撒手慈悲突然前言不搭后语的莫名问道。师尹笑了,阖眼老神在在道:“是啊,等很久了。很多事等着你替吾出马。你还要吾继续等下去吗?”撒手慈悲也笑了,大踏步往外走,晨曦将他俊朗的脸庞照得光洁夺目。这一天终于来到,他也只身步入那片光中,离师尹更近一步,就能将光辉中的他看得更清楚。

从前的那个侍童只看得见师尹的接人待物,看见他的凌云壮志与不世风范,现在的这个心腹却能看到更多,师尹的文韬武略固然令人折服,为慈光永耀而义无反顾的所为种种,更使人崇敬之余更心疼不已。

聪明的撒手慈悲从来不会问师尹何以所教与所为背道而驰,每每在师尹有些自欺欺人的解说任务内容的诸多不可不为的缘由时,回以坚定信赖的目光。那目光于师尹,宛如寒夜里一点烛光的温暖。他亦渐渐明了了重逢时,师尹那句情不自禁重复的话语:“你来就好,你来就好。”

又是一夜寒凉,师尹传达了一项令人震惊的指令——慈光之塔内禁止流传畅销书《荒木栽纪》,其书作者楔子抓捕入狱,听候四界公审裁决。撒手慈悲一如既往地不作异议,等师尹无话再说,便要转身离去时,却被叫住了。

“撒儿……”师尹背向着他,独对身前一片漆黑,沉默良久才幽幽续道:“今夜无月,这盏灯本该更显明亮,却照得夜色愈发黑浓。”“若视物不明,撒儿为师尹再点烛一支便可。”他望着那黯淡的侧颜,脱口而出。沉默片刻,他又道:“若一支不够,吾会再点,一直点到师尹觉得耀目,感到温暖为止。星星之火亦可燎原,撒儿自信能做到。”

此言一出,师尹豁然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撒儿,你可知为何此番吾一反常态,不对你做一言解释。”“因为撒儿明白,师尹所做的每一件事皆是多方考虑的结果。往日种种也再再印证。就算撒儿愚钝,一时不悟,亦无妨。”

“一时不悟?哈,你可知楔子为谁?”师尹苦笑道。“撒儿只知他是四魌界公认的贤者,才学与智慧堪称一绝的慈光人士。”“他是吾昔日之同窗,早已割席断交的故友。”撒手慈悲觉得今夜的师尹特别凄凉,也许是烛火太跳耀,也许是无月夜太寒。

师尹闭上眼,微微启合的双唇娓娓追述起曾经年少的意气与轻狂。“嗯,你名唤无衣?岂曰无衣,与子战友。”那是初识的稚声,溢满自负与热切。“哈哈哈,甚好甚好。今朝吾得双明珠,他日慈光耀两端。”另一个是弭界主的声音,经年未变,犹然在耳。

“恭贺师尹得掌大权。吾等志士力展宏图,革新慈光风气之端,便以师尹为始。”
“哈,师尹二字由你口中唤出,真是生疏不惯。莫忘记当年之约,吾在高处等着你啊。”
“哈,誓当慈光双辉之约吗?怎敢忘却,就有劳师尹先行一步,日后好接应吾才是。”

“只是一年,一年而已,就可以改变许多事情。”师尹张开眼来,注视着撒手慈悲年轻的脸庞,那相似的意气风发,仿佛映现出了当年的那两张青年面孔。

“无衣师尹!你已权利熏心而不自知,吾认不清你了,你不再是当年那个无衣。”
“有些手段只是必需过程,绕不开避不过,何必要对过程耿耿于怀呢?处在此位,便有诸多考虑,牵一发而动全身,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哈。好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沾染了慈光之塔的陋习沉屙,渐入沉沦。或许,官场真不适合吾,而吾也不忍再睹你那愈发使人憎恶的面目。离去之际,吾要说的是,吾会关注着慈光,关注着你,功过对错日后自有印证,望你好自为之。”

“自那日起,吾那位同窗便与吾情分全断,独自游历四境,饱览风土人情去了。吾想,他必定时常思考着一条理想的治国出路,而吾却在掌舵的这些年染得满手血腥。”手中的香斗,轻烟袅绕,却嗅不到半点馨香,师尹苦笑着,将视线下移,看着微颤的双手,神色凄然。

“吾曾以为天各一方,互不相犯,也是这份同窗共志的一种善终。但天意弄人,今夜的吾却要下令缉拿他。吾真的在背离之路上走得太远太远了。”再度阖上的双眼难有泪痕,曾经的壮志初心,今朝却要亲泯于手。这般无奈,人,要如何面对,当如何自处?

