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君,等我伤愈,我们便成亲吧。”

江月之间泊着一半旧的船,船头婷婷立着一红衣美人,抚扇之间,将唇间的话语扇落宵风中。她声音有些低沉,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甜糯绵软,却自有一番沉静的气度,如今夜的月,有些清冷冷的孤高。

无人应声。

倚在船舱上的男子玉面如花,俊美得令众生失色,当然,也包括船头的那位女子。他圆睁英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抹红艳的背影,双唇也微启着,已然呆若木鸡。他身周飞绕着一双彩蝶,忽上忽下,映着月色,仿佛他此刻的心情,又仿佛是什么人忘记眨巴的眼,或者是什么人无声的笑意。

公孙月轻轻咳了几声,缓缓转过身,抿着唇勾着笑,去观瞧此时的蝴蝶君。她自重伤濒死退隐江湖已来,已养了两年的伤,如今几近痊愈,只是偶尔还会咳嗽一下,眼看再过数月,总该痊愈了。

是时候揭开人生新篇章了。

“阿……阿月仔~阿月仔~阿月仔……”良久,好不容易找回自己声音的蝴蝶君颤声唤着公孙月,而公孙月竟一反平日里从不搭理他发痴的作风,一一应声,唤一声应一声,好似不会腻。

“你……你怎么了,阿月仔?你……你不要吓我~”

“媳妇脸你给我听好了,我是认真的。既然退隐江湖,过寻常百姓的日子,那就该好好地过。我与你之间便不能依着江湖儿女的规矩随情随性,说是夫妻就成了夫妻,总该按照民间的法子成个亲。”

“好好好!明天我们就近找个村子成亲!找个媒婆,租个花轿,买个宅子……”蝴蝶君总算是找回了力气,开始在船上兴奋地来回躲着步,飘忽的身影好似江波吹叠,晃得公孙月有些眼花,不得不收回视线,转去望月。

“蝴蝶君,你听我把话说完。我们明天还不能成亲。”

“为何?”

“因为我们还没有成亲的钱。”

“阿月仔,你逗我的吧?我们最不缺的就是金银啊!”

“那些钱财沾了江湖人的血,带了江湖的过往,我并不想用来成亲,也不该用来开启新的生活。我们得重新赚,赚干净的银子成亲过日子。明天去找人问问,普通人家成亲要花多少银子。”

“好好好,阿月仔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一夜,蝴蝶君欢喜得辗转反侧,公孙月也难眠,躺在一旁一动不动地勾着笑装睡。这两年养伤,他俩早就两情相悦、亲密无间,自然而然做了夫妻,只是要像模像样办一场婚礼,感觉还是不太一样,莫名有种甜蜜。别人家是为了做夫妻而成亲办喜事,他俩倒像是为了一场甜蜜而成亲办喜事。

 

次日一大早,蝴蝶君就带着公孙月一路问询,来到了一家专办红白喜事的人家问成亲所需的花销。大门被敲开时,主事的老妪正在吃早餐,唏哩呼噜地喝着粥,扫了一眼进门的一对男女,口齿不清地说道:“这成亲嘛,是人生大事,自然是越多越好,花销哪有封顶的?你们俩个娃娃问得也是好笑。”

“婆婆,别听他胡扯,我们是想问问普通家境的人家办喜事通常多少钱足够?”公孙月将蝴蝶君扯到身后,和声笑问。

“贫苦人家花个九两银子也够,殷实些的人家花个九十九两也能凑合,再往上便是九百九十九,九千九百九十九,总之就是图个吉利,长长久久嘛~”

“婆婆说的是,那便是九十九两吧。”公孙月看向身后蝴蝶君。

“不好不好,就算不要九千九百九十九,那也得要个九百九十九!九十九太少,哪能表达我蝴蝶君娶阿月仔的心意!”

听闻蝴蝶君这话,老妪像是被噎了一下,抬头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来人,笑道:“小伙子真是不知道油盐材米贵,看你们打扮也有些体面,却不像出自大富大贵人家的。九十九两或许是少了些,九百九十九两你们未必立即拿得出来。成了亲可不算完,还得和媳妇过日子,能省就省着点吧。”

“我……”蝴蝶君刚想辩驳老妪的话,就被公孙月拉走了。

“那位婆婆说的话在理。我们先想办法赚足这九十九两来成亲。”

“不行!我阴川蝴蝶君怎么可能只用九十九两来迎娶我心爱的阿月仔呢!必须九百九十九两!”

