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他们偷尸体去卖,因此公墓设了铁锁和了望站。他们只得放弃了正常死亡的尸体,诱骗穷人到家中灌醉他们,再用大枕头闷死。把尸体卖给医学院用于解剖,直到他们错误的把一个风姿绰越全城皆知的妓女当作猎杀对象,才曝露了盗尸者的身份。全城逾十三到三十人被杀,这项罪名送他们上了绞刑台,最终和他们卖走的所有尸体一样被解剖……”我说完喝了一口薄荷伏特加,一滴淡蓝色的液体从杯口流落,我接住它,在它要脏了我衬衫的雪白花边之前。

沙金舐说:“这个睡前故事同你以前所说的任何一个都一样,刻板简单不生动,像物理老师在讲历史,像马粪草做的纸,像……”

“像一个总是不肯安份睡觉的小丫头的噩梦。”我关熄了床头灯,从她蜜棕色乱蓬蓬的大卷发流海里找到小额头亲吻了一下,我说晚安,好梦,再见,然后离开。此刻约莫凌晨四点左右,在中国传统意义上是最阴的时辰,如果熬夜最好别在此时入睡,否则醒来后一整天都会昏昏沉沉,好像魂魄没有全部回到躯壳里。

虽然沙金舐不受这种阴阳说的影响,但她必需在这个时间睡觉,不论四点后太阳有没有升起,倘若她不睡身体就开始长出尸斑,四肢逐渐僵硬,最后变得硬绷绷跌在地上变作灰尘。

好在这种状况有我的呵护将永远不会发生,我的小沙金舐依旧是朵甜美的睡莲,纤细绿色透明的茎,我的心是她的密藻池塘,我的手臂是柏藤墙,如果她需要可以把我的心肝也拿走,做成血红色的檀香终日拿来点。

藤条在架,镰刀在墙,她的床浑圆的嵌在地板里,躺上去直接往下陷就像溺水。好吧,她睡着了,这些玄妙古怪的布置就留到以后去说,关上门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那儿四平八稳像个拆了芯的座钟,永远不会有嘀嗒声。

我躺下去,在最熟悉不过的暗红丝绒内衬里,它们是上好桃木棺材的一部份,围绕着我有股很旧很旧的时间腐味,像个头带蕾丝花边睡帽,鼻梁上架着小圆眼镜的老祖母,她也在絮絮叨叨的给我讲着故事,青蛙被美丽的公主亲吻后变成王子而不是血玛莉巴韬莱的齐斯城堡中五十具少女的尸体,她的血玫瑰和血浴池名噪一时,我闭上双眼就知道它们一定比暗红丝绒内衬迷人,只是迷人的不诚恳,在黑暗里让人想起的依旧是黑暗,不像老祖母在阳光下的摇椅搭着披肩,一旁蜷着一只叫做安息的小猫,这幅温暖的画面里有一个我久违了的名词,阳光,是金色一丝一丝的东西,很久以前撒在我的肌肤上就像新采的蜂蜜一样美。

四岁的时候我会爬进荆棘丛里摘小浆果,五岁在湖边用面包屑喂着天鹅,然后六岁七岁八岁……都在它的庇护下把自己晒得像块可口的小巧克力。温暖,甜蜜,幸福,我就用这些短促的词语来预习睡眠,我的想像永远比我的叙述更美,只是面对沙金舐我表达不出来,就像孩子知道鲜奶果酱蛋糕比面包屑好吃但是贫穷的父亲买不起一样愁困。

我盖上棺木,楼下的男子又开始放起那首老歌,没有子女的他正步入老年期,早困和早醒影响着他一睁开双眼就扭动木质音箱。我长久听着这首歌,很美很喜欢也很习惯,像婴儿床上的转铃,她唱道:莫怕罡风吹散了热爱,万水千山总是情。聚散也由天注定,不怨天不怨命,但求有山水共作证……我也早就会唱了,唱到我的不怨天和不怨命,然后盖上棺板。像个已经被哄过安慰过的孩子,在金色一丝一丝穿越不了的黑暗中入眠。