撒手慈悲听得心头酸紧,走上前来握住师尹双手言道:“撒儿以为,师尹将那人看得太重,投射了太多不实的意义。空有理想抱负,却不知变通,终其一生也不能达成目标,更何况,是师尹这样的鸿鹄之志呢?”“撒儿……”

“撒儿跟随师尹多年,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明白,明白师尹的付出,明白师尹的痛楚。撒儿清楚,师尹每种手段,都是在鞭笞自己的灵魂。昔年师尹要吾体悟胜残去杀之理,如今吾已领悟了几分。师尹所对付的那些人,固守私欲,不能舍小利而害公,师尹手段不过是容其小利小害,以利诱之导之,亦是德化。而世间总有顽固不化者,佛家慈悲都有金刚怒相,师尹以杀防患阻之断之,又何过之有?德不拘形,发之于心,证之以果,足矣。”

似是而非的劝说抚慰着那颗受创的心,师尹一时又是欢欣又是忧愁。“歪理,歪理。唉~撒儿真是将秀士训诫牢记在心了。秀士训第一条:十训条皆为师尹一家之言,能依变化而变化,一切以师尹最高。哈~”

见师尹情绪好转了些,撒手慈悲也心情轻松了起来,他依旧眷恋地紧握着师尹双手,“从来兵家孤独,智者无情。但师尹有撒儿吾不离不弃。撒儿识得真实的师尹,只有识得黑暗才能自黑暗中守护光明。师尹曾言,吾是来自天堂的暴力,是师尹之寄望。”

“哈,是啊,所以你可以发下慈悲,撒手了吗?”收拾好情绪的师尹含笑地看着被撒手慈悲抓得已然生疼的手,调侃道。撒手慈悲这才意识到失态,松了手,却望着那消瘦的身影,止不住想要搂抱入怀的冲动。

“《荒木载纪》一书暗喻了诸多四魌界政治内幕。只因书中所录见闻广博新奇,吸引了民众的注意力而未被察觉。有朝一日,一旦有人读懂暗藏讯息,四魌界必大乱矣。扰乱慈光太平和谐者,师尹绝不能姑息。撒儿,你此去且手下留情,他之才足堪国之栋梁,吾想保他性命。”

“师尹心意,撒儿自然懂得。”最后又看了一眼那晦暗深处的紫影,撒手慈悲疾步而去,想要尽快完成使命,好让师尹放心,而他更迫切的是,早些归来陪在师尹身边。

撒手慈悲走后,师尹凝视着被握得依旧发烫的双手,轻叹道:“唉~想不到你竟对吾推崇至此。这样真的对你好吗?”

在他身后,夜色正浓,一片风涛依旧,竹舞翩跹。正是:怀风叶簌然,映露影阑珊。谁能制长琴,与我歌华年。

但流年瞬逝不可追,多少造化弄人。一世鸿愿,经年波折,终一朝得偿,却落得个背井离乡,永不复归的凄凉。濯风山隅,无衣师尹负手而立,侧耳倾听着清越竹音,一时多少意绪在胸难以尽抒。

撒手慈悲从一旁竹林里绕出,四顾打量,啧啧称奇:“不想苦境竟有这等酷似之地。若是午夜梦回,还只道自己仍在流光晚榭呢。”

“是啊。风波数载,历经无数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沦落惨淡,还能坐拥一方山林,赏满目苍翠,享满耳清响。足矣,足矣。”师尹展手扶竹以应。“不对,师尹你漏数了吾。你还有你的得意爱徒、你的撒儿伴在身边。难道在师尹眼中只有这一片唤不能应、驱不能动的山竹吗?”撒手慈悲闻言却急道。

“哈,是啊,是吾疏忽,将你漏算。人啊,太过习惯了的存在,便易将之与己视为一体,进而不够珍惜。”师尹转身笑看撒手慈悲道:“吾一直在想,将你带在身边是否太过自私。你若留在慈光之塔,必有一番大作为。如今随吾羁留苦境一世,是否真的值得?”

