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卿!聖卿!到朕身邊來……」

董賢無力地倒在床上,當生命隨著手中的血液一點一滴流失時,他彷彿聽到了皇
上的呼喚。

也許,這一切只是場鏡花水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初進宮時,董賢年僅十三歲。

記憶中,他似乎從未享受過一絲父愛的溫暖。因為自幼體弱多病,從小他就被父
親送到朱家寄養,一年之中,根本見不到父親幾次面。而如今,父親像是突然想起一
件遺忘已久的東西似地,要將他這個始終被忽視的兒子送進宮裡。

也許這正是官宦子弟的悲哀,雖然極厭惡宮中的鬥爭,可是卻注定得在其中生存

「董賢,今晚由你到未央宮值報漏刻吧!」

「是!」董賢應道。

他拿著更鼓來到宮門前,盡職地做著報時的工作。時間過得真快,他來到宮中已
經五年了。先帝早在一年前已駕崩,如今在未央宮的,是新立不久的皇上。

他還未見過新皇呢!董賢不禁好奇地想著,不知皇上是長得什麼模樣?當董賢通
過了皇上的寢宮外時,他報出了現在的時刻,「子時三刻……」

裡頭的劉欣被震動了。好陌生的聲音,婉轉清亮,好像個女孩兒似地,難不成他
們派個女人來傳報漏刻?董賢被劉欣召了進去,他恭敬地低著頭,靜待皇上的指示。
只聽見皇上問道:「卿為何人?」

「稟皇上,微臣董賢,今夜獲派傳報漏刻。」他仍是沒有抬頭,深怕自己會因太
魯莽而冒犯了皇上,但他已忍不住在心中描繪著這有著渾厚嗓音的皇上模樣。

「哦?」劉欣掩不住聲音裡的好奇,「原來你就是董賢,朕聽聞你美貌已多時,
今夜倒可仔細瞧一瞧。」他命令道:「抬起頭來。」

董賢緩緩地抬起頭,一接觸到皇上的眼睛,他不禁呆住了。天哪!原來皇上竟生
得如此俊美……

而劉欣也同樣怔住了。

「真美!真美!」劉欣喃喃地道:「美目流盼,豔若桃花,六宮粉黛與你比起來,
簡直如螢火比日光般失色……」他不禁走上前去,捧住那細緻的臉龐。

董賢心中狂跳,面對那深邃的眼眸,他竟絲毫不能移動。劉欣撫過那月般的柳眉
,嫣紅的面頰,小巧的下巴,當他的手到來到那柔嫩的雙唇時,終於忍不住吻了下去
……

就在那夜,董賢知道,他的命運\已經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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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欽定董恭遷為衛尉賜爵關內侯,董賢擢為附馬都尉……」

董賢麻木地聽著太監宣詔,麻木地接過聖旨。他聽見太監對他的父親董恭道:「董
大人,恭喜您又高升了。」

「那裡那裡,還不是托皇上之福哪!」

「令郎也真是少年有成,才年紀輕輕就官拜附馬都尉,將來要位居三公也是指日可
待的啊!」

「哈哈!公公真是太過獎了。」董恭拍拍董賢的肩膀道:「其實啊,我也早知道這
兒子將來會有出息的。」

董賢覺得那一掌彷彿插滿銳刺般,針針刺入他心頭。當初他被父親丟在朱家許多年
,不聞不問,待他有如棄嬰般,而如今他竟成了他父親最有出息的兒子……

董賢突然很想大聲狂笑。

「聖卿,為何你眼中總是帶著一份憂鬱呢?」回到宮中,皇上立刻將他召進寢宮裡
。過了良久,劉欣輕輕撫著董賢的頭髮問道。

董賢疲倦地靠著皇上的胸膛,聽到皇上用御賜的名字喚他,他淡淡地笑了。

「這世上並沒有多少令人快樂的事,不是嗎?」

「那麼,什麼才是能令你快樂的?」劉欣問道,將他抱緊了些。

不知為什麼,聖卿雖然正倚在他懷中,但劉欣卻覺得他似乎離自己好遠。被緊抱著
的董賢並沒有抗拒,具有無上權威的皇上是不容抗拒的,從小他不是一直這樣被教導著
嗎?
劉欣勾起那絕美的臉龐,輕聲地問:「啊!聖卿,聖卿,朕該怎樣才能抹去你眼中
的憂鬱?難道是因為你心中有何渴望?這天下全為朕所有,你想要什麼,朕都可以給你
的。」

董賢悲哀地笑了。「微臣還想要什麼?權勢、財富,這些眾人追求一生的東西,微
臣不都全都有了嗎?」

但他唯一想要的自由,卻永遠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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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央宮的北門外,家丁婢女在高安侯府裡進進出出的,忙碌地整理內外。今天
皇上可要移駕高安侯府設宴哪!不多費點心怎行?只見原本就已富麗堂皇的侯府,在
整理過後,比起皇宮竟是毫不遜色。畢竟,這是皇上親自下令建造的官邸啊!

