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你在六尘界中播种莲心,指尖流淌的国色天香,田田相接,一直绿到我蒲团畔。我便在那花下沉眠,无垢无尘,不留余地。

楼至韦驮的师弟野胡禅,半路出家,生性豪迈,行事粗犷怪诞,时有破戒举动。师尊循性善诱的教法在楼至韦驮看来,简直是疏于管教。身为师兄,他便义不容辞,时时刻刻对着这个师弟严加匡束。于是每月清修,总免不了几日鸡飞狗跳。

楼至韦驮很是纳闷,他这个乖张不羁的师弟偏对蕴果谛魂言听计从。直至天佛原乡说法大会召开,蕴果谛魂一鸣惊人,他始知何谓舌灿莲花。

传闻释迦牟尼说法时,有飞天曼舞于空,奏祥乐散天花,以彰佛法精妙。

而蕴果谛魂讲经时遍围僧陀居中而坐,手结预天贺地藏说法印,肃穆威仪。随风摇曳的华发似化飞仙,婀娜缥缈,楼至韦驮看得几分痴迷。他之一字一辞,声声入耳,句句在心,如醍醐灌顶。曾几何时,楼至韦驮已经难辨妙不可言的究竟是佛,是法,还是他。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是自己执相了吗?放下木鱼,步下蒲团,楼至韦驮扪心自问。吾即是佛,佛即是吾。法不外求,皆在自心。那么他呢?自己可是在那人身上追寻佛法?

窗外,春雨霏霏,烟霞几重,山影如墨,大千之象入了眼,尽都绘成了蕴果谛魂。禅情之外,暗藏几分迷痴。

“你当有爱,因你大愿斩恶于幽微,虽不昧情,却易失慈悲,故必时时存大爱,以匡正梵行。”

师尊的教诲响彻在耳,楼至韦驮却有些悟不透。蕴果谛魂,也让他悟不透。

一日楼至韦驮见他彻夜阅卷,伏案而眠,便上前观视,以为是何种秘传佛经,谁料竟是一本文艺理论著作。

“早。”正愣着,蕴果谛魂坐起身来,伸手拿去了那本书。他指尖滑过肌肤的温度,让楼至韦驮微微一颤。

“你竟舍经书而研习其他。”

“佛学有五明,内明、因明、声明、医方明和工巧明。此乃声明,为求文采斐然,利于弘法之时,民众皆有所悟,并且喜闻乐见,流传广远。”

“巧言令色,奇技淫巧,邪魔外道常假以惑众,吾甚为不耻。再者佛渡有缘人,法门万千,善者自得皈依。”

“声明亦能使邪说沦语无法在诡辩中遁形,以正视听。世间修者多重内明,导致妙法难传。吾则愿精修声明,广造慧根,渡尽诸恶。”

言罢,蕴果谛魂默然回视,风轻云淡中,万物同寂,飞鸟与彩霞穿越时光,迷乱在楼至韦驮眼内。地藏王大愿,慈悲如斯。

“其实你师弟野胡禅颇有慧根,观事通透。你俩不合,皆因你们法门有异,他本因你苦修精纯,丝毫不怠而十分敬重,心有向往。可你之管教偏疏于阐明,不屑言辞争锋,并不相宜啊。”

楼至韦驮对此不置可否,默然而去。

“哈,真是一对师兄弟。”

身后一句感叹,随风尾行,扬动着宽松的袈裟,好似无形的惩戒想要抓住遁逃者。自己是犯嗔戒了吧,他在心中寻思。

“你跟臭老秃一个要斩尽众恶,一个愿恒渡诸恶,竟然相处和睦,引为知交,实在是出人意表。臭老秃他自律苛苦,对人亦严,可谓眼里容不得沙。要不是有嗔戒,他的脾气火爆起来,绝不在我之下。”