“好,那就九百九十九两吧。”公孙月望着蝴蝶君坚持的眼神,笑得眉眼弯弯。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如何赚取九百九十九两。这一下,蝴蝶君有些犯难了,他以往做杀手,随便一单生意都能包他一世锦衣玉食,家里的阴川之下不知堆了多少被他抛弃的金子。若是不做杀手,他该如何养家糊口?

“想好去干什么了吗?”公孙月显然也很好奇他的决定,坐在茶馆二楼的雅座上,闲闲地摇着扇子,笑望着他,茶已经喝了一壶,头绪却半点都没有。

“我……”蝴蝶君思考了这半日,觉着自己怎么看也就只有一身好功夫和一副好皮相,“去开个镖局当镖头如何?不能杀人,当个保镖也是可以的。”

“不好。押镖路上凶险,你武艺了得,倒是无需太担心,怕只怕遇上江湖故人,又牵扯出恩怨是非来。”

“不怕,我早就把人都杀光了。阿月仔跟我在一起这么久,可曾见过有来寻仇的?”

“唉,总之,这行当不好,会牵扯江湖,世事难料,我不喜欢。”公孙月皱起眉来,脸色郁郁,禁不住又咳了起来。

蝴蝶君连忙道:“不做不做不做,阿月仔不喜欢,我死也不去做。”

“那你到底打算去做什么?”公孙月止了咳,又追问道。

“我……”突然,一阵勾人心魂的媚笑从窗外飘入,两人循声望去,发现是茶馆对面的花楼上,不知何故,姑娘们都出来倚楼巧笑,似乎是在挑逗楼下路过的一群书生学士,“……阿月仔,我觉得……”

“不行!”公孙月收回目光,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蝴蝶君未出口的设想,“这不是什么正经营生。”

“那为何在笑蓬莱时,你却不反对?”蝴蝶君有些委屈地低着头,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圈圈。

“那时是权宜之计,并非让你献身赚钱。这不是一回事。”

“所以,我是不是连当街卖武艺也不被允许?”

“嗯~这个嘛,倒是可以试试。”

结果公孙月话刚落,蝴蝶君就从窗户翻下楼去,扯开嗓子吆喝:“娶妻有娶妻的气魄,规矩有规矩的眉角,卖艺有卖艺的角度,成亲有成亲的魅力!来哟,今个儿我阴川蝴蝶君要赚钱娶老婆,各位父老乡亲有眼福了!来看一看,瞧一瞧~北域刀剑传奇,让你大开眼界!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刀!”

楼下很快就围上了人,里三层外三层,被蝴蝶君的耍刀惊艳得喝彩不断。楼上公孙月却被蝴蝶君赚钱娶老婆的吆喝弄得有些羞恼。一想到这段时间,赚钱娶老婆将成为媳妇脸的口头禅,她顿觉自己似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些多事。

不过,蝴蝶君耍刀的英姿已经很久都未曾领略了,公孙月看得有些入迷,恍恍惚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两人的初见。

那时,他接单来杀她,二话不说,拔刀相向,刀锋凌厉,确实是一等一的好杀手。结果,那场相杀不了了之,他爱上了她,莫名其妙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她至今都不太清楚阴川蝴蝶君究竟是个怎样的传奇杀手,只是知道她的媳妇脸是个怎样的痴汉。

时隔两年,再看蝴蝶斩为她而舞,公孙月只觉得入喉的茶水变得甜腻腻的,甜得心也痒痒的,引得她禁不住想笑。

“赚钱娶老婆啦,多给点份子钱行不行啊?!” 听着蝴蝶君又一句吆喝,她笑着摇了摇头。

算了,不与他计较。

直到华灯初上,再也聚不起围观群众了,蝴蝶君才蹲在茶馆外默默数起今日的赏钱。公孙月提了一壶温度适宜的茶下来递给他。他接过来就着茶壶一口喝了一大半,喝罢方觉满口的苦涩。

“怎样?赚了多少?”

“不足二两银子。”蝴蝶君哭丧着脸,哀怨地看向公孙月,一张俊脸便在万家灯火的映衬下显出风情万种的凄楚可怜来,看得公孙月内心一阵惊叹。

这媳妇脸若是去卖哭,定不比卖笑赚得少。

公孙月并没有把联想到的哭丧这份差事说与蝴蝶君,生怕他发起痴来真跑去给人哭丧,只是笑笑,安慰道:“不妨事,再试试别的,总能找到适合的事做。你那么喜欢钱,对钱那么敏感,应该能做个账房先生吧?”