董賢立在大廳,淡漠地看著父親與上門來的賓客應酬。大小官員們來來往往,皆
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長揖,口中念著某某拜見司馬大人……董賢嘴邊揚起一抹嘲弄的
微笑,這些人在他面前如此恭敬,心中可曾真的尊敬他?對那些官員們來說,他只不
過是他們升官的憑藉罷了,一旦等他們登上高位,說不定就用了個謀\反的罪名殺了他
,搞不好還能因舉發亂事有功而封賞。他早已看透這官場上的冷酷無情了。

宴中,董賢被召到皇上身邊,能和當今皇上同席而坐,自然成了全場注目的焦點
。他聽著皇上與他人談笑,自己卻只在旁默默飲酒。突然,他聽到一陣竊竊私語傳來
:「你瞧,那正是最近一月三遷的高安侯董賢哪!」

「聽說他美貌冠絕天下,今日一見,果真是絕色天人,難怪皇上不惜罷黜他的舅
父丁明,讓董賢取代丁明大司馬衛將軍的位置。」

「當然了,皇上正是被他的美色所迷,才連升他那麼多官的。我看哪,這董賢不
但容貌絕美,床上功夫也定然是一流的,不然怎能服侍得皇上如此滿意呢?哈哈哈…
…」

董賢聽到那淫穢的笑聲,不禁昏眩了一下,手中的杯子頓時跌落下來。

劉欣立刻轉過頭,「聖卿,怎麼了?」

「微臣……微臣一時不察,失手打翻了酒杯,請容微臣告退更衣。」董賢匆匆忙
忙地退下,絲毫不知身後那晶亮的眼眸正直直地盯著他。

董賢幾乎像在逃命般,踉蹌地奔進花園裡,他無力地倚在一根柱子上,淚水早已
滾滾而下。他到現在才知道,原來眾人竟將他想得如此不堪,但這難道是他所願意選
擇的嗎?董賢突然好恨他自己,出賣肉體的女人尚還稱妓女,而他呢?甚至連妓女也
不是。

「賢!賢!你怎麼了?」一個高大人影急急地朝他奔來,眼中滿是關心的神情。

董賢慢慢地轉過身來,臉上猶掛著晶盈的淚珠。「詡–」

朱詡是他被寄養在朱家時,最關心照顧他的人,他的童年是由朱詡陪伴度過,當
他傷心時也是朱詡在安慰著他,即使是現在,當眾人都唾棄他的時候,朱詡仍是在旁
守護著他……

「詡!」董賢忍不住奔進他懷裡,「告訴我,我真的那麼低賤嗎?我色誘皇上,
我賣身求榮,我是罪不容待的佞幸之臣,我是嗎?我是嗎?」

「賢!賢!」聽見那聲音裡的無盡悲淒,朱詡忍不住心痛地擁著他,「我可憐的
賢,你心中是承受了多麼大的痛苦啊!」

董賢無力地靠著朱詡。這世上只有詡一人懂他了……

「詡,請你帶我走吧!」董賢含淚抬頭望著他,「我再也不要面對這一切了。」

「好,我帶你走。」朱詡緊緊地抱住他,「我帶你到天涯海角,永遠都不再回來
。」

「天涯海角……」董賢閉上雙眼,那是他多麼盼望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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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冷冷地響過寢殿。

劉欣雙拳握緊,直盯著倒在地上的董賢。「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背著朕私自與
他人在花園幽會!」

董賢慢慢地坐起身。他左頰早已紅腫,可是他卻絲毫無所覺,一個心死的人怎
麼會有感覺呢?董賢動也不動,只是將目光定在一個遙遠的地方。

劉欣用力攫起他的下巴,「你這忘恩負義的賤人,朕把什麼都給你了,僅次於
皇位的大司馬之職,富麗堂皇的高安侯邸,稀世珍貴南海珍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的?居然敢如此背叛朕!」他咬牙道,強烈的痛苦狠狠地啃噬著他的心。

