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处暑——

伤春悲秋不是极道会做的事,然而那个微暖的秋日里,他却鬼使神差地跑去了衰草连天的孤坟上倒了一坛清酒。似乎很久没有出门了,就连故人荆棘丛生的坟头他几乎认不出了。

“唉~~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他托着空酒坛,远眺满目的空枝萧瑟。斗转星移,春去秋来,到头来,所余的也只怕是一声风轻云淡的叹息了。

也许,他注定是要认识那个男人的,所以他才会在不知不觉迷失在殷红一片的枫叶林中,又恰巧地邂逅那道樱雨中寂寥的粉红背影。

不合时宜。极道展开折扇,接了几片飘零的樱花瓣,心里冷笑了一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他看了一眼那点点的粉红,扬扇扇飞,笑吟道。

“哦?”面前的人转过身来,极道不由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那花容月貌的绝色,而是此人眉眼间的英挺与阳刚,“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要说的话被人捷足先登了,极道哑然失笑。对方称赞完他清丽姿容后,又低眉有礼道:“吾乃拂樱斋主,敢问先生名号。”

“少独知音绝,返归尚白雪,人皆笑风狂,谁奏神人悦。吾乃极道先生尚风悦。”极道淡淡一笑,折扇风雅的一扬,便是寒梅朵朵,迎风而绽,遮散了满目的火枫。

拂樱追看着漫天飘舞的红梅,几分惆怅地呢喃道:“又见嫣红染半山……”

“嗯?拂樱斋主忌讳红色?”极道闻言,随口问了一句。

“不,没什么……难得荒野之中,遇到像先生这般文人雅士,不知可否赏光踏秋游访呢?”拂樱侧过脸去,但落寞的眼波还是落入了他的眼中。

“这是当然。”极道欣然允诺,是该交结些知己好友了,再独自偏安一隅,恐怕他这个嗜梅狂就要闷成一株病梅来了。

拂樱看了看他手中的空酒坛问:“嗯?先生好酒么?”

原来自己浑然不觉地提了那空酒坛走了这么久,极道尴尬地笑笑:“呵呵,你不说我都没察觉,真是失态啊。”他俯身将空酒坛往地上一搁,松开手指的些许踌躇悉数映在了拂樱眼中。

如果寂寞只是一个人的狂欢,那么结伴同乐也不过是心不在焉的举杯同醉罢了。彼此都是有故事的人,也都懒得旧事重提。谈笑风生之际,两人访幽探胜,仿佛携手看遍了天下秋色似的。

——冬之大寒——

大雪纷飞时,拂樱本是绝不会出门的,然而今年,他却忽然压抑不住满心的好奇,想要去会会那个傲骨冰冷的男人。“真冷!”他抱怨着推开啸龙居厢门时,北风在他身后凛冽的吹着,卷进数点雪花来。极道坐在堂上,笑盈盈的看着他。“我最怕冷了。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我竟然跑你这来。”他拍去肩头的雪珠,抱怨个不停:“你这个主人怎么连热酒也不招待一杯。”

“温酒太麻烦了,茶倒是煮有一壶,还热着。”极道提了扇子,起身去倒茶递给他。

“温个酒有什么麻烦的,你怎么跟他一样疏懒成性。唉~~”他低着头,用僵直的手指去解粉色毛裘雪衣的系扣,随口说着话。

“嗯?他?”极道转过头来,淡淡了问了一句。

习惯总是会在不经意之间伤人最深,只那么脱口而出的一个字,就可以让人霎时鲜血淋漓。拂樱像是被时间冰封住了,手上的动作停止了,连呼息也像凝滞了般。“一个故人么?”极道在他手上塞了一杯热茶,又为他解开御寒的雪衣,自去为他挂在门边。

“是。”拂樱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微微荡漾的茶水,有一个模糊的容颜。“我不该来的。”他怅然的道,身子越发的冷了,是由内而外的透心寒。