“值得!师尹便是撒儿的指向所在。也许,师尹会认为撒儿不够出息,但撒儿此生志愿便是追随在师尹身边,守护师尹的意志。”藏在最深处的心意每每表白于戏谑的日常言谈之间,撒手慈悲只能在师尹目光离去之时,怀揣着难以按捺的恋慕痴望着那张清俊的侧脸。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下埋藏了几多辛楚,他不敢深思,生怕那种油然而生的心疼让他失控。

“倒是师尹你以为值得吗?虽然壮心得偿,却无法再见那为之劳碌半生的慈光永耀,以一人之躯吸引碎岛国恨,引祸自身,背负戟武王的追杀,沦落到他乡也无法安稳度日。”

“哈,值得。当然值得。未复见慈光永耀,虽为憾事,但与全然未见此奇观的撒儿相较,吾无衣师尹何其幸运。曾经吾在永昼中点起小烛,望着那微弱烛火沐浴着炎炎天光,醺醺然而自得。至今,吾依旧沉醉在那片耀目的光芒中。”师尹抬头举目远眺,向往神色昭然,看得撒手慈悲默默握紧了拳头。

远处夕阳灼天,云霞血染,恰似一腔铁血丹心。“嗯?那是?”一个飘摇而升的光点吸引了师尹的目光。撒手慈悲闻声望去,喜道:“哈,吾险险忘了。今夜是此地百姓放天灯的节庆日。师尹曾说要立足苦境,必先对自身处境有所把握,苦境的风土人情也是一项必然的考察。当吾探得近期有此节庆时,料想师尹或许会有兴趣。师尹,可要随撒儿前往一观?”“嗯,带路。”

于是师徒两人欣然步下山去。山下便有百姓沿溪而居,一路走去,但见房屋错落,人烟渐盛。行到开阔处,便是市集,商铺遍布,人声鼎沸。月上梢头时分,饭罢的人家纷纷提灯出游,散在街头,或沿溪放漂灯,或就树挂花灯,更多的则是三两做堆的放着天灯。

“嗯,此灯看似拙朴,实则奇巧,燃放时急则早坠,慢则易损,需要算得精准,甚是有趣。”师尹静观了一会众人如何放灯,赞道。“这灯俗称孔明灯,传言一位字孔明的智者曾被困城中,不得发兵求救,便制此灯传讯以脱险。此后,民间便用此灯向天祈福,成为一种许愿灯。师尹,今夜与撒儿同放一盏天灯,如何?”撒手慈悲仰望着漫天天灯的星星点点,转望向师尹那张被映照得忽明忽暗的脸,期盼暗藏地言道。

“甚好。”师尹收回观灯的目光,转看撒手慈悲时,意外与他那淡淡宣泄心意的眼神交汇,骤然心下一凛,便急急又别过脸去,氛围立时为之一变,沉默得暧昧。夜色中,满目天灯冉冉而起,两道静寂的黑影并立于流光溢彩中,情与意便在这一刻绵密得难以言说。

多年相伴,知之甚深。智如师尹,又怎会不晓撒手慈悲早已僭越的情思。只是诸事繁忙,无暇处理私情,只好任之放之,期待有朝一日,若有契机,此不伦恋慕或可化消。谁知,年深岁久的痴情暖心,点滴之间却陷了他自身。

“撒儿想要许何愿呢?”又共赏了一轮灯火的起落,师尹才开口问道。“当然是与师尹同愿。”撒手慈悲目光炽热依旧,烧得师尹难以直面,不敢目视。“哈,你方才所说天灯的故事,那位孔明智者与我们的境遇有几分相仿啊。四魌界闭锁不通,如今你吾师徒可算被困在苦境,只是天灯传讯,也无兵可救,师尹吾只剩你了。”

“耶~消沉不是师尹的风格,救兵也许求不来,但脱险的机缘未必不可求。何不向天借运呢?”说着,撒手慈悲就开始着手展开他早买好的天灯。“哈,撒儿说得有理。或许是吾观此绚烂美景,心有所感慨,不免沉溺了。”师尹便来接手,转由撒手慈悲去燃烛。

“若是师尹觉得累了,等回头撒儿给你抓龙。”烛火的点燃,照亮了那张被光阴雕刻得愈发俊朗的脸庞,也不经意地点亮了师尹的心火。莫名的情仿佛被那摇曳的火苗烘逸了出来,千回百转游走之间,竹麻纸无声无息地充盈起来,撒手慈悲目不转睛地关注着天灯的变化,丝毫未察觉师尹看他的眼神已是不同。

情生心动总是来得莫名,却往往悸动得刻骨铭心,从此便是万劫不复的一往情深。“撒儿,撒手!”师尹心神收敛得及时,低喝一出,撒手慈悲应声松手。那包含热气的天灯便从两人之间轻盈而起,带着两人的心徐徐飞向夜空。

明灯一盏饯苍天,浮生斓斑谁痴恋。风烛飘飘愿渺渺,不问今夕是何年。

“哎呀,方才放灯好似未存念在心。”一直望到那盏灯隐没在天边众流光中,撒手慈悲才叫道。“你想要吾陪你再放一盏,无须找如此无稽的借口。”师尹笑道,用手中香斗戳了戳撒手慈悲的后脑勺。“师尹不陪撒儿了吗?”撒手慈悲狡黠地闪开去。“哈,那就来吧。”