「哈哈哈!哈哈哈!……」董賢突然狂笑,笑著笑著,滾燙的眼淚卻一顆顆地
落下,「我真的什麼都有了嗎?為何我唯一想要的東西卻永遠得不到?」

劉欣瞪著他,「你到底想要什麼?」

「自由。」董賢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不要南海珍珠,不要豪華宅邸,更不
要大司馬之職,我只要自由!」

「你作夢!」劉欣猛力抓住董賢的手腕,「你想離開朕去和那朱詡遠走高飛,
一輩子休想!」他憤怒得全身顫抖,「那小子倒底有那一點比朕強,你要這麼死心
塌地的跟著他?」

「詡……他是世上唯一關心我的人。」董賢緩緩地道,突然覺得滿心悲哀。「
在我身邊的人都在利用我,朝臣只當我是晉身的踏板,父親當我是升官的工具,而
皇上……皇上當我是發洩慾望的玩偶,只有詡,他才是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的人。

劉欣一震,猛然地鬆開他。

「你別作夢了,董聖卿,這世上是沒有真心的,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就算是
你的朱詡也不會真心待你的!」劉欣奔出宮,用力地關上大門。

董賢無力地倒在地上。沒有真心嗎?難道他想尋找一份屬於自己的感情也不能
嗎?或著……是他連這一個小小的願望都無緣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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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賢在深宮內被囚禁著,他不想進食,無法移動,只能昏昏沉沉地
躺在床上,讓無盡的淚水浸溼他的枕被。廣大的寢宮裡空無一人,只有
燭火在冷風中瑟縮地搖曳。董賢覺得好累好累,累得希望自己能這樣睡
去,從此不再醒來……

在病中,似乎許多雜亂的思緒都會浮上心頭。董賢想起在幾天前,
皇后來此命令宮人們不准將他的病情報告皇上時,在他床前所說的那番
嘲諷又陰惻的言語:「董賢,皇上至今仍無子嗣,你最好多收斂一點,
可別害得我們漢室江山後繼無人。」

董賢突然覺得那原已寒冷的身軀,變得更加冰寒。

子嗣,是啊,兩個男人之間是不可能有子嗣的。眾人皆指責皇上是
因他的誘惑,才會至今無子,倘若他是個女人,是否可以不用背這佞幸
之名?為何上天如此殘忍,錯給他這副身軀……

外頭傳來開門的聲音,董賢無法,也不想知道來者是誰。他躺在床
上,讓一顆顆的眼淚滑過他臉龐。他的心早已成了冬天的枯葉,被無情
的北風摧殘得破碎不堪。他已太累、太倦了,倦得已無力再承受更多的
痛苦,也許當眼淚流盡時,這份痛苦也能隨之而去吧!

「聖卿,你怎麼病成這樣?!」皇上的聲音突然響起。董賢緩緩地
睜開眼,看見皇上焦急的臉孔出現在他眼前。

「你這小傻瓜!你倒底在想什麼?宋弘說你已有好幾天不吃不喝,
就算你要跟朕嘔氣,也不能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啊!」劉欣命人趕快去
煎藥,同時扶起董賢的身子。

天吶!才幾天不見,聖卿居然瘦了這麼多!為什麼都沒有人來通報
他?劉欣顫抖地撫過那蒼白的臉頰,同時氣得想要掐死某個人,但在那
之前,他得先照顧好他的聖卿才行。

「皇上,藥煎好了。」一個宮女在他背後怯怯地道。

劉欣立刻將藥端過來,那宮女急急地道:「皇上,這藥很燙,會燙
傷您的,還是讓小的來服侍司馬大人–」

但劉欣根本沒去注意她在說什麼。他小心翼翼地吹涼了藥,然後輕
聲喚道:「來,聖卿,吃藥吧!」

董賢注視著皇上,看著他既笨拙又小心地捧著那碗藥,以皇上這尊
貴的身份,可能從來沒有這樣去照顧過什麼人,可是如今他卻比個宮女
還細心地照顧他。董賢閉了閉眼,突然感到一陣熱淚盈眶。

他趕緊別過頭去。

「皇上,微臣這區區病體不值得您這樣費心,您還是去陪皇后,不
用為我煩心了。」

劉欣唇邊勾起一抹苦澀的微笑,「宮中有多少人都爭著想要得到朕
的臨幸,只有你卻絲毫不在乎,還想趕朕離開。」

「皇上,我……」

「好了,別說了,只要你吃完了藥,朕就會走的。來,快把藥吃了
吧!」

董賢虛弱地倒在皇上肩頭,一口一口喝著皇上親自餵的湯藥。那溫
熱的湯藥流過他的口,流過他的身,流過他的心,讓冰冷已久的心第一
次有了溫暖。董賢閉上了眼,這似乎是他尋覓已久的溫暖……

