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世路风波不见君，一回见面一伤神。水流花落知何处，洞口桃源别是春。光阴，便被凝滞在了这片春意盎然中。飞瀑隆隆，花落无声，一波接一波的流水冲刷着半身沐水的两人。裳璎珞与焱无上正坦诚相对，紧挨着彼此，靠卧在水边，时而对视，时而观花赏瀑。迷蒙的水雾依旧被焱无上异常的体热蒸腾着，一如此刻的浓情蜜意氤氲此间。
沉默良久，情意更甚，话语不堪倾诉，于是，焱无上伸手捡起两颗先前散落在地的璎珞，掌心生焰，将两璎珞烧置其上。“用你的佛炼铸天术助本爷一番吧。”裳璎珞虽不知他何意，但也不问，捻指作法，引一道金光包裹住那两璎珞。璎珞裹着金光在妖焱上不住翻转，发出滋滋的声响。
焱无上敛容肃穆地盯着掌上的璎珞，专注地催动着掌心的烈焰。一旁的裳璎珞则是捻指牵引这金光，随焱无上心意而铸，一双明眸淡淡地看着火光映照下焱无上那张俊朗的脸庞。片刻之后，焱无上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回视他，突然开口浅吟低唱起来：
“葵阴何萋萋，生我在丘西，
今夕不作乐，问君待何时？
安能坐愁郁，当复待来兹。
玄血酒，脯肥炙，
小儿长若葵阴炽……”
闻歌，裳璎珞心中一凛，手指因情动而微微颤抖着，金光与火焰彼此牵绊着也颤抖不已，火焰上正在被铸造的两颗璎珞好似两人的心房，彼此挨贴撞击，恨不能揉做一团。焱无上依旧望着裳璎珞定定地唱着，不为所动的声调好似在将多年的相思娓娓诉来。
“葵阴何葳葳，留我在丘北，
今宵不作乐，思卿何日归？
安能坐愁郁，当复凯歌回。
寒戈戟，金甲盔，
英雄聚似葵阴菲……”
“焱无上……”裳璎珞伸出一手去，用指尖摩挲焱无上的脸廓。在他眼前，重迭了岁月之中焱无上各种形态的影像，张牙舞爪的狰狞火焰、睥睨天下的猖狂婴孩、桀骜不驯的嚣张少年以及威武霸气的狂狷王者。裳璎珞的手指好似穿越了光阴，隔空触摸着那个漫长流年也难以湮没的人。他也轻声唱起那首歌，那首属于思念之人的歌，那首更属于彼此情定的歌：
“葵阴何葱葱，养我在丘东，
今夜不作乐，共君忆何踪？
安能坐愁郁，壮志送秋风。
男儿泪，浊酒空，
暮老壮比葵阴丰……”
焱无上便停住了唱，望着裳璎珞微笑道：“终于有一天，也轮到你给本爷唱歌听了，只可惜这不是首情歌。”裳璎珞不回答，继续接着唱，曾几何时，这首妖族思赞故土的歌谣已然成了他俩的情歌。
“葵阴何芊芊，葬我在丘南，
今朝不作乐，与君诀何患？
安能坐愁郁，及时行乐欢。
葵阴花，天涯漫，
不堪思，不堪忆，
还做葵阴花飞散……”
比起焱无上浑厚的嗓音，裳璎珞的声色更平和轻盈，歌声也更悠扬空灵，抚慰人心。虽然他近在咫尺地清歌，听上去却如远歌一般缥缈，好似来自遥远的莫名呼唤。焱无上眼中有些潮润，他将掌中的璎珞举到两人眼前，有些哽咽地与裳璎珞一齐唱完：
“葵阴花，天涯漫，
不堪思，不堪忆，
还做葵阴花飞散……”
掌中的火焰随着消逝的歌声熄灭，包裹着璎珞的金光也星星点点地散尽了。裳璎珞看见那是两朵葵阴花状的璎珞，他伸手拿起一朵，放在手中细细触摸：“哈，不堪思，不堪忆，还做葵阴花飞散……而吾却思在心中恐成魔，念在口中怕犯戒。如此痴念，真有如这朵坚不可摧的葵阴花，唉~~”
正感叹着，焱无上突然凭空化出凤影突，往自己心口上一戳，登时血花飞溅，染得两朵葵阴花血迹斑驳。“你做什么？！”裳璎珞惊道，焱无上按住他的肩膀笑笑，拔出凤影突转来捅裳璎珞心口，裳璎珞只觉得刃锋穿透身躯，在心上不深不浅的划了一道口子，那两朵葵阴璎珞便被两人的心血浇灌得殷红非常。“你……？”裳璎珞语调平静不带任何埋怨，只是略带不解地淡淡看着焱无上。
