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鬼手为师
“俏如来到了！俏如来到了！”
那是一个阳光微醺的午后，院子里四周靠墙的地方都摆着木架子，一颗颗偶头摆成排，上过粉的都在遮棚下阴干。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着个人，而这群人又被一堆偶头围着。很难说是人围观偶还是偶围观人，那场景突然引得史精忠心底发笑，一下子紧张感去了不少。
布偶藏家云十方的豪宅，史精忠也来过好几回。主人热情仗义，在圈中颇有人望，他们的聚会时常就在这里进行。所谓的聚会，不过是以野台戏班子为核心组成的布袋戏同好会。都是一些不入流的雕偶师、操偶师、投资商以及经纪人，聚在一起探听业内资讯，联络筹备表演，拉赞助或者交流新技术。
这类同好会在圈内多如牛毛，互相之间也颇有重合。史精忠混的这个主要以雕偶为主，他平日里的生计便是来接聚会上布偶藏家的单子，更多的则是野台戏班子的戏偶单。在这些小圈子里，他倒是颇有名声，因偶雕得温润如玉，多被做成菩萨佛陀，本人又长得白净秀美，不久便落得个俏如来的称号，就连从小照顾他至今的父亲好友、布偶戏迷燕驼龙也都改唤他俏如来。
被燕驼龙从熬了一夜的深沉睡眠中叫醒，匆忙赶来的史精忠还有些恍惚。众人已闻声自动分出一条通道，露出被众星捧月般围着的那个人来。
墨发绿衫，清俊的脸上微微泛着些许病态的白，那是时常熬夜的脸色，同样喜欢熬夜的史精忠不觉陌生。但那人清冷的眼神，犀利如刀。薄唇紧抿，对众人的奉承和讨教皆惜字如金。疏离自傲却又不失谦和有礼的姿态，颇有些古风。
他就是默苍离，那个拥有偶界帝王封号的鬼手钜子默苍离！
当默苍离冷眸微微眯了起来，视线移向史精忠时，他脑海里顿时又轰鸣起不久前燕驼龙在电话里心急火燎的声音：
“你知道今天的聚会谁来了吗？”
“是默苍离！默苍离来了！”
“你不会还没清醒，想不起默苍离是谁了吧？”
“默苍离看样子是为了你来的！他已经放话了，若是名至实归，就收你为徒，你快挑几颗好偶头带过来吧！赶紧啊！”
燕驼龙也不管史精忠在走神发愣，径直拿过他手里的袋子，摸出一颗偶头捧到默苍离跟前。旁边有人自觉地从默苍离手里接过他先前正在观看的偶头。递来的偶头未上粉，他接过却不去看，一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表面，一边依旧打量着史精忠。
“伸出手让我看看。”
没有客套与铺垫，默苍离直切主题。史精忠先是一愣，下意识伸出手，半路突然又改成了右手，摊开给他看。这个小动作让默苍离眼中迅速闪过一道欣赏的光彩。他端详了那只手指纤长的手好一阵，这才开始审视起手中的偶头。片刻之后，他又要了一颗上好粉的偶头，就着阳光，慢慢转着看。
天光很好，偶粉中微小的气泡都被照得纤毫毕现，也将众人的脸照得光洁，仿佛要折射出兴奋的闪光来。
怎能不兴奋呢？每次有这样的活动都会向四锋中人发出邀请，但真的会来参加他们这类不入流聚会的却极少。而这次默苍离忽然到场，即便从他言谈中可知为的是俏如来，聚会众人也都感到受宠若惊。
所谓四锋——鬼怪神珠，是雕偶界四大流派，原为四大雕偶世家，在雕偶造诣上有各自独门造诣，随着文化兴衰，时代变迁，雕偶技能已经不再局限于家族内流传，逐渐扩张成为流派，在业界四分天下，各占山头，被雕偶、收偶、爱偶人士所追捧，惟马首是瞻，其门下子弟便被称为四锋中人。
默苍离便是鬼怪神珠中的鬼锋之巅。这一流派原自称墨锋，传说上可追溯到墨家门内，其技艺传承源远流长，传到默苍离这一代，他一枝独秀，偶头风格多变，惊艳绝伦，被誉为鬼斧神工，鬼手默苍离的名号传久了，他所代表的墨锋就被喊成了鬼锋。