「終於把藥喝完了,以後朕不准你再這樣折磨自己,知道嗎?」劉
欣撫著他的臉叮嚀道。

董賢握住他的手,卻看到他的手都發紅了,是剛剛餵藥時燙傷的吧
。董賢輕碰著那受傷的地方。他該恨皇上的,他囚禁了他的自由、玩弄
著他的身軀,他是該恨他的,可是為了端藥而不惜燙傷自己的也是他–

「為什麼?」董賢低語,「為什麼你總是讓我在想恨你的時候,恨
不了你?」

劉欣沉默了。

他們兩人似乎總是在這種強烈的感情中糾纏著,他也曾恨聖卿的心
為何總是只繫在另一個人身上,可是每次在擁著他時,劉欣總告訴自己
聖卿現在是屬於他的,雖然明知這只不過是在自我欺騙,但是,他已來
日無多了,就算是自我欺騙也好,起碼他還能擁有一份虛幻的幸福,而
不是一無所有……

也許,早在兩人初次見面時,就已注定了一輩子的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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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劉欣更加寵愛董賢了。

他幾乎給盡董賢世間的一切,外國使者的珍奇貢品他第一個
想到他,高安侯府裡的擺飾比皇宮還豪華,劉欣有一次甚至還宣
佈說要把皇位禪讓給董賢,後來雖因眾人反對而作罷,但也讓大
家明瞭董賢擁有著多麼大的權勢。

當一個人權勢達到最頂端的時候,也就是他最孤獨的時候,
這世間會有許多人羨他,但–會有更多人恨他。

董賢所感覺到的敵意越來越深了,朝中那些自認忠心耿耿的
大臣每次見到他時,全都擺出一副鄙視的眼光,而皇后對他的眼
神更是有滿腔的恨意,有那個妻子能忍受自己的丈夫竟是被一個
男人給搶走的?

如果這些人的眼光能殺人,他大概已經死一千次了吧。董賢
苦澀地想。

現在的他已是背盡天下罪名,弄權、專擅、驕奢、淫亂。但
董賢根本不想去解釋,解釋什麼呢?世人總是只會用他們自己的
眼光去判斷事情,從來也不會在乎事情的真相是如何,既然如此
,他再說什麼又有何用?

這一晚,當董賢在自己的家中批公文時,中常侍宋弘突然間
匆忙地前來侯府通報。「司馬大人,司馬大人,不好了,皇上病
危了。」

「什麼?」董賢一驚,手中的筆頓時落下。

「皇上從入夜就開始吐血,他不准小的通知大人,可是小的
知道,皇上其實很想見大人最後一面–」

董賢倒吸一口氣,他知道皇上身體一向欠佳,可是沒想道居
然已嚴重到這種程度。他急急忙忙地隨宋弘趕往宮中,紛亂的馬
蹄聲在這深夜中更顯得刺耳,想到皇上正病危著,他的心突然絞
得好緊,腦中也昏眩得幾乎快握不住韁\繩。董賢這才發現,他竟
是如此在乎皇上……

好不容易來到寢宮前,董賢半步也不停地直奔進去,他看見
皇上正倒在床上,那白衣上的鮮血好像染遍了皇上的衣裳,令董
賢不禁觸目驚心。

「皇上!皇上!」他急急地呼喚。

劉欣睜開眼,看見了董賢,他虛弱地道:「你怎麼來了?朕
吩咐過不能通知你的。」

「為什麼?皇上,為什麼不肯叫微臣?」

劉欣拂過他的秀髮,「因為朕不忍心讓你面對這生離死別,
朕知道你會難過的。」

「皇上–」董賢的淚水不禁落下。

「瞧,朕就知道你一定會哭的,你可知你的眼淚讓朕有多心
疼啊!」

董賢哭得更厲害了,他握住劉欣的手,把臉貼在上面,「不
,皇上,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

劉欣輕笑著,「啊!聖卿,朕真高興聽到你這句話,這是否
表示你有點在乎朕?」

「皇上……」董賢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竟是哽咽得開不
了口。
劉欣微微一笑,拭去他的眼淚,低低地道:「朕貴為天子,
天底下沒有朕辦不到的事,可是對這生死卻是如此無能為力……
」他無力地吩咐宋弘取來一個盒子,「這裡頭是傳國璽,有了這
個,就沒人敢加害於你了,只有你平安,朕才能死的瞑目,聖卿
–」