“不该来的是他。”极道笑着,抓起他端茶杯的手,强灌了他一杯热茶。苦涩的液体流入咽喉,带来了几分暖意。

“这茶真苦。”他不由咋了咋舌道。

“再苦也没你苦。”极道展开纸扇,闲闲笑道。“我这只有忘情茶,可没有什么相思水。”摇曳的折扇后,清冷的眉间悄然蹙起。

“哼。其实是断肠茶吧。”拂樱仍是觉着冷,挨着暖炉坐下,瞧着极道在那慢吞吞地烧炭温酒。

“又是一个害我做大量运动的人,唉~~”这一回,换极道抱怨起来。“我有一个故人,醉了一生都没醒过似的,在我看来是愚蠢得没有药救了。唉~~偏偏他善良得让你难以割舍,就这么耗去了我多少心血。他是个不要命的人,我明明是知晓的……”极道背对着拂樱,看着烧得通红的炉碳,像在吐晦气似地说个不停,说得连酒都忘了放在炉上温。

“……后来呢?”拂樱怔怔地凝视着极道清冷的背影,絮絮叨叨话语飘到耳里,竟像点点星火,消融着他的寒意。他从未想过,借着他人的故事也可以宣泄自己别有的伤怀。

“后来,后来他死了。满心赴死的人,挡也挡不住。”极道不咸不淡地说着,本该悲愤交加的语句,说出来却是平静无澜的声线。他转过身来,看向拂樱笑笑:“时间长了,再想起来,倒像是自己亲手葬送了他似的。我也确实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唉~~所以现在经年都懒得去想了。”说完,他把酒壶提到炉上热起来,接着又补了一句:“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想的。匆匆过客罢了,是经不住年轮一圈一圈的淡忘的。”

原来他并没有忘却架酒壶。拂樱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免为自己在关心不相干的小事而奇怪。

——春之清明——

清明,是春色正浓的节气,极道并不喜欢花期繁闹的时令,或者他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有意无意在逃避这段日子。真的没什么好祭奠的,除了洒一坛酒之外,也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所以他总是在这段时间流连在城镇之间,结交一些狐朋狗友,斯文败类,或者干脆在啸龙居昏昏沉沉睡个春眠不觉晓。

自从交了拂樱斋主这个知己,他便为这段时日的消遣去处感到快慰。所以屈指一算,日子将近,他便欣然而往,做一回不速之客。拂樱斋里,终日繁花似锦,跟居住主人一样,美得璀璨喧嚣。

“拂樱斋主,你怎么了?没事吧。”庭院深处,那个一身粉装的男子倒在花荫下,挣扎着起不了身。极道一惊,急忙上前扶起他来,一转脸,他唇边一抹朱红,看得人触目惊心。

“我无恙。”拂樱在极道的搀扶下,虚弱无力的步向内室。“只是陈年旧伤罢了。”

“为什么拖着不治?”极道顺手把了他的脉,虽是麻烦的隐伤,但也不是什么不可治愈的绝症。

“因为……”拂樱抬眼看了一眼极道,低眉侧脸道:“他……我那位故人死在了我手中。你说你没有拦住你的故友,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我却是千方百计算计着我那位故友,我才是个会亲手葬送故友之人。”相识多时,拂樱的心结忽然在不相干的时候倾吐出来,倒是出了极道的意外。

“后悔了吗?”他不知道如何接话,只是随口问了一句。那句话他也曾经问过自己许多遍,只是现在不再问了。

“会后悔的事,又怎会处心积虑去做呢?”拂樱凄楚一笑,极道仿佛看到满树雪樱一朝散落,便是满目缤纷的艳丽。“我这样的人,是不值得知根交底的。”

“唉~~无情不似多情苦。”极道始终还是压抑不下心中的怜惜,将拂樱拦腰抱起,快步走进内室,将他安置在床榻之上。“你让我想起了那个懵人。”真不知道是眼前人有着相似的纯真秉性,还是自己想念难禁,变了个法子来折磨自己。

有些东西真是怎么躲也避不过的,极道自嘲的叹了口气,自去给拂樱取药煎熬,俨然做了一回拂樱斋的主人。不对,分明是伺候这位斋主的仆人。极道一边抚着拂樱,一边给他喂下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并在自己心底更正道。本来是想要躲避一番烦恼,没想到却是自寻苦闷。