我睡着了就没有梦境,一觉醒来好像手里曾抓着块冰,而它化成水都被蒸发了,这就是我为何要预习睡眠的原因,把能记得起的事情重复回忆,其实它们已经遗失很多了,譬如七岁时我最喜爱的小票匣究竟是木质的还是皮革的,那年夏天我的泳裤是深海蓝还是土耳其红的,这些都记不清楚了,似乎我越长大就越衰弱终日躺在床上喝着浑褐的药水,以至于一看见医生就忍不住要呕吐。他们说我的脊椎内脏或者别的什么器官正在迅速衰竭,我可怜的父母就开始哭,我也在哭,因为当漂亮的名叫瑞宝的小表妹抢走我的药后糖时,我甚至爬不起来追打她。所以日后倘若有人问起这辈子让我吃到最多苦的人是谁,我一定不会答圣骅而是瑞宝,她让我在喝完最苦的药后感觉不到甜。十一岁时我有多想揪过她泛黄的直发把她嘴里的糖挖出来,可是现在我想这些作什么呢,瑞宝已经死去四百多年,连她的棺材都早已烂了积满了水。那就都不想,玫瑰红的嘴唇和闪光的皮肤都不去想,我就要睡着了,对非自然状态存在的身体负点责任。

“听说很多年前在遮天的房子里死过一个小孩,因为熬不过继父的毒打于是吊死了。”醒来时沙金舐正在天井里和邻居攀谈,她的听说其实是我告诉她的,在我的房间里常有一套孩子的衣服在飘,小脑袋偶尔从屋顶探下来对我笑笑。

“没有啊,你听谁说的?绝对没有这样的事。”邻居被吓坏了,在这幢老旧的石库门房子里他把将近一半的房间租给了我们,除了总是对我们微笑打招呼从来不好奇的询问,这就是他的优点。这个老实人为了房租被沙金舐吓的够呛,毕竟这里地处偏远,房子又差而我们支付了丰厚理想的租金。除了年久失修等等因素他不希望发生什么破坏我们印象的事,尤其是令人忌讳的脏东西。我把沙金舐从长着苔藓的青砖地上叫回来,邻居抬起头对我尴尬的笑了笑,我隐在黑暗里没有给予回应。

“我想好了,这一次我要养长毛兔,养小白鼠,养金丝雀,还要养狮子狗。”
沙金舐一步步走上来,木楼梯被踩的咯吱咯吱乱响,她嘴里嘟噜着,然后跳到我的面前。湿婆链晃了一下露出她的第三目,这样她就能感觉到一点东西从我的心里溢出来,那是冷漠又无奈的。好吧,她说着然后低下头去。“我知道你会劝我养点仙人球,桔子树或者君子兰,就像楼下那个老头子。”

“别这样称呼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你应该学会礼貌,学会尊重别人。”我这样说也知道自己很虚伪,当我把一个活人变成尸体时,即使之前对他再有礼数那都是假的,我甚至可以把一座金山或者帝王之冠馈赠于他,但是用来换他的命,他的血液,我就成为一个彻底的骗子,一个死神授命的拐卖者,最多只能让他死的好受一些。沙金舐,你最好学会不要一开口就得罪人,如果控制不了语言那就纯粹微笑,她正精善于此,比雪白的羊绒还要迷人。只是她不会嘲笑我的,她连宠物都会吃掉,任何有鲜血的生命都会被吃掉。我正在教她对猎物友好些,把自己和野兽区别开来,不惜余力。

她撇了撇嘴在确定除了我四下无人后翻上了屋顶,用垂直的行走在墙上,摆脱地心引力的束缚自由的像只汽球,有根细长的绳子把我们维系在一起,我们在月光下牵着手散步,在飘着蒲公英种子的风里,这是一天最美好的时刻,我们互相不说话,安静的像两株遥遥相望的菩提。然后把步行的速度加快变成奔跑,我的目光追随着一袭金色宽边的红纱丽,像夸父逐日遭遇一条滔天的红河,他倒在那里吸干了五湖四海死去。我的四肢也会变成桑李桃圃吗?还是在太阳永远找不到我的地方,腐烂了。

“遮天,你要振作。美味的晚餐都不能让你兴奋吗?你可以想想今晚的选择,咖喱或者鱼生芥末,香槟汽水摇摆女郎……”

她转身倒走数着手指,然后慢慢腾飞到半空中伸出手臂亲昵的揽住我的颈。她喜欢把猎物用一种味道来形容,是每个国籍特有的味道,好像咖喱中的胡荽,香茅草,罗望子和月桂叶,代表着泰国,印度,越南,东南亚的国家,她津津乐道于此,面对同样来自印度包着黑头巾的男子们也从不手软,两颗洁白尖锐的牙很快刺进弥漫着黄姜和辣椒味的皮肤里,我希望她别去舔他们,古铜色总是泛着油腻的脏。这种嫌弃就是我对人类复杂矛盾的感情了,桃金舐,准确来说我不配教你。