那日楼至韦驮闻得此话时,他正行至走廊拐角,暖暖春风醺耳,送来拐角一头的言语。他脚步未歇,转了过去,便见前方樱落迷眼,蕴果谛魂接了一朵飞花在掌上,正拈花状若如来一笑,尽在不言中。

五、
我有一个同行者,他有一身罪,一朵花,一个仪态万千的回眸。我追随他的身影转山,从无悔的初心起步,一步一印,经文刻在骨上,大愿声声,尘世悄然迟暮,岁岁年年。

一纸信笺,来自天佛原乡,沾染了诸佛余馨,随木鱼声且起且落。一声磬,一粒珠,指尖拨动的是一点欣慰,几许心忧,不显山不露水,尽在若有还无处。

蕴果谛魂又开眼看了一回信笺,与边上摆着的那株烟昙。自师尊涅槃以来,那株烟昙就摆在了他禅房中,与青灯孤磬夜夜相伴,日日相督。终于,他修有大成,果报有信,承接天佛原乡地之象征的尊号。

而楼至韦驮亦后修先至,将与他同日受封天之佛尊号,此乃天佛原乡天之象征,至高无上。从此,众僧将尊他一声至佛。

“至佛……”

蕴果谛魂凝视着那株烟昙,口中呢喃,轻轻将手中的念珠环挂其上。花枝的千娇百媚,衬着璎珞宝华,在他眼内依旧是当年那个单薄的身影,提一桶水,行在月下,仿佛转瞬间便会弱不禁风地消融作一地皓洁。

“阿弥陀佛,地藏圣者。阿弥陀佛,至佛。”

诸佛的礼赞,僧众的道喜,宣诸于口,皆是一句不咸不淡的佛号。寥寥数言,便是一个寰宇的重量。

天佛原乡深阙之内,千佛瞩目,万僧翘首。蕴果谛魂束起银丝万千,加冕璀璨宝冠,披上法华白裟,飞肩立领,坠琉璃宝珠,得授众相枯轮。礼毕,他转过身来,看着一旁熏香沐浴以待的楼至韦驮。

久未得见,他之修体已臻精纯,雌雄同相,鬓结舍利,顾盼之间,佛光照人。

“恭请圣者为楼至韦驮行天之佛加持礼。”

为蕴果谛魂加持的僧者言罢,双手合十,退至一旁,璎珞有声。

楼至韦驮便行至他面前闭目盘坐,由他亲手梳起高耸的菩萨髻,扣上持天环簪,披上金锦宝裟。

蕴果谛魂在整理飞领,抚平褶皱时,忽而心念一动,想起了他打理烟昙的情景。他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轻轻抚平颓卷的花叶,一勺一勺地给花浇灌,涓流如丝,花饮几滴他都心内有数。

“至佛,礼已毕。”

楼至韦驮睁开眼来,起身回眸,凤目清眸,展颜浅笑,叫蕴果谛魂又观得了一回花开无声。真乃集无量妙因功德于身,方得此风情。两人双手合十,彼此致礼。至此,一天一地,承载佛乡,日月同鉴。

楼至韦驮在天佛原乡中便有了一境修所,唤作韦驮修界,内有一清池,菩提遍栽。他移居此处后,便时常凝着清波映照的一池斑斓禅定。

一日,光可鉴人的池水中倒影出另一人的身影。

“蕴果谛魂,自吾得到天之佛此称至今,你是唯一不表示任何态度之人。”

楼至韦驮听声辨人,未转过身来。那日加持礼,他未曾有暇相询。

“因为这项称号表面上是殊荣,实际上却隐含重大之责。自是无喜可表。”

答案早在意料之中,却非要听得声响,才得心安。楼至韦驮转过身来,但见蕴果谛魂手捧一株烟昙立着。

“借花献佛,见花如见人。”