接下来逗留的几日里,拂樱时时在向他倾诉,说多了人也精神恍惚起来,又加上旧伤复发,他捂着胸口,嘴角带血地说得语无伦次。极道也听得不甚分明,他只是一边摇扇,一边扶住拂樱,望着对方的纠结柔弱的情态出神。

那时候,拂樱会偶尔忘情地紧抓他的手,仿佛在抓着世事幻海上漂来的一颗救命稻草。如果缘分能够如此单纯的紧握在手,他愿意再度沉沦一回。也许是那些太多不相关的人和事听得有些厌烦了,他开始无聊地胡思乱想起来。摇扇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了拂樱的手,彼此手叠手的握在了一起。

——夏之夏至——

拂樱怕冷也怕热,他每逢夏季总是躲在内室深处动也懒得动一下。只是在半夜凉风送爽时,他才会来个秉烛夜游。啸龙居是时常去的,那里有个比他还怕热的男人。这夜他忽发奇思,便拿来钱纸蜡烛香,晃悠晃悠去看那个清冷的挚友。

“你在干什么?”啸龙居冰窑里,极道挑着眉看着他,冷声道。

“来拜你啊。”拂樱眉开眼笑的说道:“既然先生你喜欢整日呆坐在冰窖里扮菩萨,身为好友的我,怎么能不来捧场呢?”说着,他还煞有介事地在极道面前摆了蜡烛,插了清香,还时不时抬眼细瞧极道的眉眼神色。

那个男人的确长得副宝相庄严的模样,不怒含威,也许过份清丽了些。修眉上挑,凌厉中不失慈柔。拂樱瞧着极道,真的对他双手合十,虚情假意地俯身去拜。

“要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极道一把抓过拂樱,半分威胁地说道。

“大神,外面的世界天宽地阔任逍遥,你怎甘心呆在这斗室中蹉跎韶光呢?”拂樱嘻笑个不停。

“拂樱斋主,看来今日我不略施小惩,你的眼里怕是没有了我这个极道先生了。”极道也笑了,调笑的神色间却假意透着几分寒意。

“哦?”拂樱挣脱极道,笑容晏晏地翩然逃出了冰窖。

“唉~~真会恼人。”极道也只得追了出去。

啸龙居庭院中,两人身影飘忽地缠斗起来。“纳天归象,风送寒梅。”极道长袖翻转,文扇掩面徐开,曼舞几道弧线,霎时红梅浮扇而出,点点血红飞散。“百嫣初放,千樱吹雪。”拂樱飞纱翩扬,花盏错手翻迭,轻画几道曲弦,瞬间粉樱落盏而坠,片片浅粉飘送。

“东寒窗,西步履,人间几时秋。”极道步履轻划,点转成卦;举手挥扇,几个转身,形姿风雅。“征南北,伐千秋,莫问世路寒。”拂樱点足缓踏,错步成花;展臂摇盏,几个翻回,身姿飘逸。

“闲笑风情,谁能独当三千渡。”极道手把文扇起落转合间,时急时缓,凝眉秀目若隐若现。他一足轻抬,跨坐劈地,起身回转,倾国倾城。拂樱则是手执花盏见招拆招,摇旋挡晃间,或柔或刚,晶砂明眸,惊鸿一瞥。他几步越空,避过极道凌厉欺身,临空翻转,衣袂摇曳,风华绝代。

说是嬉笑怒骂的武艺切磋,倒不如说是场情投意合的对吟共舞。少了内功心法的加持,若即若离的肢接便多了几分含义不明的暧昧。也许是夏夜里心神烦躁未宁,也许是这番嬉戏闹得酣畅淋漓,两人事前事后都没去细究。都是闲适逍遥惯了的人,又都曾是心心念念放不下过往之人,回味点滴细节什么的,都是庸人自扰的蠢事,不屑一顾,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不堪回首。

