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杂家

 

快要过满一月时,有一日,我如往常一般,泡了快一个时辰的温泉,晕晕乎乎爬起身,穿了件浅蓝浴衣,就想回房躺,路过庭院,望见我那麒麟兽正趴在花树下打盹,阳光与花雨零零碎碎地撒在它所歇之地。真是很会挑地方啊!我便改了主意,走过去躺靠在它身上。它见主人来,便很乖顺地蜷身把我拱卫起来。

还未到午膳时分,赤羽就回来了。我和麒麟兽正窝在一起睡得很是香甜,等我因饭点将至习惯性醒来时,就看见赤羽立在一旁,执扇仰首,望着一枝垂在我们头顶的木棉花。丝木棉有美人树的别称,花色殷红,远看仿若朱裳美人,明艳动人。眼前,一身火红的赤羽真是与丝木棉相映成趣。

花树美男,如画如梦。我看得便有些入迷了,直到赤羽转头来看我时,我仍旧一脸痴相地对着他。他似笑非笑地欣赏了半晌我的憨态,一扬扇,扇下一朵堪堪怒放的木棉花,簪在我发间。

我有些受宠若惊地眨巴着眼看着他,一动不动,简直要忘了自身存在。他簪花的手顺势挽起我一缕长发,放在掌中把玩,闲闲问道:“快要入夏了,夫人还在春困吗?我见房里积了不少麒麟天府的文书没处理。”

糟糕,今天收到的文书还没来得及藏好,被提前回来的赤羽瞧见了。他这个工作狂只见了今天半日的份,就已经问上了,要是让他发现我攒了快一月的三大箱文书,不知他会做何感想。

其实,并非我渎职,怠慢泽福一事。只是因世人皆知我以麟君身份嫁入西剑流,以往找寻无门的麒麟天府,如今有了明显的门路可寻,是以每日我这的书信纷至沓来。初时,我还耐着性子一一细阅,发觉大都涉及武林纷争,极少一些麒麟天府可以出手的,也都是些个人私事,简直是把麒麟天府当作解决各种疑难的万事屋了。

想来真正关系百姓民众的大事,麒麟天府自有人密切关注着,断然不会事发了,才会通过这种方式报知麒麟天府。再者,这些事务一向都是兄长大人管的,我要插手也寻不得空处。是以,我便只是草草浏览,挑拣些看着有点紧要的出来,或是打发麒麟兽送往麒麟天府,或是自己处理。剩下的,就都存来无聊时当江湖八卦翻看。

“晚些,我会让麒麟兽带去给兄长大人。”一想到那些文书,我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简单应道。

“你身为麟君却不处理吗?”

“那是兄长大人负责的。”

“哦,那在麒麟天府中,夫人负责什么?”

“混吃等死。”我又下意识脱口而出,便见赤羽神色凝了凝,心道糟糕,一不小心就在他心里扣了不少好感。

我从小到大被兄长大人宠着,这种话讲得理直气壮,麒麟天府的人也都视为理所当然,或许在他们心中,我这个麟君只是附加的,当代真正的麒麟君是兄长大人,故而对我并不用君上的敬称。

以前,麒麟天府里也出过两位麒麟君同时在位,必定都是一男一女,按照年岁,年长的那位唤作大君上,年少的那位唤作小君上。小君上这称谓听着可爱,但承受的负担却是可怖的,所以只是被人称大人,我也乐得逍遥自在。

赤羽看着我一时没说话,我从麒麟兽身上爬起来,低头拽着衣袖讷讷道:“现在……现在我负责混吃等生。”

“等生?”赤羽扬着尾音重复道,投来的目光不自觉扫向了我的腹部。

我慌忙转身躲开,朝屋里走去,转移话题道:“阿娜塔快来尝尝我今日煲的海鲜汤。你可知晓,这天底下没有我做不来的美食。然而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真是毫无用武之地啊!”

“中原美食做来可费事?”午膳时,赤羽终于与我聊起饮食,我甚是兴奋地与他侃侃而谈。

“何止中原!苗疆、海境、佛国,乃至魔世的饮食,我都能信手拈来。”

“魔世?”赤羽似有不信。

“没错,凡有人有饮食之地,便在我麒麟天府内留有食谱流传。只是魔界这种与人世隔绝之地,食谱少而且多不全,要做出来尝上一尝,难就难在食材短缺。我的师尊就改用了世间可得的食材替换,研制出数道颇具魔世风味的菜来,趁着魔世入侵中原的机会,找了魔兵试吃,竟然并无甚大差异。”

“令师真是位妙人。”

“那是自然,师尊是天底下最厉害之人!”我豪气云天地说完,才发觉自己已不是在麒麟天府里同人吹嘘了,瞥了一眼赤羽,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在饮食一道上……”

“听闻麒麟天府的历代麒麟君皆怀大才。夫人既修饮食一道,必然也是翘楚,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有没有超越师尊,我也不清楚。修到悟的境界,要精进便需机缘造化。”

“悟?”