“此乃意识之刃，在此意识之境中本爷抽取心血注在葵阴璎珞之中，便是将你与本爷的一丝魂体封存其间。”说着，他从裳璎珞胸口上拔出凤影突，裳璎珞捂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对他苦笑道：“焱无上，你这又何苦呢？”
“啰嗦，本爷不信什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算是逆天，本爷也不怕与你生生世世纠缠。无论你敢与不敢，遇到本爷你就认命吧。哈哈哈哈哈哈~”焱无上握着一朵葵阴璎珞在手，翻转把玩着，哈哈大笑起来，一个转身便已衣冠穿戴完毕，渐行渐远。“焱无上！”裳璎珞急忙披衣起身追去。然而他才出了水，就已失了焱无上的踪影，只余那朗朗的笑声随着回风飘荡。
“焱无上！焱无上！！”裳璎珞在菩提飞花之间怅然若失，对空呼唤，却是无人应声。“焱无上……”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低头去看手中的葵阴璎珞。那葵阴璎珞烧铸得十分精致逼真，花瓣片片，色泽绯红如血似霞，其上脉络历历可辨，边缘的花瓣形态飘逸欲飞，轮廓模糊，好似就在随风飞散之际。
“焱无上……”裳璎珞用指尖触碰，那葵阴璎珞是触手升温，好似得了感知，发起淡淡的光来，有寥寥星辉从花蕊处升腾起来，裳璎珞便从那稀薄的光雨中看见了焱无上依稀的面容。“焱无上……”
“生生死死难自主，渺渺芒芒空悲伤。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抱歉，焱无上……”裳璎珞正喃喃念着焱无上的名叹息时，耳畔忽有轻笑声响起，“呵呵呵，佛者说梦话了。”裳璎珞忙回头看时，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再睁眼才看清步香尘立在眼前，周身被荆棘束缚的痛楚也随着苏醒而凸显起来。
“看来你与妖的缘分还真不浅，不如归顺妖界如何？看看你现在的处境，再观佛乡对你不闻不问的态度，难道你不会感到自己的牺牲奉献毫无价值吗？”步香尘游说的言辞将裳璎珞拉回了残酷的尘世。“既云奉献，何来价值衡量……”尚未容得心底一声叹息，裳璎珞已然迅速将杂念摒弃，保持灵台空明以应世事。
这一边裳璎珞置身于瞬息万变的硝烟局势中，奔波应战，自顾不暇；那一头焱无上历经生死磨难，折将损友，几度悲欢离合，壮志消磨。谁也未曾料到，梦中一别竟成永诀。
第二十章
明月，倾泻一地华光，朦胧皓白，仿若似曾相识的目光，宁淡中隐隐情动，照看着芸芸众生。云渡山上，夜凉如水，垒垒坟头伏没在一片寂静无声的夜色中。一阵风过，吹来妖氛浓郁，一道诡异焰火蔓延而至，风火相应，哗然作响，扰乱了山中的静谧。云渡山的主人有所感应，睁开了双眼，随即又轻轻一叹，再次归于禅定中去，任由那道妖焱在故交亡友的坟堆前愈烧愈烈。
烈烈妖火最终停在了一座坟头前摇曳不去，一个身影抖落漫天的星火，破焰而出。“久见了，裳璎珞。”凤影突唰的插在了地上，迎风摇摆着沾血的流苏。“本爷来接你了。”一只手搭在墓碑之上，手指随着哽咽的话语微微颤抖着，不自觉的抓紧发出咯咯的声响，于是一道道皲裂的纹路便从指尖蜿蜒而下。