“今日能得前辈点名指教，俏如来三生有幸，受宠若惊。”
像等候重大考试成绩发布的学生，史精忠紧张地关注着默苍离，看他面无表情察看自己的偶头，浑身感觉有些像在发烧，一会冷一会热。
也许这些默苍离会看不上眼吧。史精忠惴惴不安，仿佛还坐在赶过来的计程车上，抱着一袋偶头，缺乏睡眠的大脑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虽然在雕偶一道上浸淫多年，但终归是个野路子，比不上那些雕偶世家，少了传承，自己摸索窍门必然要走许多辛苦的弯路。若是默苍离那样的名师肯收自己为徒，就意味着自己也将是四锋中人，鬼锋弟子！也就意味着，和他的距离更近了……
一个红发身影在脑海中浮现，丰神俊朗，逆着光的轮廓边缘闪亮成了半透明，似乎将要溶于光中。
赤羽……
连续两天废寝忘食雕偶，头实在很痛，史精忠从恍惚中慢慢回过神来，而紧张漫长的等待等来的却是一头雾水。
默苍离从头到尾没有评价一句话，看完之后把偶头交还史精忠，转身环视了一圈众人，微微点了点头，最后对他淡淡问道：“俏如来，你的拜师宴打算选在何时何地？”
“这等喜事择日不如撞日，如不嫌弃，就留在不才兼劣生的家中进行吧！”云十方见默苍离首肯收徒，欢天喜地地立马嘱咐人去张罗拜师宴。
这次默苍离肯来他家参加聚会，他倍感荣幸。俏如来也是他平日里看好的一位雕偶师，他在言谈间就跟默苍离提及。谁想到竟促成了拜师这等美事，他多少也有了提携之功，伯乐之名。在圈内那可是面子倍增的事，他不免喜形于色、忙前忙后。
默苍离依旧被众星捧月般围着，凑不进去的人都转向史精忠祝贺攀谈。就这么闹哄哄过了一天。直到回家躺在床上时，史精忠还感觉两耳嗡响不停，众人的话语萦绕不去。
“俏如来啊，你现在可是四锋中人了，可别忘了我们啊！”
“我看好你，将来成为一派巅峰，这鬼锋以后可能就要改称俏锋了。哈哈哈~”
“恭喜恭喜，难得我们这个不入流的圈子里也能出个四锋子弟，我们都脸上有光啊~”
……
努力了这么久，忽然梦想成真，好不真实。史精忠呆呆看着床头柜上的一颗偶头，那是今天凌晨才雕好的呕心沥血之作，似乎现在还残留着彻夜把持的手温。
今天出门时，他有所犹豫，最终还是没舍得带去给默苍离看。按理，拜师时，那些用来过入门关的偶头将送给师尊做为入门礼，以后出师用的偶头则作为别师礼，也要送给师尊。一入一出两礼，收藏价值对师徒两人来说都是意义非凡。
“连熬两夜也算值得，你一出生就给俏如来带来了好运。”
史精忠入睡前迷迷糊糊的感慨所言不差。他的好运似乎从那天开始接踵而至。因为几天后，默苍离约他到惊雷片场去面谈，将一份合同摆在了他面前。
惊雷签约雕偶师！
史精忠直愣愣地看着合同，薄薄几页纸在随着手微微颤抖，显得意外的沉重。
惊雷布袋戏是布袋戏界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布袋戏这一文化瑰宝能传承至今并且发扬光大，惊雷在其中功不可没，堪比武侠中的少林武当，功夫的正宗大家，泰山北斗！从民间的野台戏，发展到电视剧，甚至电影，开拓了一系列产业，不少人都在靠这个吃饭。
然而布袋戏毕竟还是小众文化，圈内僧多粥少，利害关系盘根错节，触一发而动全身，像惊雷这样的香饽饽，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去。
“难道……”
好不容易，史精忠把目光从合同上移开，抬起眼来，若有所思地看向坐在对面的人。
“你有一颗玲珑心。前些天的拜师，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默苍离斯条慢理喝着茶，神色淡然。