“走吧,在十点前赶到汇宁阁。”我说着于是看到她一脸的不情愿,我知道她刚从时光凝固般的睡眠里醒来,想要震天响的摇头舞曲和发式蓬丛的磕丸小子,而我却想光顾夜街的中式茶楼为了看一种茶道的表演,穿着竹衫布衣的中装伙计把玩着三尺长嘴的铜壶在手里翻飞,倾泻而出长长的化成杯里的一泓绿水,沙金舐曾经指着它欣喜的对我说,看这多像你眼睛的颜色。不过这种新鲜看过一次喝过一次她就不想再要了,毕竟茶叶是苦的,会越喝越淡。我笑,不想勉强她在评弹的糯曲里,让小身子不停的在座位上扭,手抓着两把青橄榄含一个又吐出来不耐烦但还是很乖的陪着我。这不是拘役,一朵浮躁的灵魂飘在身边会让我于心不忍,我侧眉把月光一切为二,她眉心里的那颗朱砂正红在我的眼底,比鲜血更迷人的颜色和她的微笑就是所有让我妥协的原因了,我说“那么,两点我到鸦片来接你。”

“真的!遮天,你知道我有多么多么爱你吗?”她吻了我,尖锐的齿便探了进来,在我的齿上一磨。湿湿冰凉的小口总是偷袭,像枝头露水正滴落在你的脸上,并不会让人太喜欢。我避开她在我身后窃喜的笑声,那股金合欢花的香气在唇上萦绕不散。我们可以很亲昵但不是像这样,像她在那家叫做鸦片的酒吧里对一些奇装异服的男子所做的事一样,拥吻在写着流金拉丁文字的透明钢化玻璃地板上舞蹈,沉湎在暗蓝的迷幻之光中,她说几乎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就要爱上他们了,这一瞬间便毁掉了她的爱情信仰,毁掉我或许要相信她的心情。所谓的爱于是变成被璀璨水晶包裹着的谎言,变成我的药后糖,是感受到苦后永远得不到的甜蜜。

我们在地铁的第七站说再见,口吻很轻像是假装分开。背对着背走向各自的通道,她会停在十步远的地方转身看着我离开,每次都是如此,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心里都清楚,她的打扮实在太惹眼了,人群从她的身旁擦身而过都在回头,沙金舐迷人的面容就绽放在他们之中,像蒿草里唯一的一株向日葵那样美。而我从来都不会回头,只是微笑着越走越远,我不想看见一朵只懂得朝拜太阳自私的花朵,影射着我一同在众生里幻变成千手的凶煞‘大黑天’。这是个乖戾的念头,如果圣骅还在我身旁,他一定会用夹鼻镜轻敲我的肩膀,流媚于形的嗔责我又在胡思乱想。于是我深呼吸,仔细听耳畔并没有他的声音,而后走出地下铁,有一个霓虹世界正等待着我光临。

来到汇宁阁三楼,我点了一壶君山银针,传说它蒸腾的白气曾在后唐明宗的面前化成一只白鹤点头飞天,茶叶金黄的如刀直起又如雪下沉,把我的眼神和心思错落在幽邃古意中。善品茶的人不会坐在离开时方便的楼座,我正在最高最僻静的位置里,然而这种清心雅韵的格调是从回忆里偷来的,从圣骅这里。再一次想到他,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个名字在今晚出现的有些频繁,于是四下环顾找寻可以勾引走我心思的东西,她便出现在那儿。在沿街民宅的二楼第三个窗户里,穿着浅蓝色丝质的睡裙在梳理长发,让我想起一款叫做午夜忧澜的香皂,在手中涌出乳白色温存的泡沫。我笑了,站起身走到玻璃柜旁佯装欣赏起水烟筒和月份牌,而心思在她的身边荡漾。就像蒙上眼睛玩擦火柴的游戏,可以感受到光是暖的,是烫手的,但它并不在你的视线里。幼嫩肌肤下的青紫之河正在我的想像中逾臻诱人,我饿了,绿色的汁液喂不饱我,它们是用来看和给别人看的,是一种遥不可触的高度,一种气息。

在她的楼下徘徊了两分钟,我摁熄了第一支烟穿进了昏暗的弄堂。几步跳跃和一个简单的穿锁技巧,我站在她面前看到那只装梳子的红木妆匣,她却听不见无声无息的我也看不见,浅红色的嘴唇下有一粒小小的痣,我的视线便在那儿失落了。