“哈，不用太感动。你等本爷等很久了吧。”焱无上松开了手，好像拭泪一般，用指尖沿着墓碑上的裂痕轻轻摩挲。“要喝酒吗？本爷特地带来了妖界的玄血酒给你接风。”焱无上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掏出一坛酒来问，回答他的只有满地烈火的劈哩啪啦声。“哈，本爷知道你不沾荤酒。但，你如今得由着本爷了。”说罢，焱无上接去酒坛封盖，在墓前淋了一把，又看了一眼四周的坟墓道：“周围都是你的同路战友吗？来，同来喝酒。”说着，他又捧起酒坛，好像泼水似的，一个原地转身，四处胡乱泼洒了一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泼完酒他随性往自己头上淋，仰脖张口也喝不了几口，却浇得一身酒湿，焱无上笑着，随手将酒坛砸碎在地，又用手抹了一把满脸的酒水，“这次的酒不好，难以下咽。可能是离了丘山百妖路，这酒失了地气就变了味。”
焱无上扶着墓碑喃喃自语，他感到酒烈灼肠，喉干舌燥却停不下自己有些失控的絮絮叨叨：“啊，对了。再过七日又是葵阴节了。你说过要待苍生历劫之后，重游丘山百妖路。这一回，你终于可以随本爷去看葵阴花了。”
说话间，焱无上眼前一花，仿若看见裳璎珞转过身来，华裳映玉面，璎珞衬菩提。“天下太平？哈，怎会有天下太平之日呢？放开你那些不切实际的愿想，不准再无视本爷！”说着，焱无上拔起拄立在旁的凤影突，一个抡转在坟墓上划了一道，却不见坟墓有任何损伤，只是一朵葵阴璎珞从刃锋过处的流光溢彩中跌落出来。接葵阴璎珞在手的那一瞬间，记忆的洪流便把焱无上拉进了回溯的时光中去……
云渡山上，风沙漫延，血战不歇。中原正道正有所针对的激战围杀，自顾不暇间，战况忽变，女琊化体霁无瑕意外到来，众人阻拦不成，波旬三体合一。魔佛临时，三界难撼，众人顿陷苦战。
裳璎珞不顾伤体，急运宏招，手捻助念流苏，运化圆通：“渡水月，究云天！”闭目单手合十，梵文光绕周身，真气的爆冲吹扬起他一头银发，显出他那张视死如归的淡然玉容来。裳璎珞轻喝一声，盘腿禅坐于半空，丝丝血迹从他嘴角蜿蜒而出。其余战友亦都心领神会各尽元力，以生命换取希望，向波旬发起最后的反扑。
“纵横三界，唯吾独尊。领受判决！”波旬以岿然不动之姿，轻而易举将众人的希望吞噬一空，在天地变色万物愁惨之际，众人被重创震飞，而身为欲界敌对佛乡之首的裳璎珞首当其冲，被波旬擒住，掐扼在喉。
“恶火蚀土，原来……”生死瞬间，坦然赴死的裳璎珞却忽生一丝动容，忐忑惦念已久的疑问终一夕得解。脑海中回响起瞉音子的卜言：“你未来之数，依草傍山，亲土宜，遇火大凶，需急避。”原来，此火非彼火；原来，一直担忧的敌对只是多余；原来，满心的惶恐只是一场杞人忧天的荒唐……
裳璎珞浅浅一笑，双掌翻转，反擒魔佛之臂，金色佛链便随飞袂扬起，束缚魔佛意欲玉石俱焚。耳畔的激战声随着生命的耗尽渐渐轻了，远了；眼前的波旬在佛链昊光中渐渐模糊，扩大。裳璎珞力量将竭，双目微睁，浑身因竭力维持发功而微颤，血光之下的他一脸祥和，不悲不嗔。“真是顽强啊！”波旬不耐，浩力碎锁，一掌将裳璎珞击落尘埃。
躺在荒烟烬土之中，裳璎珞吃力地微微侧过脸去，极目所见是一片狼烟火海，残兵断戟，尸遍满地，杀声寥落而遥远，再再昭示又是浮生一劫。唉，最后的防守破败，已然无能为力，但功成何必在吾。
那夜，流风呜咽地吹，掀起裳璎珞丝丝缕缕的银发，宛若被硝烟搅散满地的月光，被风尘所掩埋，一层一层，混着满脸满身的血污。映入眼中的火焰，却勾勒出再也不及道别的身影。火焰尽头，焱无上伫立在光影明暗之间，玉树临风，辫发飞扬，衣袂翻飞，与火光连成一色。“焱……无……上。”心心念念的思念戛然而止，裳璎珞闭上了眼。
