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刻,你进入了我的因果,一步一枯荣,跨越我生命中的万水千山,从此放下过尘世,却放不下你。

楼至韦驮代师送花而来时,蕴果谛魂正在庄严净土内坐禅。

一境之内但见一炉一人一地松。松叶细密如针,窸窣而落,根根半掩尘土中,回风拨之不动。一旁的香炉立在岩上,袅袅飘着梵香,温馨着凝眉修悟的僧者。

有人徐步而来,松叶便都丝丝翻飞,尽化没于宝华普照的步风中。蕴果谛魂睁开眼,望向来人。

来者目不斜视,玉面静穆,手捧一株含苞待放之昙,也正端视着他,款步逼近。却不知他这一眼缘定,一时觑得一花一世界。

好一副圣洁耀人的法相,他不由得在心底暗叹,只觉得此人光艳夺目,视之若得千般种意义,却又细辨无由,唯有久视难以自己。

“庄严净土何以落松?”来人遍看一地残叶,奇道。

“观照于内,尘若万千。”蕴果谛魂缓缓起身,双手合十道。

“何以不扫?”来人也合十以礼,又问。

他淡然一笑,“但求一悟而已。”

“身是菩提树, 心是明镜台。时时常拭免,不使染尘埃。”来者便吟。

“想必佛友亦闻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佛法万千,殊途同归。不容瑕疵于世,此吾之修行法门而已。”来者言语中透出的傲然神采,在蕴果谛魂看来,好似他手中昙华吐蕊,缤纷绚烂。

“舍方便法门,而择崎岖历磨难,令人敬佩。”蕴果谛魂再度合十致意,以为自己探得了情动之因。

“楼至韦驮,你来了?请入内。”一语传来,师尊在内召唤。

“是。”楼至韦驮转身步入庄严净土深处。

楼至……韦驮……末法时代最后一位护持之佛吗?蕴果谛魂望着那单薄的背影,心头一悸。渐行渐远的身影,只余素服袈裟的一抹月牙白,好似风雨飘摇中若隐若现似有还无的星月。

他复又去观视那一地残落的松叶,叶落无声,欲诉无言。于是他径自取来扫帚洒扫,体悟一回时时常拭免之功妙。

参禅,本是静动皆宜,行是禅,坐是禅,默是禅,言亦是禅,需当一心一意,无念无欲,浑然忘我。

蕴果谛魂正扫得神入虚空无物之境时,忽感身后有人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看,心神方回,转身看时,又是楼至韦驮。也不知他自内中拜会师尊出来,含笑静观了多久。

“如何?”他见蕴果谛魂脱出禅定状态,笑问。

“想是愚钝,未觉有悟。”蕴果谛魂亦笑答。

“各人有各自的缘法罢了。方才未及自报法号。吾名楼至韦驮。”

“蕴果谛魂。”

两人又都彼此合十见礼。

“以后,那株烟昙有劳佛友看顾了。”蕴果谛魂记得这是他们初逢时他说的最后一言。

那株烟昙就摆在师尊的佛龛前,养得枝繁叶茂,直至师尊涅槃,却都不曾有人得见它夜里绽放。

其实蕴果谛魂有遇到过烟昙悄然绽放,不是在青灯常伴的夜,而是在一个烟雨迷蒙的午后,他到师尊禅房中打扫,推门而入时,昊光炫目,七彩恢宏。供台上昙绽如烟,花瓣袅娜,如化敦煌飞仙。恍惚中,他觑见一个身影,翩然转身,玉面灿然。

“楼至韦驮……”开谢转瞬,刹那的惊鸿一瞥,空留言说难明的余香,是追思,是迷恋,还是一缕尘烟绕心。

二、
你在须弥山颠,勤拭万里蔽目浮云;我却在云中听音,寂声动磬。你在我眸里幽居,花花草草,菩提有信;我却在你脚印中生根,烟昙如梦,欺瞒了一个尘世的因缘。

蕴果谛魂和楼至韦驮各自的师尊正好是至交佛友,时常书信往来,却不常走访。时当天佛原乡说法大会举办在即,庄严净土主持携一门弟子造访善恶归源,共同精研佛法。

那便是两人再逢之日。楼至韦驮在一列弟子中法相净妙,格外惹眼。蕴果谛魂站在他对面,师尊的身旁,淡淡地看着他,目光灼灼,好似映入眼眸的是漫天朝霞,照得满眼通透。

楼至韦驮也在回视着他,隐隐流露出几分欢愉。

“久见了。”空暇时,楼至韦驮上前来搭话。

“吾也亦然。”蕴果谛魂点点头,彼此的话并不多。

佛家戒妄言,所谓妄言,不仅指欺瞒语,凡所言未能比沉默更益者,便当不语。故而大部分时间,佛家弟子都是沉默的,各自内省,领悟佛法。

数月的共同修研中,楼至韦驮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讲经堂。每次说法结束,他都留下来清扫,所过之处片尘不染。也会有其他的僧者停留,一同打扫,其中自然有蕴果谛魂。

洒扫之举,简单枯燥,周而复始,亦如轮回。蕴果谛魂所做几乎与楼至韦驮无异,俯身展臂,缓步游走,一片洁净无暇便在掌中之抹布或者扫帚下横空出世。

斩孽断业,留得一世清平,也大抵如是。只是,真如此简单明了,无所挂碍吗?

蕴果谛魂抬起头,看向身旁的楼至韦驮,对方恰好亦直起身来。

“今日诸事已毕,佛友早歇。”

他果真时时拭尘埃,也不知是否因此而执相呢?