——秋之白露——

极道知道,每当霜打枫红的日子里,拂樱总会去一个地方。那便是他们相逢时的所在,一个是结束也是开始的地方。

春去秋又来,日头平西了,拂樱还在他的啸龙居里,无所事事地品茗。每当那个男人将手中的青花瓷杯轻搁在茶几上时,他总不免要想对方下一句话怕是要告辞了吧。好好闲散的一场茶宴,竟会被他的千思万绪搅得暗波涌动,真是愧对风雅。

然而,拂樱自己又何尝不是思绪万千呢?去,还是不去?到头来,那满山枫红还是会搅得他心神不宁。他去意已决,放下了的茶杯终于没有再端起,白白让极道又倒满八分。

“好茶。”拂樱低下眼眉,起身说道:“留着吧。稍后,我回头再品。”

极道闻言想到的只是人走茶凉这句老话,但说出来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我与你一同前往如何?”极道最喜欢看的就是拂樱低眉垂目时的妩媚,于是他冲口而出了这么一句。

“不必。”拂樱浅浅一笑,看向别处。再望过来时,他的眼眸多了几分迷离,“用不着多久,我自会回转。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习惯了的东西真是朝夕难改啊!”他说得轻巧,背影也去得自在。

极道在拂樱走后,目光老是跟留在案上那杯茶过不去。他忍不住要去猜度拂樱每年都会去那片枫林里做什么。

那儿连他故友的坟头都没有,又能做些什么呢?也许宿醉痛饮过那么几回,也许惆怅徘徊过那么几日,也许絮絮叨叨过那么几番,最有可能的,是所有可供发泄的行径都腻味了,便干脆伫立林间发呆而已。

大概拂樱就像在他初遇到的那样,寂寥落寞地站在那儿,也不知道当初他流连了多久。极道敲打着手中的折扇,漫不经心地想着,心底的思恋也在那盏冷茶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荡漾。

今日,他会再来么?极道放了手中扇,自去抚琴。每一点勾挑,每一下按拨,婉转回荡的音律都像是在反复着眉间紧锁的一句疑问。

好像曾经也经常这样问自己来着,他抬眼去望远山处的斜阳,只是一片举目的绯红而已。想来那片枫林也就是这般的颜色罢了,自己若是同去,看的也不会有多少差别。就不知道那个繁樱般绚烂的男子是否也同他一样,能耐得住这道秋色了。

“先生无时无刻都是这般风雅啊。”拂樱去而复回,踏着琴声盈盈而来。他一上来,就端了那杯冷茶要饮,极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既然冷了,就再换过一壶吧。”
“那就可惜了。这般的好茶……”
“没有什么不舍得的。”

拂樱突然没了言语,于是寻常的对白骤然停了,便是平白添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意。极道也握着对方拿茶杯的手僵住了,对视的两人,眼波如流。结果,极道还是硬夺去了那杯冷茶,转身去给拂樱重新沏一壶。他一边泡茶,一边寻思着。喝茶也会醉人的么?

“……那我呢?……”拂樱在他背后轻声问了一句。可他像是没听到似的,专注的拨着茶叶。其实,他觉得自己已然忘了先前两人究竟再说什么,于是那只言片语,他便听不太懂了。

——冬之大雪——

不知从何时起,拂樱已经习惯窝在啸龙居里过冬了。有时候看着窗外白雪皑皑,了无生机之象时,他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关冬景的记忆,俨然只剩下啸龙居内银装素裹的庭院了。

或许是容易令人哽咽的烈酒,独自喝来,会烧断愁肠,须得两人共饮,才会有微醺的暖意。他百无聊赖的想着,给自己挑选适当的措辞。

其实,极道从不多问他的去留,总是不带风,不沾雨的说一句“你来了”或者“你要走了”,连一个又字都不会添。真是个冷漠的男人啊!

那样以冬月为神雪梅为魂的人物,也会动情么?也曾刻骨铭心过?拂樱披了雪衣,推门出了内室,扑面寒风使他一阵哆嗦。

“嗯?”极道转过身来,淡淡问道:“你醒了?竟然舍得离开暖炉出来透气?”