“嗯,诸般技艺臻于完美,便需转悟人生百味。简单说来,是从有滋有味中悟索然无味,从索然无味中悟万千滋味。人生在世,于生老病死之外,难离食与色。色或可戒,食却断不得。修习他道,或许风光,或许高雅,但饮食一道之广博之深远,却鲜少能有与之比肩的。”我看着赤羽愈说愈得意,言下大有你纵是武道巅峰也得吃我的饭之意。

赤羽哪会听不出我的自傲来,笑道:“夫人这番言论真是振聋发聩,叫人茅塞顿开。”

“还有吗?再多夸几句。”我将吃完的食案移往一旁,坐到他身旁,搂着他的胳膊撒娇道。我发现赤羽的夸奖最是受用,听着便心头涌蜜,如闻缠绵情语一般。

“麒麟天府能荟集天下英才与世间学问,传承千年,真是让人叹为观止。”他扬起朱扇,在我额头轻轻点着,故意曲解我话意地笑赞道。

“我说的是多夸我几句!阿娜塔真是小气!”我不死心地摇起他的胳膊,就不信甜言蜜语得不到,赞美还得不到。

“麒麟天府中应也有修习墨学之人吧?”

我觉得赤羽问我这话时,看来的目光里尽是认真,不似平日谈笑的模样,感觉他不是平白有此一问的。我便也认真回他:“墨学?指的是墨家学问吗?这个是有的。”

“哦?麒麟天府里的墨家与九界中的墨家可有渊源?”

“麒麟天府里有的只是墨学,并没有墨家。即便是修习墨学之人,也不是墨者。九界中的墨家我们也是知道的,渊源是有一些,但从麒麟天府建立之初,就已经泾渭分明。千年之后,就更攀不上什么关系了。”

“哦?愿闻其详。”赤羽大感兴趣,追问起来。我见他今日似乎很是得闲,便撤了食案,沏了茶来与他细说。

“不知阿娜塔是否知晓与墨家有些瓜葛的杂家?”我呷了口茶,在赤羽怀中捡了个舒服的地方躺得安稳,悠哉地看着茶盏开始讲古。

“杂家形成于战朝末年墨家之后。当时墨家中有一些惊才绝艳的门徒不喜墨家作风,兼容并蓄各家学识与主张,博采众长,渐渐脱离墨家,去施行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因这群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而被人称为杂家。”

“因墨家止战,遍布九界。杂家算来也师承了墨学,为了避免理念作风不合起无谓冲突,杂家便另寻乐土传承。据说,有两拨人成功寻到了理想的乐土,其中之一便是东渡到了东瀛的麒麟天府开创者——初代麒麟君,我们称为麒麟元君。”

“这位麒麟元君,大概是保留了墨家的隐秘习性,麒麟天府里关于他的记载,甚是语焉不详,就连性别也难以确定,不知是麒君还是麟君,是以后世才称作麒麟元君。麒麟天府那些喜欢考据的老师傅们有的认为,麒麟元君很可能不是一人,而是两个以上的多人集团,有男有女,所以从他们所做事情来推断,会感到忽男忽女。”

“那选认新一代的麒麟神器又是从何而来?”赤羽听得认真,一手抱着我,一手端着茶盏,时不时饮上一口。

我见他又要举杯来喝,便伸出手里的茶盏轻轻与他一碰杯,叮的一声脆响,甚是悦耳。我俩相视而笑,各自饮尽,好端端地把茶喝出了酒的情致来。我笑道:“麒麟神器的来历更只是寥寥数句:某年某月某日,获神器一双,能识才辨善,果与麒麟有故。遂冠天府以麒麟之名,恭承此缘。”

“有人仔细研究了麒麟元君在得到麒麟神器前后的种种事迹,虽然未能推测麒麟神器得自何处,但却能断定,是盗墓所得。”

“盗墓所得?”赤羽有些诧然地重复着我的话,大为不解。挖坟掘墓极损阴德,与麒麟天府所信奉的仁德相去甚远。

“非是人的坟墓,而是埋葬麒麟之墓。可能是远古祭奠神兽的神庙,经历沧海桑田,掩埋入地。被后世发现,当作秘密禁地使用。几经修缮与废弃,等到麒麟元君闯入,应是无主多时。”

“这便是真正的麒麟天府?”赤羽随口一句话,问得我登时停住了滔滔不绝的话头,甚是心惊。本只是与他闲聊麒麟天府的掌故,不想好像透露了些不该与外人言的秘密。他见我一时不敢再言,便笑道,“抱歉,我绝非有意探听麒麟天府的秘密。夫人莫要紧张。”

“那个,我们还是说说阿娜塔喜欢吃什么吧?你在中原呆过很长一段时日,应有喜欢的吃食如今在东瀛是吃不到的吧?”我坐起身来,改换话题道。跟他说话真是危险,就算他无意探听,也还是会听着听着就把蛛丝马迹串联,推出精准的论断来。

“那就有劳夫人为我做一次卤肉饭吧。”赤羽刮了刮我的鼻头笑道,“你也别整日闷在家中。西剑流的人已经快一整月都见不到他们的军师夫人,都猜疑我将你如何了。”

“哦,呵呵呵,你没将我如何啊,就是折腾得我无法出门见人而已。”我学着他的腔调呵呵一笑,背过身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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