“你的雕工已有小成，偶头初具气韵，这也是惊雷高层看中你，大费周章将你签进公司的原因。为了让你能以四锋中人身份来分羹，高层找我来出面，可惜，你的禀性并不适合鬼锋风格，我也不会教你什么。你若是承袭珠锋，精进或许更快些。也许你我该有一场师徒情分吧。既然占了师父的名分，最近戏里新出要角，本是要我交的偶头，你既签了惊雷，就改你这边交吧。”
“师尊，这……”史精忠闻言，一脸恍惚。
一直以来，惊雷签署的雕偶师无一例外都是四锋中人，上戏的重要角色皆是出自名流大家之手，眼下又正值四锋之巅把持已久的四分江山局面，也不知史精忠是生不逢时还是生逢其时。历来总是每个时代在四锋中某一锋出个巅峰，引领雕偶界。偏这一代四锋都产生出一位大师，甚至连源远流长的墨锋都改称了鬼锋，可见其名家辈出改朝换代的气象。
在这样的雕偶界盛世格局下，史精忠这一名不见经传的小辈签进惊雷，那可是要受千夫所指的。也就难怪上头想签史精忠，演出那么一场有些突兀的收徒戏码了。
默苍离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也不说话，冷冷地盯着他看，直看得他迅速回过神来。
“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下刀运笔必定线条凝滞，神韵呆木，外行说得好听叫手抖，内行人自己该知道那是真天残。”默苍离说话其实声音很轻柔，总有几分气虚的感觉，却让史精忠听得两耳炸雷滚滚，羞愧地低下头去。这些话也许就是那天师尊没有当众说出的评价。
默苍离似笑又似叹地轻吐一口气，端起茶杯又道：“你到隔壁木偶间去见杏花君吧。”
“好！”史精忠像得令一般，唰地站起身，离开了这个令他有些窒闷的小会客室。
这里是惊雷片场，作为惊雷布袋戏迷又是圈内人士的他，从懂事起就来过好多回，隔壁木偶间也没少参观过。只是这一回，他的身份已然不同，他已经是惊雷签约雕偶师了！
然而一想到自身处境，史精忠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为了借默苍离的光，高层应该会让他拜入珠锋，想到差一点有可能叫那个人一声师尊，他不由得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年纪轻轻，隔着门就能听见你心事重重叹大气，你们果然有像，难怪会有师徒缘！”史精忠推开木偶间的门，还没望见人，就听见中气十足的话语。
这木偶间专门存放惊雷布袋戏大多数的上戏本尊，是所有惊雷布袋戏迷垂涎三尺之地。房间不算大，一排排架子站满了偶。从门口望进去，看到的只能是偶。史精忠循声转过两排偶架，就看见一个蓝色身影蹲在下排的一尊偶前整理着什么。
“怎么样？应该不是第一次来木偶间吧？”那人继续说着，手上依旧不停，很快就弄完，起身转过脸来看他。
“冥医前辈。”他恭恭敬敬地打着招呼。
只见那人浓眉星眸，眉头习惯性地皱起来，人跟其声一样，给人一种莫名温暖亲切的感觉，正是惊雷首席造型师杏花君，业界人称冥医。
要说布袋戏这行业，其实水很深，造型、戏份、偶单，这些个环节要是卡了哪一道，就可断了雕偶师的大财源。尤其是造型，戏份不好还能以貌吸金赚名，造型不好，再水的偶头也都毁了。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布偶也得倚仗着造型。夸张点说，片场造型师对雕偶师那是掌生控死，不然怎么敬称中带个医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