拂樱看着极道珠冠上与自己一般颤抖得生动鲜活的垂珠说:“这么冷的天,还摇扇子。风骨二字真是祸害士人啊。”

“哈。此乃生命不可承受之轻。”极道失笑的翻手转玩了一回折扇道。

“唉~~真冷!”拂樱捧着花盏,对手呵气,来回踱着步子,随意绕着庭院内的梅树转圈。“真不可思议,会有人喜欢这种天气跑出来出神。” 这种深透骨髓的寒意真是冷得醒人啊。

极道笑而不语,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目光随着他游移,一身蓝白色调,宛若天地间千年不化的玄冰。

他究竟是在期待还是在害怕春暖花开?拂樱琢磨着,视线也停滞在对方身上。他知道极道其实是很不喜欢春季的。到了春季,就得在某些个恼人的日子里,去一处所在泼一坛酒水。

那个所在,他依稀是知道的,就在那片枫林附近,所以他们才会遇上。那日,他是阴差阳错的按捺不住兴致,想知道捻着枫叶沉思是怎样一种感觉,便跑去追思缅怀了。可能的话,自己勤奋一点,就能够早点见到这位知己,省得他再为另一位故人牵肠挂肚。阴阳两隔,生离死别什么的,是人世间最可恨的事,也是最无奈的。

百花丛中春意闹,不是眼前人的品性,极道要的大概是冷冷清清,古井不波的安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拂樱踱着踱着,随口就吟了那么一句。下一句“偶然值林叟,笑谈无归期”他却不念了。

于是极道便笑问:“你是在笑我给冻僵老了呢?还是在说你想多住留几天?”

“如君所愿,要是哪般就是哪般。”他不置可否的回道。

“哈。人在心不留,也是徒然。”极道展扇掩面的轻叹,落在拂樱他耳里,是万般的滋味。

他假装话给风雪冲卷走了,又挑了别的话头去说。“先生还是进屋陪我痛饮一番,驱驱这一身酷寒吧。”

——春之惊蛰——

二三月间,常是一派烟雨迷蒙,春光融融之景。极道心中惦记的全然是拂樱,他经年的旧疾总是在他偏爱的春季发作,他又随意惯了,偏生不按时吃药,拖了一年又一年。极道也只好每到这时节,便会不请自来,殷勤地督促他吃药。

“你又呕红了。怎么总不肯好好吃药?” 拂樱斋里,春寒料峭。庭花锦簇之间,拂樱低头捂胸瑟瑟颤抖。极道来得正逢时,他赶上前扶住拂樱的肩头,来不及合拢的折扇敞开着,搭在对方身后,多少有些遮风避雨的意味。

说话之际,忽有隆隆春雷乍响。“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听到雷声,拂樱抬起头来,满脸稚趣地吟了一句。

极道看着他嘴角带红,也来不及擦,却强压苦痛,兴致地去念那劳什子应景的诗,有些哭笑不得,只能狠狠地一把抓过他的胳膊,将他拥入怀中,推到内室去休憩。

汤药一熬,就是一两个时辰,极道总是枯等得很有耐心。流年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挥扇一眨眼就过去了的事情。那些折煞世人的贪嗔痴望,早已难沾他身。也许辗转此生,仍是难以遁逃的命定情债,尚余一段。

“拂樱,吃药了。”扶起床榻上的男人,盯着他把药喝完,极道竟看得有几分失神,扶肩头的手也迷恋着真切的触感,迟迟不肯松开。

所谓天雷勾动地火,只是一瞬间的崩溃罢了。极道俯身覆下的吻,宛如拂樱作茧自缚沉眠中的撼天惊雷,他在微微震颤中清醒过来。究竟是一夕残梦的结束,还是另一场迷梦的开始,就连超然出世的两位当事人,也回答不上来。人事凡情本就是难以参透的。

当极道侵入体内的时候,拂樱没有抗拒。极道在他体内的抽插,像是在叩撞一扇久闭了的心扉,一次又一次的摩擦着什么似的,他感到自己正在失去什么,却又获得了什么。“先生……”一时间,喘息与情爱像是漫天乱坠的繁花,化消了满屋的料峭春寒。