一宿的灯,点不尽千般心愿;共赏的夜,暖不完百种浅梦。那晚之后,虽是感伤稍褪,阴霾暂扫,师尹还是会时常为血腥梦魇所扰,夜半惊醒,往事诸多罪孽与愧疚层层迭迭染红了黑暗中睁开的睡眼。

“嗯?撒儿?你何以在此。”师尹从浅眠中挣扎着醒来,喘息之间惊魂未定,却在晦暗中看见了一双温暖的眼眸,一时梦界难辨,师尹猛然坐起身,抓住对方的手臂。切实的体温让他心安,这才从容问道。

“师尹又做噩梦了吗?”撒手慈悲答非所问,紧视着他,缓缓坐在了床边。没有了高挽住华贵的金簪,垂散的紫发凌乱出一种凄迷的素美,肌肤在松散的月色睡袍下遮掩得更加光洁。此刻的师尹在撒手慈悲看来,闪耀着淡淡的辉光,让他心魂俱失。

“吾无事,你退下休息吧。”师尹从那胶着而热切的眼眸中读出了危险的警讯,抓扶的手立即往外推去。然而这却如夜湖推浆,不退反进的同时,也荡起了心湖的涟漪,一层一层,层层堆栈的波潮,是往昔的情思,是过往的执迷。

撒手慈悲伸手抚摸起师尹的脖颈,温热的指掌覆盖着柔软的肌肤,撩拨着耳垂,酥痒得让人眷恋。缓缓俯身逼近的面孔,让人情绪万千,是欣喜,是兴奋,又是惊恐,是紧张。“撒儿,不可……不可无礼……”为了逃避那情难自禁的亲吻,师尹只好往后仰,但他知晓自己退无可退,在躺回床榻之前,唯有试图唤醒迷情失态的爱徒。

夜阑人静,春情在这片宁谧中无声勃发,那故作平静的言语,在痴心人听来,不过是宵风的喃喃絮语,祈告云雨的密咒,悦耳得令人沉醉。“撒儿……”师尹终于还是被他以吻代缄。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之后,贪婪的双唇便叩触了梦寐以求的极乐门。

吻,绵绵密密,如春蚕呕丝,誓要将彼此裹缚住,紧了更紧,将两颗心缠成一颗,将两个人揉作一处。唇齿间的涎津蜿蜒,牵连着这端的皓齿粒粒,也挂络着那方的朱舌滑腻。舌尖的纠葛与追逐,好似师尹平日里的循循善诱,勾引得撒手慈悲步步深入。

错了错了,误将抗拒当挑逗。师尹无奈,默默阖目,而他洁净的胸怀却在缓缓展露。不安分的手拨开了领口,探进了衣衫,悉悉簌簌,好似乱风困于林,回游无向,吹落满林竹叶。一遍一遍,拂落满心枷锁,拂染满身思渴。

“师尹,你是撒儿的,你是吾的!”痴心的宣告,一声声,含在咬吮的口中,听起来不甚分明,却悠悠扬扬,刻骨铭心。师尹便随之微微颤抖,理智、礼数全在此刻记不得了,全记不得了。记不得自己本该高高在上,为人师表;记不得他原是吃吃相跟,黄发垂髫。迟疑而温柔地双手回抱起这个伏身己上的男子,师尹只记得那唤了不知多少次的名,“啊~撒儿。”

“师尹……”撒手慈悲也在百忙之间一一响应这师尹的低唤,湿热的舌舔过那张清俊的面颊,他还深记着那张脸的轮廓,终于,不再用神情款款的视线来勾勒,而是用更真切地方式来描摹,柔滑的触感,微热的温度,正像是桃花盛开季节。

随着撒手慈悲唇舌的如琢如磨,桃色的红潮在师尹身上渐渐显现。“撒儿~撒儿!”高扬的唤声,如擂战鼓。一朝得令,便是重兵围城。“啊~~~”师尹被这场如期而来的重围,激得双眼微张,躬身而起,却又被那千转百回的套弄,抽空了气力,虚脱地再度瘫躺。

“师尹,撒儿是不是从来都做得最好,最能讨你欢心?”将兰牙吞吐于口,如挟了天子号令诸侯,撒手慈悲志得意满地看着师尹随他之举而呻吟辗转。“啊,撒儿,不、不可再……”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愉悦激发了更加残暴的本性。