“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呢?”她忽然开口说话着实让我一惊,伸出双手在她的眼前摇晃确定她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她转过身到床头摸一只圈圈绒的棕色小熊把它摆在膝上,她说:“知道吗?有一个工匠老爷爷,有天得到一根会说话的木头于是把它雕成了木偶人,他叫它匹诺曹。在拥有这个孩子之前他寂寞了多久呢?而我又要用多久才能等到一个陪我说话的人?我的泰迪小熊,我唯一的朋友如果你能像童话中所描述的,所有的玩具一到夜晚就会动起来,你可不可以把我介绍给你的伙伴们呢?”

她还在说话,不停的自言自语。我微笑着在她身旁蹲下,用手指轻轻触动小熊,其实我更想抚摸一下她细柔的长发,让她依偎在我的胸膛上私语呢喃。我忍不住用弯曲的食指轻轻的掩了下口,为轻易被瓦解的初衷啼笑皆非,我是真的饿了,不能在她的身边逗留太久。她的白肤与血管充满诱惑并不因为纯情就让我像个虔诚的教徒把邪念都强制的摒弃,相反我开始犯晕,视线范围内几乎只留下血管所在的位置发出金子在犹大眼底的光芒。我仓皇的逃离,燃起第二支烟自欺欺人的狠狠吸上两口然后摁熄,我已经染不上烟瘾了,只有小小的火光可以给我带来一些安慰,就像冰天雪地中女孩手里的火柴,它是鲜红色的,以此幻想出温暖和食物。在我微睁着双目掩饰起愈发强烈的绿光时,一个醉鬼在深巷里搭上我的肩膀借火,他的酒味和汗气混和在血液里入口后让我泛着恶心,我竭力不去想象一脸胡碴和满口黄牙,我只是在牵挂美丽的沙金舐,此时她也应该解决了晚餐,把尸体拖进地下水道,挖去肝脏并且把脊髓吸食干净,血液从纤细的手指蜿蜒而下,滴落在肮脏的黑水里。我走出暗巷折返到夜街上给她买了一把玳瑁梳子,像白瑞德宠爱着郝思佳般把五光十色堆砌在她的眼前,期待着她有朝一日蜷在我的膝旁细细的梳理稠发,而不是把梳子含在嘴中眯缝着双眼调情。

夜街的砖柱瓦棱流动着斑斓的光泽,我被几个扛着摄像机和手执话筒的人围上,像一杯视觉的基尾酒里落进了一颗蛋黄。言辞里不时蹦出几个英文单词的主持人追问着我关于时尚的看法和今天这么冷酷打扮的搭配思路是什么,我指指嘴唇摇了摇手装成一个开不了口的哑巴,小丫头立刻把话筒夹在胳膊下,用手语比划着问我交叉在衣领上的装饰为何如此特别,我只是笑没有回答顾自离开,听见他们在我身后抱怨着遇上了一个没意思的人。我把它们从衣领上摘下来,那是明万历年间我从父亲书房的座钟上掰下的断秒针和用来给表妹瑞宝研磨珍珠粉的小金杵,它们曾是我的链坠后来黑绳断了几次就信手别在了衣领上,再后来就忘了它们存在过,存在何处了。

步履加快,闪躲着见缝插针往你手中塞广告纸的促销员,闪躲着就要在你面前举起相机堵住去路的游客,闪躲着被灯光晃晕贫血般一个调子的天色。从玻璃楼的衣店和竹篱笆的俱乐部前走过去,我看见鸦片的灯箱招牌就在前方,做成锥形药水瓶的样子包着蓝色的荧光灯诡魅不停的摇荡。穿着闪紫色皮裙的酒小姐从进门起挽住我的胳膊,推荐一款最新上市的啤酒,我带着她直接找到沙金舐,她正在那儿和几个莫西干发型的小子喝龙舌兰碰,手上擦着柠檬汁和盐,而后迎向我劈开手脚热辣的缠住,仰着头扫了一眼还想靠近我的女人,她们便退了下去,像潮水扑向一个沙雕的城堡突然被水晶罩挡回去一样,浩荡的红唇和香水味如潮水的白沫充刺在火爆的音乐和空气里。