董賢麻木地接過傳國璽。皇上已病重至此,居然仍如此擔心
他的安危。董賢撫過那盒面,心中盡是一片淒楚。

「聖卿,聖卿……」彌留之際,劉欣仍念念不忘他的名字。

「朕……從未將你當成洩慾的玩偶,在這世上,你是朕唯一
深愛的人……」

董賢一震,手中的傳國璽悄然落地。

「我也愛你……」他低語著,但劉欣再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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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賢獨立在窗邊,此時的他,已是心如止水。大喜大悲,他
已走過一遍,情痴糾纏,也都具化雲煙,雖然努力想去追求一份
真實情感,到頭來卻仍只是一場飄緲虛幻的夢。倘若蒼天有情,
為何要在這男人的身軀底下給他一顆女人的心,倘若無情,為何
要讓他與皇上相遇,難道……這一切只是命運\的捉弄?

董賢緩緩地執起匕首,但願來生,他能尋到一份屬於自己的
幸福……

他毫不猶豫,用力將匕首往手腕劃去。

西漢元壽二年,哀帝劉欣崩於未央宮,享年二十五;次日,
董賢於家中自殺,得年二十二。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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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大司马府从一个月前就忙起来,进进出出的,不是上门求见、贿赂谄媚的王公贵官,而是僮仆们。仆役打点了一个多月,原本已豪华盖世的朱门玉限,更加散发出仙宫般的光芒来。皇上的法驾由未央宫北关,壮严地移入大司马府正门的那一刻,悠长的万岁之声,漫延于云空。
宴席进行到一半,刘欣注意到董贤退席了很久,一直没有回来,于是藉口更衣,只带了两名近侍、两名禁军,悄然走出夜宴大堂。
皇上不在,堂中饮酒作乐的王公们就更放纵了。刘欣不喜欢宴席的喧哗气氛,他只喜欢在微醺之际,观赏他的圣卿,散发着宁静之美,宛如神迹。
沿着走廊漫步,远方的萧鼓逐渐淡去。熟悉的轻柔声音,自远方传来。刘欣按纳着不安,朝声音的方向走。
“……我讨厌那些人,只要跟诩在一起。”
“抛弃一切,到我的家乡去,只有我们。”
“嗯,一直到老,永远永远……”
刘欣晕眩了一下,扶住墙壁。廊外的花木扶疏之中,他的圣卿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仰望着对方的眸中,闪着宝石般的泪光,在自己手中的圣卿,从来没有这么美过。
一直到老,永远永远……这句话,圣卿从没对他说过,也不可能对他说。圣卿所恨的是被拘束着、玩弄着吧?花了那么大的代价,自己不正是要绝对的占有吗?
“贱人!”
董贤被一巴掌打倒,寝宫中的灯火惊窜了一下。刘欣喘着气,看着董贤慢慢坐起来。
“过来!”
刘欣用力捏住董贤的下颚,扳起那张冷淡的脸,左颊已经红肿了,“说好了,约定了,你是朕的人,还敢对别人投怀送抱,置朕于何地?”
“在微臣家中,微臣对谁怎么样,皇上也不许吗?”董贤无惧地缓缓问着,“在宫中,微臣才是皇上的人,不是吗?”
“不要脸的东西!”刘欣使劲将他推开,撞倒了花瓶几案。
“哈哈,呵……”董贤毫不在意地倒在碎裂的琉璃、溅溢的清水及花朵中,“微臣所做的,只不过和皇上所做的,是一样的事情罢了!”
“什么一样的事情?”
“身为男子,而所爱的却是另一个男子。”董贤的手被划出细小的伤痕,细细的血丝滑散,他也不觉得痛似的,“早已被世俗伦常所排除,我还有什么怨言?不……我早已视自己为不活于世上的人了,能陪我的只有诩而已。”
“哼,你别搞错了,董圣卿!”刘欣揪住董贤的衣领,“朕只要你年轻美丽的样子,什么男人女人?那个叫做诩的,也不过玩玩你,你的美貌谁看了都想要,等你老了,这场荒唐就散了,你还想永远?”
“对皇上而言,也许是如此吧?”董贤眼泪滑了下来,滴在刘欣手上,滚烫得令他疼痛,“对皇上而言,微臣到底是臣子,还是妃妾?原来……什么也不是,只是欲望的残烬。但是,对微臣而言,身心都已经腐朽的那一天,诩还是会爱着我。”
“哦,是这样吗?”极力地压抑哽咽下,自己的声音扭曲为恶毒无情,“朕要把你锁在宫中,囚禁到朕厌烦了、玩腻了,朕要看看还有谁要又老又贱的你!”
甩下狼狈的董贤,刘欣亲自用力关上寝宫的门,靠着镂门,他听到董贤的啜泣,刘欣全身都在发抖,靠紧殿门才能站立。你恨朕吧!朕也不希罕你的心,只是不允许自己的玩具背叛,被别人插手,所以要好好惩罚。贱人!刘欣在心中咒骂,泪水却盈满了眼眶。
一下了辇车,刘欣踉跄地走着,敲开中宫的寝殿,皇后好整以暇地恭迎,宫女们上前要扶皇上,被他挥开。
皇后使了个眼色,宫女太监们全默默退下了。
“陛下……”
刘欣倒入皇后怀里,传皇后温柔地抱着,轻轻道……
“陛下回心转意了,臣妾永远在等待着。”
“永远……”刘欣茫然,“永远,是一生一世吗?”
“嗯,”皇后安抚着皇上,心平气和地,“皇上可以轻狂、放纵,那都是一时的,过后什么也没有……”
没错,刘欣象茫茫大海的浮沉中,抱住一块朽木般,渴切地仰首看着皇后端雅的笑容,如此光明与洁净。¸