“看着我,叫我尚风悦。”拂樱闭着眼,像溺水之人,无力又死命地抓着极道,呵呼之间,满满的充盈着他吐出的热气;身体里,也仿佛全被他占了去一般,炽热坚挺,所有的感觉都拜他所赐,快意在疼痛之间载浮载沉。

“嗯……”拂樱从未想过极道会有这样霸道凌厉的说话方式,拂樱发觉自己其实很喜欢望着极道冷峻的眉梢,喜欢那个男人带来的淫靡沉沦感,那是一无所有时苦苦怀抱的一种慰籍。

那日之后,先前某种莫名的禁锢被解开了似的,极道便时常放纵自己的情欲去抱拂樱。拂樱也从未拒绝过他,每每总在他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呢喃呻吟着他的名字,叫得很动情。尚风悦……尚风悦……尚风悦……听起来就好像幽谷里回荡的暖风在吟唱。

也许拂樱是在忘却一个名字,重新去铭记另一个名字,一个指代他的名字。他禁不住这样想着,继续在拂樱体内横冲直撞。

——夏之大暑——

夏日炎炎,故旧坟头草木深,一坛清酒洒过,扑面一阵凉爽。极道倒完酒,将酒坛轻轻在墓前一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天蓝色飞纱在身后风轻云淡的飘扬着。

很久以前,彼此就已无话可说了。各在彼岸,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这次过后,也许不会再来了吧。放下了怀抱多时的空酒坛,手中空无一物的感觉很逍遥。极道展开折扇,闲闲地扇着风,走向远处粉色的身影。

拂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议陪极道去扫墓,明明错过了时节,明明极道最讨厌的便是夏季和扫墓。他等在远处的树荫下,满目绿意葱茏。离这不远的枫林此刻也该是苍翠一片吧。拂樱百无聊赖的想着,却没有心思抬眼张望。没有了那断肠的嫣红色,想来那林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也许连常去的自己也认不得。算起来,他真的一次也没有在别的时节去过那里。

也许极道也没有在别的时节来过这里,刚才他竟找了好久。拂樱想着笑了起来,转身发现极道正向他走来。“好了?这么快?”他用吃惊的口吻问道,看着逆光而来的极道,闪耀得有些睁不开眼。

“早就成了件枯燥的过场。以后那些装腔作势敷衍什么的,还是作罢吧。这对谁都是好的。”极道摇扇子的感觉与某人的深沉之态相差甚远,拂樱在面对极道的时候,常会不经意地被对方手里的纸扇勾引去了目光。长久以来,他总找不到合宜的措辞来形容那种感觉。

“我热死了。你不热吗?”纸扇上画着的一剪寒梅在摇晃之间影影绰绰。

“当然热了,我都快中暑了。”拂樱还是在怔怔地望着极道的纸扇,心不在焉的说。

“我想也是,你看上去整个人都在恍神。那就快回去吧,我要在冰窖里好好呆上几个时辰。”随着极道的靠近,一阵凉风吹拂而来。是亲和!拂樱像是被那股微弱的清冷冲散了满脑子的混沌昏热,他终于找到了长久以来绞尽脑汁而不得的答案。

那个人的挥扇笑谈,总在洒脱沉稳之间,透着拒人千里的意味;而极道摇扇,清冷之间会回旋的都是阵阵抚慰人的亲和暖意,像是冬末暗藏春意的残雪寒梅那般。

拂樱与极道肩并肩地漫步回程路,极道的扇子在暗地里给他扇凉多过给自己扇风,拂樱自然是有知觉的,他不禁看向极道,满目无声感慨。

“嗯?怎么了?”极道笑眼弯弯,把扇风流。那些风花雪月之事让他说出来,仿佛是最合宜不过的了,“……动情了吗?爱上我了吗?”