我抱起沙金舐,把她摆回座位,然后礼貌的同她的那此小朋友们点头微笑,收衣尾抿酒掏烟匣一连串优雅的绅士动作哽得他们回咽着口水,他们手里转着磨盐瓶斜眼瞪着我,我洞悉他们的心思,把沙金舐灌醉然后带到三流的小旅店妄所欲为。而我不是在扫谁的兴,我几乎是妖孽前的神父了,让他们不用陷身在沆瀣泥淖的地下水洞里,五官封塞后慢慢的腐烂。沙金舐游移而来蹭在我的耳旁轻吻,在这样的场合里她才敢放肆,借靡靡之音和酒精的名义我不会计较,不会当着沦落的人群拒绝玩一个在他们看来合理的游戏,我用手指不厌其烦的替她移正湿婆链,她总是忽略了它的位置,遮掩她并不时常睁开的第三目,在闭合的状态下它看起来就像一条妖异的疤痕。亲密的小动作很快就让她的小朋友们嫉妒了不停缠着我斗酒,我始终面带微笑,结清整桌的帐单后牵起沙金舐的手离开,他们手执酒瓶在停车场边堵住了我们,没教养的挑衅与谩骂。有个胆大的小家伙伸出手指勾动沙金舐的纱丽,他就在瞬间失去了这根手指还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旦她不再保持玩闹的兴致就不容许任何侵犯,吹动一丝头发也不行。手指落在地上是硬被扯断的连着一根白色的筋,小家伙看了看它仰头晕倒了,一条路灯的影子在月光下突兀的横在他们与我们之间,香樟叶抖落出风的沙沙声,我还是微笑露出一点白森森的牙齿,小朋友们的脸色也变的可怖了,像有四面来的重力强行把五官挤压在了一起,他们架起小伙伴仓皇的逃跑,酒瓶跌碎成一地的绿玻璃。沙金舐把手上的鲜血舔干净,慵懒的依偎过来和我一起走向路口叫的士,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今晚你过的怎么样?我猜过的不好,连你的衣服衬里都透出陈年污垢的味道,你这么爱干净除非你选择错了食物,让我想想,这味道应该是最本土的垃圾,噫,想起来就让我胃里泛酸。”她用英语询问我,边说边夸张的抚着胸口表示她的鄙夷。然后蜷起身体枕在我的腿上玩一枚打火机,司机不停从后望镜里打量着我们,她瞪了他一眼,后望镜便毫无缘故的裂了开来,几片小玻璃飞溅在好奇男人的脸上。这是沙金舐的小把戏,用我眼睛的速度可以看清楚她的手势,把打火机砸出去再接住,迅捷的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若无其事的继续说话:“遮天,我困了,帮我揉揉太阳穴吧。音乐的残渣还存留在我的脑子里怂恿着我想要舞蹈。”

她说着四肢颤动起来,就像痉挛一样,然后咯咯的笑个不停像铃兰快要从茎上断下来。我向后仰去把头枕在灰色的椅罩上,玳瑁梳子从侧袋里露出了一小节柄,她迅速的发现并把它抽出来,同我料想的一样含在口中像在尝块赤豆冰。

我们在离家还有五百米的地方下了车,在煤渣地和铁轨旁。鸡冠花从生锈的铁护栏里探出来,我们就从那里开始往上攀直到水压房的红白木杆处,在以为伸手可以碰到天空的地方纵身往下跳,沙金舐的纱丽展开来像片红色的滑翔翼,我们落到废置的老旧列车上,落到工人食堂的蓝色遮雨棚上,继续往前跑,她的首饰在古老的土地上是唯一明晃晃的光泽。我们朝绿水河上的小石桥跑去,多年没有人撑的黑木船依旧酣睡在野草丛生的岸边,她在那儿烧着了它,火舌很快便往四周舔开,呛鼻的烟袅绕在水面上。她逃到我身旁然后一下跳上了我的背,我们就这样回家了,我的小纵火犯,就像把明天的快乐也预支掉了。

“房东先生有事没事就爱给死人烧纸,把黄酒撒的到处都是,一股粗劣的味道。”她在门口掩鼻绕行,她没有叫他老头而改口称作房东先生,已经把礼貌的一面向我展示了。但这并不代表她就尊重他,相反那是更严重的挖苦与憎恶,我可以听见她的小牙齿咯噔磨了两下。

“一个人总有凭吊一段感情的权力,可以用留恋和追忆的方式来缓解自己的孤独。”我开始点第三支烟,没有抽直接把它扔入了白石灰圈内,我知道他以前悼念的是自己逝去多年的妻子,而这次可能是求祭我屋子里的冤魂,希望它别吓走了一条财路。

“无聊,有时间还不如用来找个新伴侣。”沙金舐往墙上走又是垂直的从后窗回到自己的房间,等我用同样方式进屋后突然紧紧拥抱住我,她说:“遮天,我的意思是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所以我很快乐很快乐,完全不需要什么新伴侣,我是说,我有你就足够了,你也一样对吗?”