 

是,臣妾一直在守候着,将来要为皇上生下公主、皇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一个大家庭,那就不寂寞了……”
“会陪着朕,不管朕是否已老已朽……”
“是的,不管一切是否消失,臣妾都要和皇上在一起,延续着汉家的香火,负担起天下的任务。”
刘欣的泪水滑落,心中充塞着淡淡的凄凉与平静。董贤不是自己生命里的永远,能负担起传承的使命吗?只有背负着世人的笑讽,走向必然的虚无与毁灭。

被软禁在偏殿中的董贤,也不吵也不闹,只是背对着殿门躺在榻上,任凭泪水纵横。
皇上今天一下朝就到皇后那里去了。
不,是皇后的凤辇在未央宫北关外等着皇上,两人一起返驾回宫的,好恩爱呀……
总算是收心了,皇后那么温柔美丽。
是呀!总算……
宫女太监们象故意似的,一直在殿门外大声说着他不想听的话,兴奋雀跃地气氛简直象办喜事。冷暗的殿中,董贤闭着眼却无法睡着,浸湿的枕畔和头发,使脸上好冷,眼泪为何流不完?好倦好倦,一直流着泪,又无法入睡。
脑中起伏着喧乱的声音,皇上轻轻地笑着,圣卿……圣卿,到朕怀中来……朱诩急切地呼唤他,阿贤!不要去!
董贤按紧了心口,不听朱诩的劝而投向皇上,明知会落得佞幸之名,明知皇上只要他的美貌,明知权势的顶峰是众矢之的,却……没有后悔过。也许,见到皇上的第一眼,便决定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吧?
不管白天或夜晚,两人共渡的狂荡时光中,罪恶是甜美与痛苦的混合。为什么这副男人的躯壳里,隐藏着一颗女人的心?
“司马大人,您已经一天没吃任何东西了。”
宫女小心翼翼地劝说着,董贤恍若未闻,只是不想动,不想开口,让难以宣泄的心,从眼中一颗颗流掉,流干了之后,没有心的自己就不会难受了吧?
“皇上,勉强吃点东西吧。”
皇后拉着刘欣的手,把酒杯拿掉。
刘欣一笑,苍白的脸上,深深的黑眸清朗如湛。
“让皇后担心了。”
“不,”皇后笑着摇头,双颊酡红,“皇上变得这么体贴,臣妾好高兴哦!以前根本不敢梦想,毕竟,臣妾自知陋质比不上那个董圣卿……”
“你这么恨他吗?”刘欣自己又倒了杯,人人都说皇后娴淑,原来妒心并不轻,只不过外人看不出来罢了。
“皇上,臣妾不是恨……哎呀,臣妾怎么会有那种可怕的情感呢?”
“朕已经对那个无耻的人厌烦了。”
“噢……那么……可是他还是权倾天下……”
皇后说不恨,听到那句话,明明愉快得掩饰不住,而且立刻想把他的圣卿由大司马的地位扯下来,不恨?这是高贵教养下的虚伪,刘欣心底苦涩地笑着,这假象的恩爱,表面的礼仪,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把他撤职,怎么样?”刘欣神色安然,“剥夺封爵、采邑,免为平民……”
“皇上,您醉了。”
“朕很清醒,那样不是天下所期盼吗?”
“是天下的盼望,但是皇上……”
“天下都恨高安侯,大司马……是朕一意孤行地封赏圣卿,甚至想禅位于他……可是天下憎恨的,却不是决定一切的朕,而是圣卿,哈哈…清醒的到底是谁呢?”
存活于人世间,君臣、父子、夫妻……五伦的规范中,挟持了多少虚伪与血腥?为了香火,必须厮守着不爱的女人;为了刚纪,必须有替罪羔羊。如此才能维持所谓的幸福。
这是一生一世的永远?
中常侍宋弘趁着皇后不在,偷偷地禀报,“高安侯已经病势沉重了。”
“什么?”刘欣一怔
“数日以来不吃不喝,宫中的人奉了皇后旨意,不敢派人去照料,幸而高安侯的家人能出入禁宫照看,否则恐怕早已死了……”
那个笨圣卿,难道想绝食吗?刘欣气得抓紧了衣袖,焦急地看着似乎永远不会抵达的前方。
猛然推开殿门。
“叩见万岁。”
众人慌慌张张地叩首,刘欣大步踏进来,直接闯进床榻帷帐之中,床上错沉的圣卿,才几天不见,居然虚弱成这个样子。刘欣大怒,叱责道,“御医呢?为什么只有这几个人服侍?”
众人不敢吭声,刘欣抚着董贤的脸,哀怜压抑过怒意,以往那丰盈清艳的圣卿,竟象枯萎了一般,罢了!反正朕身染不治之疾,也不知道何时会发病死去,两人一起死算了。
“启禀皇上,是司马大人终日哭泣,不吃不喝,才……”
“混帐!不吃不喝,你们这批奴才也由得他?要是高安侯有三长两短,你们提头来见朕!”
原来皇上对大司马还是余情未断,甚至有更热烈的样子,宫女太监们才惊觉看错了风向,要是皇上知道这段时间里,大家对董大人怎么冷淡,不顾他的死活,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是,让皇后知道了皇上又跑来找司马大人,奴才们一样会死无葬身之地呀!
看着皇上亲自扶抱起董贤,笨拙又小心地喂他喝药,宫女太监们掩饰着惶恐与不安,董贤只是虚弱,两三天就会恢复元气,我绝不是皇后及太皇太后所愿意看见的。到时候,不管哪边都会怪下罪来。
奴才难做啊!这时候任凭谁,都会发出如此感叹。
在秘密的商量下,大家还是想出了免罪的方法,计划已定,又求了皇上跟前最受宠信的宋弘去说,这唯一的求生之计,不知行不行得通?