“说得也是,明日就去找找看。”

两人正说着,茶馆里走出一个人来,笑嘻嘻地对蝴蝶君打招呼:“这位小哥,今天吆喝得不错嘛~让人听着很讨喜啊~”

“会面百两,谈话千两,买卖昂贵,相杀免费。我很……”贵字还没出口,他就被公孙月推到了一边。

公孙月客气地笑着对来人回道:“掌柜别介意,他这个人有些贫嘴。不知掌柜找他有何事?”

原来那个笑得一脸和善的微胖中年人是这家茶馆的掌柜,他打量着蝴蝶君道:“我觉着这位小哥口才不错,要是在茶馆里说书,恐怕比在街上卖艺要来钱快。再说,茶馆里也能耍刀卖艺,只要吸引客人进来喝茶驻足,我们工钱自会给得不少,而且遇上大方的客人还能另有赏钱。呃,你们觉得如何?”

蝴蝶君与公孙月对看一眼,两人走远了几步低声商量。蝴蝶君道:“说书好是好,可说些什么?难道说我如何杀人吗?一不留神就泄漏了行业机密。”

“换了人名、地名、武功招式,随便讲讲总可以试一试。这么多年行走江湖,总有不少经历见闻与传说轶事可以跟人胡诌一番,反正听的人只道是个故事。”

“要是没有说故事的兴致又该如何?”

“就当是说给我听,我会在楼上看着你。”

“好!”

 

于是,努力赚钱娶妻的蝴蝶君开始在茶馆里说书,公孙月便坐在二楼上看,看人看景看流光,一连看了十数日,蝴蝶君也说了十数日,每日从早说到晚,故事不带重样的,有公孙月知道的,也有她闻所未闻的。再后来,他甚至说起了他是如何苦练不爱钱,追她十八年,说得声情并茂,荡气回肠,听得人悲从中来,泫然欲泣。

这媳妇脸胆子倒挺肥,借着这时机跟她哭诉,翻旧账。

公孙月啪的一声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搁,望着楼下被两只蝴蝶环绕的蝴蝶君,拿着块醒木,举手投足皆有说书人的派头,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这样的日子过得挺好,只是钱赚得却不够,每日基本五两银子入账,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攒上两百多天,才能凑够九百九十九两。想不到黎民百姓的经济水平这么低,想不到正经营生赚钱这么难,从不差钱的蝴蝶君也终于体会了一回“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苦楚。

“蝴蝶君,明天我便不能听你说书了。我打算在茶馆外摆个摊子,写字卖画,也寻一些家教的差事做做,教教闺阁千金识字读书。有我补贴家用,成亲的九百九十九两银子定能更快地攒起来。你也用不着焦心,累成这样,我又不会跟人跑了。”

夜里,在租住的简陋家宅里,两人抵足躺在榻上,仰望窗外的夜色,繁星点点,好似闪亮亮的银钱,尽落心头。公孙月感受到蝴蝶君此刻有些垂头丧气的情绪,便笑着轻抚他的脸颊,温声软语地安慰他。

她很少这般同他讲话,时常用言语捉弄他、打击他、奚落他,然后看他抓狂,看他疯癫,看他楚楚可怜。如此反复,彼此竟都是快乐的,独特的情趣不足为外人道哉。

现在公孙月很是心疼蝴蝶君,其实她并不在乎是用九两银子成亲,还是用九百九十九两银子成亲。他们能像寻常夫妻那样辛苦赚钱,平淡度日,不再为恩义烦忧,不必打打杀杀,其实很不容易。因为她见识过蝴蝶君的风采,如今他的风采也全是为她而收敛。

“阿月仔,”蝴蝶君突然翻身压在了公孙月之上,俯首凝视着她,一双星眸在昏暗中闪烁着奕奕的光彩,他看着她,声音低沉富有磁性,仿佛在与她调情,说着情话,“我刚刚在想,我还可以做些家乡的糕点来卖,这边没有人会做,应该能赚一些钱。你若是摆摊卖字画,我不说书的时候便在你旁边摆摊卖糕点,蝶月喜糕,嗯,这个名字如何?成亲之后,我们总要有人会做饭,总不能老是吃外头的东西,所以下厨这种事自然是刀功一流的我来。”

“好啊,都依你……”公孙月回话的声音很轻。两人的脸挨得极近,气息便混在了一处,呼吸受情绪牵引,渐渐变得急促粗重。蝴蝶君忽然低头,将公孙月话里的最后一个“你”字吻了去。

原本憩在榻旁瓶花上的一双蝴蝶便快活地扑闪着翅膀,翩翩然飞出卧房去,在如水夜色中绕着宅院忽上忽下地转圈,院里偶尔能听到房中泄出的细碎呢喃声,惊得那双蝴蝶飞舞得更剧烈,最终,双蝶失了踪迹,也不知落在了哪一朵花间入梦。