蕴果谛魂将花递与楼至韦驮。后者欣然而受。经年辗转,随着两人师尊的先后坐化,此花在两人之间走了一个轮回,诸般心念,不由分说。

“誓愿之日轮归,可愿同吾转山。” 楼至韦驮只是问。

“可。”蕴果谛魂只是答。

六、
空门内外,众生皆在情之一字上打滑。我步履蹒跚,履声敲着地狱之顶,兢兢业业,在辉煌中度日。身后禅杖,在轮回中掷地有声。我有一个同路人,他有一心愿,一杖禅,一句渡化苍生的温柔语。

转山,是佛门苦修的一种,也有转湖的,乃是择圣山圣水徒步绕周,行时心无杂念,唯存大愿,周而复始的走在日月轮替之间,发无上愿力。

楼至韦驮与蕴果谛魂所发大愿非比寻常,故而总要在每隔一甲子的誓愿日,行一百单八回的转山苦修,以诫忘心,以悟大愿。

楼至韦驮手捧烟昙行在前,蕴果谛魂拄着众相枯轮随在后。梵影成双,妙华无疆。出佛乡,走过百态千佛像,入苦海,步进众生轮无常。两人沿途弘法,朝暮不倦。

楼至韦驮很少回首,只望着前路,口宣佛号,与围随信众讲经说法。蕴果谛魂不常作声,只是一步一杖,金光遍地,前者每一脚都踏在他佛光涤尘的净土上。

忽一日,两人行至一处山峦,望见山势如龠,圣气冲霄,钟灵毓秀,乃一圣山,便择其游绕。每日转山不歇,鸟兽来朝,世人顶礼。天地同行,光阴如梭,一百单八转弹指而毕。

转山功成,楼至韦驮登临龠峰,一望冷夜繁星,点点明灭,似近犹远。

“看着繁星的你,此刻,心中何想。”许久,蕴果谛魂在身后轻问。他的声音古井不波,却比当空星汉缥缈冷冽要来得温暖。已经快要忘却他上一次是在何时发声了。

“芸芸众生,无论你吾,皆在众生之列,其实并无分别。”同行久矣,又将分离,虽说好去不须离别语,无常自有如来伴,但楼至韦驮忍不住心内唏嘘,作如是语。

“楼至韦驮四字,应现你之法门,现在又承受天之佛之号。如此重担,你可曾累?”蕴果谛魂也有所感,叹问。

“与你相同,坚定不移。”楼至韦驮语带决绝,指天指心指向蕴果谛魂。

“无论如何,若你哪天累了,请你记住,在修途上,仍有蕴果谛魂同行。”

“吾……”楼至韦驮转过身来与他久视,目光热切,情满将溢,骨鲠在喉。

“至佛,天与地隔着一个尘世,默然而相对,恒然而相守。”蕴果谛魂厉声打断未出口的情动,似如当头棒喝,止住执妄。

“多谢你。”

“楼至韦驮,你与我,此心同佛,”蕴果谛魂手比两人心口,语带温柔:“亦同情也。”

一掌舒展平伸在楼至韦驮面前,他便也缓缓伸出手去与之交叠。十指相贴,双掌合十,彼此温暖互递。

“多谢你,蕴果谛魂。”颤抖的语声,潮润了双眸。

那一夜别掌相逢的合十,胜却了人间无数。

“蕴果谛魂,此地祥瑞非常,信善者众,吾欲滞留此处,广布佛法,促成一处佛修盛地,以增佛乡实力。”

旭日初升时,楼至韦驮望着遍被晨曦光洁鲜亮的山峦说道。他的脸在朝晖的光照下灿灿生辉。蕴果谛魂正与他并肩看初阳,眸中映出的却总是身旁人。

“吾见此处亦有文人道士荟萃,兴旺发达。不如设立成三教共修之所,亦可事半功倍。蕴果谛魂,愿担此事。”

“三教共修?也好。此事若成,亦是功德一件。不知如何命名。”

“龠胜明峦。”蕴果谛魂注视着晨光中那张明媚而庄严的脸,一字一顿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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