在宋弘的分析下,刘欣勉强同意让董贤回家休养。这一两天皇上亲自照顾一个臣子,总会惹人话柄,而且太皇太后那边一定会降旨为难,反正是不用几天就可￾姿元的,等大司马复元了再进宫,一切就可以象往昔了。
深夜还在灯下批阅奏章的刘欣,又晕眩了一下,宋弘马上端药来,
“皇上,请歇息了。”
“不要紧,朕还可以,”刘欣把药一饮而尽,笑道,“为了朕和圣卿的天下,朕要努力。”
宋弘苦笑,皇上把对皇后说的话都忘个一干二净了。刘欣靠在宋弘肩上,略为闭目养神,祥和得象自言自语,
“近来,朕已经觉悟了。”
“觉悟?”
“也许朕活不了多久……”
“皇上请不要说这种不祥之话!”
“不朕自己很清楚。前一阵子是否就是发现自己活不了多久,才那么渴望圣卿呢?要不是将死,自己怎么会反复地想着不可能的将来?圣卿伤了朕的心,可是,朕已经认命了,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圣卿呕气,朕只有在看见他背叛朕之前死去,才算是残余的幸福吧?朕连父母的脸都记不清楚了,从小只被教育着要做一个好皇帝,学习治国、辞令,还有贬人,杀人……朕累了。”
宋弘静静地倾听,变得多话的皇上似乎只是藉声音驱逐面对死亡的孤独。董贤呢?为什么这个时候司马大人不在?
六月二十四日,仲夏的清朗夜晚,刘欣在少数随身卫侍的陪同下,私自驱驰出宫,驾幸大司也府。凝冻成黛蓝色的夜幕,象董贤乌亮的秀发般,闪耀着星光。
“皇上……”开侧门的司者惊呆住了,全部慌忙跪下叩首。
“不必通报,”斗篷深衣下,刘欣低沉地说,“朕是偷偷出宫的。”
司者几乎是屏着气趴在地上,马蹄声规律而清晰。
幽会的心情,就是这样吧?一路上有人慌忙跪伏,也有人竟不知道是皇上,漠然擦身而过。刘欣不禁感到有趣,早知道就不要老是把圣卿召宫,偶尔由他微服私访。中途逮到刚服侍完董贤汤药的婢女——那世上仅只一副御赐的秦宫食具,他一眼就认出来。问清了董贤在哪里,刘欣把卫士布置在重要通路,自己一个人去敲董贤的房门。
过了片刻,才有人来开门,那带着淡然的温和声音,更令刘欣心跳。
“什么事?我要睡了。”
门拉开,董贤仰首看的脸,太过吃惊而张着口。数日不见,他的美貌竟比记忆中又增添了一种什么,说不上来,却足以无声地凝视,长久而不觉。
门内门外,两人互相注视着,似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音,这一刻竟比占有他更幸福,应该说,这无语的凝望之间,才有真正占有他的感觉。
这是什么感觉呢?没有遗憾的情感,不计一切代价付出的最后所看见的结果。
两人同时拥抱住对方,在虫呜星语之中,在月光温柔的濡浸之下……
床上紧紧交缠的两个人,终于慢慢分开之际,刘欣的呼吸拂在董贤颈上,抬起眼却看见董贤的泪光。