 

为了赚那九百九十九两银子,蝴蝶君与公孙月各展其能,一个说书弹唱,一个写字卖画,一个摆摊卖吃,一个教书办案。有公孙月这样的高手当捕快,哪里有小毛贼的生存空间,更别说在她身后还有更厉害的蝴蝶君。这份公差很快就无事可做,名声传出后,上面便指派公孙月去附近城镇帮当地衙门剿匪。

“为何答应去剿匪?你不是不想再打打杀杀了吗?当捕快那时,你还说破例一回,反正也是造福当地百姓的事,做做无妨。不如我去吧。”

“你去我去都一样,那帮山匪根本不足为虑。你跟我去走一趟,就当是观光吧。事成之后的赏金足够我们成亲了。”公孙月微笑着整理着包袱,看也没看一脸纳闷的蝴蝶君一眼。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阿月仔,你在着急什么?”

“再不赶紧些,恐怕就要抱着娃娃拜堂了,这不太像话。”

“哎?!”蝴蝶君闻言跳了起来,又是拉着公孙月的手搭脉,又是贴着她的小腹听动静。

“媳妇脸,都是你干的好事。”公孙月没好气地一脚把闹腾个不休的蝴蝶君踹开。

 

从山里剿匪回来的那天,正值端午。家家挂起艾草,街街飘着粽香。百姓们都挤到河边看龙舟大赛,敲锣打鼓好不热闹。蝴蝶君与公孙月喜事将近,就在这几日,自是满脸喜色,再看到如此红火喜庆的节日景致,更是心花怒放,便租了一艘画舫,打算在河上看热闹。

“等我去买些粽子来。”临上船时,蝴蝶君丢了一句话,欢欢喜喜地跑了。

公孙月便立在船头等他,直等了有个把时辰,才见他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她不由得笑问:“满街都是卖粽子的,你跑到哪里买去了?怎么去这么久?”

“自然是去买不一般的粽子。来,我左右手里都有一个粽子,阿月仔想吃哪一个?”蝴蝶君把双手背在后面,笑眯眯地问道。

“就这边的吧。”公孙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闻言也没多想,顺手指了一边。

“来,打开看看,我也不知道这边的是什么。”蝴蝶君便把她指的那边手里的粽子递给了她,然后凑过来眼巴巴地盯着她揭开粽叶。

粽子大约有公孙月一个半拳头那么大,拿在手里挺沉,随着粽叶的打开,香喷喷地引人垂涎。等完全打开了,公孙月才看出蝴蝶君搞的名堂,原来粽子是弄成了娃娃的模样,有鼻子有眼,白嫩可爱。

“是个女娃娃。”蝴蝶君惊喜地说,“看来阿月仔会生个小月出来。”

“你这是什么道理?”公孙月瞧了瞧粽子娃娃,然后咬了一口,香糯可口,真好吃。她塞到蝴蝶君嘴边,“好吃,你尝尝。”

“我想给阿月仔买不一样的粽子,就在街市上转,琢磨着买什么口味的好,就听到有吆喝卖粽子娃娃的。我便特意买来一对让你挑,假定你若是挑了男娃娃,就会给我生个儿子,若是挑了女娃娃,就会给我生个女儿。”蝴蝶君咬了一口后,一边咀嚼,一边把画舫摇到河中去。

“无聊。”公孙月笑了笑,吃着粽子看了一阵赛龙舟,忽然又禁不住说道,“生女儿好啊,至少不用担心会长成媳妇脸。”

“阿月仔~我觉得成亲以后,我是不是应该重振一下夫纲?”蝴蝶君闻言,丢了船桨,凑过来从后面一把将公孙月搂在怀里,头搭在她的颈窝上。

“你敢?”公孙月便把手里的粽子举高让他咬。

“不敢。”蝴蝶君咬了一口后,便开始在她颈窝上腻腻地蹭着。

风里飘着艾草的香气,河上波光粼粼,一只双鸟造型的龙舟破浪而过,看着有些耀目。同吃的那个粽子绵软甘香,仿佛怀抱里的滋味。

蝴蝶君回味着刚咽下的粽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道:“这龙舟上的鸳鸯怎么看着有些奇特?”

“那是雎鸠,笨蛋。”

 

 

2 responses

  1. 衣皇后说道:

    很荣幸来到这里参观!

  2. 增达网说道:

    缘份的人生很精彩,诚挚的友谊不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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