“哈。”拂樱嗤笑一声,低头看着满地落英缤纷,兀自吟道:“花谢花飞飞满天,英雄魂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倜傥济世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未若罄竹书才骨,一抔净土掩风流。”他吟着印着,也不知道在说的是自己,是极道,还是两人心中各自的故人。

相似的人,相仿的际遇,命运究竟是天道往复,森罗万象总轮回,还是上天无情的玩弄?“拂樱……”极道欲言又止,只是轻轻执起他的手,步入眼前的一片生机勃勃。

——秋之秋分——

花瑟秋风起,又到销魂时。拂樱斜卧花亭间,微醺地把玩着酒杯,眉眼间的沉醉,有着经年阴霾宣泄一空的舒展。他究竟是从何时起,不再去那片枫林伤怀,而是改到啸龙居里流连来了,极道已经记不得了。

拂樱大概醉了,他放酒杯的力道有些重,伸出的手也仿佛失了准头似的,微微摇晃着。可是极道却知道他想要什么,端起案几上一碟肥美的螃蟹递过去给他抓。

拂樱大概只有在持螯时,才肯放下手中捧着的樱花盏。极道最记得有一年,拂樱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樽,在他家院子里晃啊摇啊,说什么人生几何,把酒持螯,足矣足矣。拂樱癫狂的样子很是娇憨,所以每每都看得他心醉神迷。

其实吃蟹是有讲究的,他也备足了精巧的品蟹工具“蟹八件”:锤、镦、钳、匙、叉、铲、刮、针。第一次拿出来的时候,拂樱简直是爱不释手,一时评数宝剑形的刮具可以当暗器使,一时笑言匙具像自家文房里的水盂,说他是盗了拂樱斋里的器物。

极道望着啃螃蟹的拂樱笑了,记忆像是一年又一年重叠在了一起,时光便像停滞了一般。他似乎记得拂樱对他说的每一句玩笑,也许是拂樱老是在他面前重复着那副令人难忘的模样,这不免时时警醒着他的神经,那些流年间的笑语欢颜也就变得难以磨灭了似的。

“我拂樱斋主虽是一介野夫,但那些风雅乐事,我也还是勉强可以奉陪一下的。”
“哈,你的确是一介野夫。”
“哦?”
“你持螯之姿真是让我叹为观止啊。”
“哦?嘻嘻嘻~~哈哈哈……”

那时候,拂樱不知悔改的叼着一只螃蟹腿,嘻嘻哈哈地跟他一个劲地抛媚眼,他真看不下去了,展开折扇挡去那有伤大雅的一幕,却挡不住冲霄的笑声。韶光飞逝,极道至今还是对于拂樱吃蟹之态不忍观瞻。好端端斯文俊秀的公子貌,全叫一只螃蟹给毁去了,手扯齿啃,怎一个粗鲁了得!

“你呀,算了算了,我给你弄好再吃。”极道再次忍不下去,夺下拂樱嘴里的螃蟹来。

很多时候,极道都宁肯自己辛苦动手,给拂樱挑出蟹肉,也不愿这秋季里持螯餐菊的文雅事全叫他给败坏了。拂樱也乐得悠闲,笑嘻嘻的欣赏着他娴熟优雅地敲打、劈开蟹壳,剪下螯和脚,再变换针、叉、镊三种手法,将蟹黄、蟹膏和蟹肉夹剔出来。拂樱每每都看得那么专注入神,就差没像稚童一般捧脸旁观了。

“锤敲蟹壳唱八件,金锯剖螯举觞鲜;吟诗赏菊人未醉,舞钩玩镊乐似仙。”极道弄完,夹了一小撮蟹肉,又蘸了一点佐料,伸过去给拂樱。拂樱毫不客气的一口吃了去,嚼完自去喝了一口菊花酿,也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一脸陶然状。

“为什么总是我在服侍你。”
“因为我乃不可多得的春之男子啊。”
“你真是可爱。”
“你又何必逞强夸我。”
“决定了,以后你有脱鞋也别想进宅。”
“哦?原来还要宽衣解带不成?”
“然也。”

拂樱的得意洋洋,极道也见惯不怪,兀自品了一口细嫩的蟹肉,拂樱忽然出其不意地凑到眼前。一口酒灌了过来,彼此举手投足之间眼波如流的默契,便被一个飘着菊香的吻取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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