“为什么哭?圣卿。”
“……我也不知道。”董贤抱着刘欣的头哽咽着笑道,“只是,忍不住就想哭……”
“傻瓜”轻摩着圣卿的脸颊,仲夏深夜的清风引起身上微冷,彼此的体温反而更清晰,不再说话,全身每一分每寸,都要记住此时的感触,把它刻烙入骨。
曙光未破的离去之前,刘欣捧住董贤羞红的脸,依依不舍地重重吻了一下,慎重地交待着圣卿一定要回宫中,否则朕就夜夜私访。
简直象远行前的告别般,刘欣一直回头看,董贤目送着,皇上的笑容格外鲜明,董贤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分别的清晨,是皇上最后一次那样对他微笑着。


你为什么不和皇上一起返宫?宋弘含泪责问着,那时你在哪里?皇上在辇驾中就开始吐血。
董贤木然站着,手中的传国御玺象没有重量的空盒子,轻得他无法抱牢。
那时吗?沉睡于幸福之中,梦见皇上平常的样子……
那时你为什么不在?宋弘叫着,捂着脸哭了,皇上不许我们去叫你,不许任何人打扰你,他衣服上都有是血。
皇上一身干干净净地白色丝绸衣裳,没有表情地闭着双眼,身体冰冷,宛如清晨的露水。董贤坐在他身边,脑中空白一片。进宫前刻意地打扮,要向你说出生生世世的誓言,永远……
最后他只是抓紧宋弘,不停地嘱咐,把传国之譬给圣卿,就不会有人敢加害他了,什么样都可以,只要圣卿平安,圣卿、圣卿……
你醒来呀!昨天还那样抱得人喘不过气,耳畔暖暖的呼唤也是圣卿,在麒麟殿里你安祥地投来微醺的眼光,说着祥位的儍话……一看不见我,就大发雷霆,象个孩子似的……其实,我喜欢故意逃走,看你为我生气……再叫我一次圣卿……我们不要再闹蹩扭了,好不好?
二十六岁的皇上,和二十二岁的自己,来不及懂得幸福是什么,虽然很努力地探索,还是来不及。董贤抱住刘欣的尸体,清晨的芦荟上滑动的晶莹露珠,哪一颗是皇上哪一颗又是自己?
什么都一样了,有人来来去去,董贤只是握着皇上的手,传国之璧落在青蒲上。
太皇太后来过,王莽来过,皇后来过,不停地问他话,皇上驾崩了吗?传国之璧交给司马大人了吗?
是的,董贤茫然回答,每个人的声音都一样。
请把御玺交给太皇太后,这是天子才能持有的。
是的。
丧事的处理,由新都侯王莽协助司马大人吧。
是的……司马董贤无从望,即刻革职……
是的……是的……什么样都不在乎了,传国之玺、大司马印信符节,谁要那种东西?这华宅,府库珍宝,封爵采邑,都拿去。

刘欣驾崩次日,董贤在家中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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