撒手慈悲突然觉得自己已然急不可待了,粗鲁地将所有阻碍的衣物都扯开,掰开了白皙的腿脚,得窥紧锁的宫门。“不,不可无礼。撒儿,你放开吾。”羞耻的体态让师尹不堪,慌张地做起无谓反抗。

“撒儿并不会对师尹用粗。”口是心非的话语遮不住那炽盛的目光,撒手慈悲以身压住蠢蠢欲动的师尹,以指撩拨对方私处。红艳,因爱潮浸没而愈发的鲜明。一指,两指,三指,如深植的情债,窘迫而艰涩。痛楚激荡之后,欢愉横生。于是得了甜蜜的宫门,便羞涩相请,阵阵的紧缩环抱,送走了先锋,邀来了正主。

“师尹……”将自己深埋进师尹体内的狂喜,使得撒手慈悲感到了极乐的窒息,他开始止不住粗喘,开始止不住颤动,更停不住的是他起伏的律动。“师尹,你感受到了吗?长久一来,撒儿想对你说的,对你做的,一切……”无尽的言辞全化消在那进退抽送之中。

或许,情总是以伤害来体现,爱总要借疼痛来界分。师尹的呻吟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异痛而起落,渐渐地,痛楚褪了伪装,换了面目,是赤裸裸的快感,君临巫山无可抵挡的快意,一抽一插之间便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千滋百味应之而生,叫人于极乐之巅流连着三千婆娑。所谓的有情众生,便是如此。

“啊~撒儿,啊!啊~”欲海波涛万顷,师尹感到浮沉无力,半睁着眸光涣散的眼,望着垂乱的发丝在交迭躯体之间摩挲散落。时远时近的那张脸,轮廓早已被极致的欢愉模糊得迷离不清,只有那份熟悉那份亲切犹在,充撑着他整个身体。唉,乱了乱了,这个世间乱了,他的心已乱了。就这般放任他人主宰自己,予取予求,放任那洪水猛兽在心间体内驰骋放肆。

从夜半纵情到破晓,几度喷薄,几度晕眩,醉生梦死之间,只记得缠绵的快活来得深切而厚重。当曙光映目时,师尹语不成调地说:“撒儿,够了,不可白日宣淫。”“是啊,撒儿不想违背师尹之意,只是,撒儿已经停不下来。因为动作频频的并非在吾。”“你……”师尹被一语点醒,才惊觉自己在沉溺之间反客为主,抽送逢迎得意犹未尽。

“师尹,你想要吗?撒儿会为你坚挺到最后。”撒手慈悲顽皮地贴着脸对师尹附耳道。“你……”无地自容的羞耻,却使得师尹身体愈发的敏感,风卷残云的猛烈势头带来更加高涨的欢愉。师尹也只好放任沉沦,心甘情愿地沉沦,在这迷蒙的天光中,挥汗如雨,湿润了相交的两个躯体。

叩唇关,褪衣衫。冰肌华颜如何堪?夜绵长,影照墙。浅吟还乱,欲海纵航。忙忙忙。
玉箫快,驰骋欢。怀抱琵琶不轻弹。晓风香,云雨泱。蝶舞犹续,巫山迭帐。狂狂狂。

急喘未歇,迷离之间,光阴飞逝,一场情事激荡,终有消时。当爱欲弥足时,撒手慈悲便对师尹倾尽了满腔赤诚眷恋。暖阳暧昧地蒸散昨夜的风疏雨密,唯留温存的余韵,如那日头下时时拉长的影,回味悠长。

再醒来时,心满意足的欢愉未减,撒手慈悲却觉恍如隔世,不知梦之真假。犹疑中,但见所卧之榻乃在师尹房中,不由狂喜顿生,跃身而起,匆匆着装,急欲寻人而去。

濯风山隅内,紫衣依旧,望之若远山霞影,虽近犹遥,一时让他不敢上前,生怕惊走了眼中美梦。

“醒了?日已过三竿,你还愣着?难道你无所事事?今日事当今日毕,莫待来日留成憾。”师尹转过身来,盈盈笑目撒手慈悲,将他看得一颤,终于回魂。

“师、师尹,撒儿吾、吾……”师尹却已香斗一挥,制止了那份欲言又止。“耶~有些事宣诸于口就毫无意趣了。撒儿,你只需明了,师尹一路行来,或许功名壮志成空,或许清平闲淡难享,纵然徒劳一世,亦此生无悔矣。只因有撒儿你,足够了,足够了……”“师尹!”

一句言语,可以轻言了生死,可以重判了情仇,两个人的羁绊便落在了风中,吹进了岁月,成就了彼此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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