冥冥中，有人拭去了他满脸的血污与尘土，指尖触碰温热而多情；有人将醇香的烈酒浇了他一身，馥郁的酒香冲淡了挥之不去的浓烈血腥味；有人拥抱住他，熟悉的体温送来声声呼唤。“裳璎珞……裳璎珞……裳璎珞……”反复的低唤意外地契合了他心底的念想。
“焱无上……焱无上……焱无上……”裳璎珞也低低地念着，缓缓地睁开眼来。眼前之所，还是那片葬身之地，遍地火焰依旧燃烧着，战声稀疏回响在耳。也许身后还站着波旬，也许身旁还倒着同伴的尸身，但裳璎珞无法环视与动弹。他只看见焱无上正站在跟前，俯着身来笑看他：“裳璎珞，本爷来接你了。”
一只宽大的手掌在裳璎珞眼前摊开，“裳璎珞，再回答一次，无论死生，你爱不爱本爷？”裳璎珞笑了，淡淡望向手掌的主人不语。焱无上有些紧张，急道：“不准无视本爷！”“爱。”裳璎珞伸出手握住眼前那只手，他整个人就被拉起身来。
焱无上将裳璎珞拉起身后，便松开了手来，裳璎珞发觉掌中多了一硬物，展开看时正是葵阴璎珞。裳璎珞有些惊喜地抬头去望焱无上，焱无上对他扬了扬自己手中的葵阴璎珞，回了他一个张狂的笑容，便凤影突往肩头一搭，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高歌：
“葵阴何茏茏，葬我在丘中，
今夕不诀别，明朝又重逢。
安能倾思愁，合当执手躬。
葵阴花，漫苍穹，
思不尽，忆难空，
还做葵阴生死共……”
裳璎珞便抚摸着掌中的葵阴璎珞，笑着相跟焱无上走远去。两人前行，一步一世界，一步一枯荣，转眼就跨过了云渡山的烽火，步入遍地葵阴漫天光雨的丘山百妖路中……
完
妖焱络梦（裳焱）
原歌：《新洛神》片尾曲《雨与泪》
填词：风见月
愿随流年独凋敝罄
尘愆不染佛前灯
欲借如来宝华裳
偏逢花落染尘相
一念梦断流水殇
乱局千秋凤影难藏
燎原烽火狼烟壮
曾共飞瀑醉天光
轻许生死翻世浪
一问语碎焚情肠
烈烈妖焱络成玉树花下梦
英纷纷啊雾濛濛
灵犀彩凤想岁长
沉沦莲心空落香
璎珞诀卿人不留行
烈烈妖焱络成菩提阵前掌
声声叹来句句伤
凝眸缘定铸无常
物我两忘成枯荣
唯遗夕梦天青
丘山葵阴妖谣：
葵阴何萋萋，生我在丘西，
今夕不作乐，问君待何时？
安能坐愁郁，当复待来兹。
玄血酒，脯肥炙，
小儿长若葵阴炽……
（合声和唱：葵阴在我东，葵阴在我西，葵阴在我南，葵阴在我北，葵阴在我中。）
葵阴何葳葳，留我在丘北，
今宵不作乐，思卿何日归？
安能坐愁郁，当复凯歌回。
寒戈戟，金甲盔，
英雄聚似葵阴菲……
（合声和唱：葵阴在我东，葵阴在我西，葵阴在我南，葵阴在我北，葵阴在我中。）
葵阴何葱葱，养我在丘东，
今夜不作乐，共君忆何踪？
安能坐愁郁，壮志送秋风。
男儿泪，浊酒空，
暮老壮比葵阴丰……
（合声和唱：葵阴在我东，葵阴在我西，葵阴在我南，葵阴在我北，葵阴在我中。）
葵阴何芊芊，葬我在丘南，
今朝不作乐，与君诀何患？
安能坐愁郁，及时行乐欢。
葵阴花，天涯漫，
不堪思，不堪忆，
还做葵阴花飞散……
（合声和唱：葵阴在我东，葵阴在我西，葵阴在我南，葵阴在我北，葵阴在我中。）
葵阴何茏茏，葬我在丘中，
今夕不诀别，明朝又重逢。
安能倾思愁，合当执手躬。
葵阴花，漫苍穹，
思不尽，忆难空，
还做葵阴生死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