蕴果谛魂有些担忧,起居坐卧,疑虑难消,终于扣响了师尊的禅房。

“他一向勤勉,精进最速。所修持法门也特殊,乃是发无上愿力背负万罪,必须从内而外至洁无暇。”

适逢楼至韦驮的师尊在场,一席话令他动容不已。负业修行吗?世间多少罪业,他如何背负得。

“此法艰难,你之所虑亦是吾所深忧。愿他自有缘法,不偏于途,不陷执妄。”

蕴果谛魂轻轻关上门,走向自己的禅室,却觉举步维艰,索性立在廊下痴望善恶归源的夜景。

夜色如水,清风送怀。廊前庭中有人于月下井边汲水。井架咕噜作响,回荡耳畔,似有木鱼之律。他举目望去,正是所思之人,玉树临风,提一桶月明,翩然而行。一身素白,如花照水,晃漾出一水皎洁。

蕴果谛魂不知不觉尾随而去,一步一履,踏着松软的草地,踏着前行之人踩出的浅浅印痕,一前一后,静默地走在星月之下。

快要走到楼至韦驮禅房前时,他终于回过头来,只是问:“一杯清茶如何?”

蕴果谛魂只是答:“可。”

楼至韦驮的茶艺并不精纯,他煮的水有些老,加的茶叶有点多,泡得也急了,蕴果谛魂喝来是一腔的苦楚。他放下茶杯,看着对方笑而不语,心口之苦让他笑得也略显苦涩。

“你教吾吧。”楼至韦驮却正色道。

“烹茗端看人心,你艰辛如此,叫吾如何教你泡出回甘来?”他依旧是笑,有点心疼的笑。

“众生苦,诸事苦,看不破即是苦,世间安得不苦之茶。回甘与否,端看喝茶人。”楼至韦驮自呷了一口茶,苦涩使他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头。

蕴果谛魂全看在眼内,那一刻,笑意盎然,果得回甘,经年不散。

三、
我负尽苍生罪,不为修来世,只为与你同路,在路的尽头渡化一世清平。我愿做那不休不止的木鱼,伴你一宿梵唱,心上印着你轻扣的手温,共祷众生福乐。

在楼至韦驮眼中,蕴果谛魂乃是一妙僧。彼此知交多年,却都未曾谈及初见之时。蕴果谛魂并不知晓,楼至韦驮早在送烟昙之前就远瞻过他。

那时楼至韦驮虽自小长于空门,但因年幼尚未受比丘戒。他被师尊牵着小手,磕磕绊绊跋涉至峰端,隔着云海观视蕴果谛魂的发愿受戒礼。

“愿吾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地藏王大愿声动九霄,惊起云海波澜翻腾,天光如柱,照耀发愿者。一时间,万物有感,一叩而鸣虫息声,再叩群鸟盘翔,三叩而瑞彩乍现。

从此楼至韦驮便记住了那句“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誓词,以及那誓告天地之人,那个朝拜受戒时,光阴亦虔诚地伏蛰在其周身的他,蕴果谛魂。

岁月飞逝,流光如掠,当楼至韦驮伏地受戒时,他又在自身大愿的字里行间窥见那人受戒之容,法相庄严,眸中闪耀着刚毅。

“吾愿不昧世情,斩邪佞于幽微,担众生罪,守护诸法,一往无悔。”

同样的佛光普照,同样的祥兽报瑞,同样的万籁俱静。磕长头的楼至韦驮扬起首来,额上淌着大地的余温,心中充满欢愉。大道不孤,他自有同路人。

“你所修法门甚是艰辛。”

师尊如是说,蕴果谛魂亦如是说,神色甚至如出一辙,楼至韦驮不由得将眼一眯,有些自得道:“安得世间方便法,与吾立地而成佛?敢问地狱何时空,应愿成佛只等闲?”

蕴果谛魂便笑了,低低呢喃一句:“同是天涯苦命僧。”

当时正逢合修一处,楼至韦驮总见他端着木鱼,不敲不诵,独坐溪头,闲看一山晚照。若要说他疏散,他却总是与自己留守到最后,洒扫不倦,经文武艺样样修持不怠,项项出类拔萃。

蕴果谛魂尤擅烹茗,却爱煮不爱喝。同门佛友都喜欢品着他的手艺,论说佛法。每每他都凝视着茗烟袅袅,似笑非笑地默然煮茶,也不知身旁的论法有几句入了他的耳,那神态闲散似于喧哗中偏听清风空响。

楼至韦驮自知最不善论法,他宣法言辞朴质平淡,正合着他素来的坚持,至洁无瑕。无瑕也就无落处,难以动容大千世界有情众生。

苦闷之时,他颓然而坐,任风吹去那些天花乱坠的论法。蕴果谛魂的一杯清茶便递入眼前,一口冲淡而甘润,味若和光同尘,无所觅处。他却饮出了掷地有声,那是心心相印之音。

久而久之,楼至韦驮习惯了闻着他的茗香研读经文。一天下来便是一身馨香,分不清是茶香,还是梵香,夜夜渗入梦中,余韵绵绵。

“臭老秃!”楼至韦驮最烦的便是这一声粗嗓,只要在耳边响起,便扰他一日清修。

“善哉,善哉,不识朽臭,怎辨得秀香,这臭老二字唤得妙。即入空门,便无烦恼丝,留发与否皆都当得个秃字。”

楼至韦驮记得,蕴果谛魂初闻此绰号时,汩汩倾入茶杯的细细水流无风自抖了一回,他放下茶壶转头一句,便与来人一语即合,相处甚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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