她喜欢解释,其实我并没有揭穿什么。她的眼神说出她有多么希望当时我的耳膜最好是破掉了,她什么也没有说过并且单纯的像一朵白色鸢尾,我深谙她的小心机于是装的像个聋子,装得好像我们正陷在熏衣草的紫色海洋里无比的温馨。这样,得意的神色又能从她的面上流露出来,代表她是了解我掌握我还拥有着我的。我很乐意她这样想,只需把我想象的和屋里的小蒲团,小佛龛甚至小漱口盂一样简单,她笑了,打着困倦的呵欠往床上躺去。

于是我圈腿坐到地上为她讲些枯燥的睡前故事,念到了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念到要不然,世俗的诽谤离间不了我们,任风波飞扬也不能动摇那坚贞;我们的手要伸过山岭互相接触;有那么一天,天空滚到我俩中间,我俩向星辰起誓,还要更加握紧。她就在我干涩的毫无激情的讼诵中睡着,露出像块小疤痕的第三目它没有睁开,倘若有天她连睡觉时也睁着它那才会叫我恐惧,就像我的罪孽受到了超出七倍的惩罚,就像此刻她忽然从塔夫绸的单子里伸出手来拽出我的肝脏。不过好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只是缓缓的陷入床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水中,它们迅速的结成冰,是任何温度都融化不了的固体,我亲吻了它冰凉的表面,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厚实的积雨云正飞快的南上,闪电在遥远的地方虚晃着,风比它们都先行一步,带来泥土殷润的气味。可人的小表妹曾经坐在我的床头说,暴风雨是因为天空中有一只神孔雀正在梳理它锦绣的尾,它实在太美丽又太骄傲了,所以用风雨雷电遮掩人们贪慕卑微的双眼。我会大叫着说她撒谎,她也会气急败坏的说那是真的,床单和枕巾在我们手中扯动,她撅起了嘴唇泪光在眼眶里转动,就在那时我真的看见了孔雀翔,是一圈一圈绚烂的华彩,它不在天空它在她的身上如同含苞的蕾绽放开来,她说闪电是孔雀身上一根遗忘了长出颜色的羽毛,它啄下它们懊恼的跺脚然后扔向了人间,那跺脚声就是雷。我含着银匙笑的天花乱坠,她伸出手把我的头往下摁,银匙抵着餐盘磕在了我的唇下,给我的脸带来此生唯一不愈的伤疤。它隐在下唇的内弧里,在阴影里就像一条白线没有颜色却是我遗忘不了的。

我走去关窗看见邻居家的灯亮了,他披着毯子跑出来把几盆君子兰搬进屋,这个忙碌的老实人很像一个过去总在我床头点燃迷迭香的仆佣,弓着身子端着铜盆来来回回走动,口中念念有词,他说:驱魔驱魔把小少爷的病魔赶走。他们真的都太善良了有种佛祖闭眼的慈悲,就像我用裹药的小纸球扔仆佣他还在虔诚的为我祈祷,就像我正把一口硕大的棺材置放在房间里邻居还在为我祭鬼。我这样想起心头难免怅伤,拉起窗帘回到自己的棺材里,枕旁是沙金舐不知何时搁下的一枚小香囊,我拿起它闻出那是葛缕子的味道,它保佑着失物复回,保佑着爱侣至死不渝的忠贞。她偏爱以此为乐,我也会竭力纵容,樱桃般的小心思像她初见我时吟唱的歌谣一样醉人心扉,她踩着脚铃吟唱:

我把爱情深藏在我心坎里
在金釜银釜交错的心坎里
我从不曾开口说过我爱你你
就像你从不曾留意我额上的抹红
如果说爱情在我的眼底表现得不是十分鲜明
那是因为我离灿烂的月亮过于接近的道理

就在那晚我枕在土耳其床垫里看见她向我旋转而来,在灯火通明的殿堂和金光璀璨的装饰里,在一千盏红色的烛灯和三排鼓吹弹唱的乐师里,她扑倒在我的怀中,小手顺着衣领往下摸到我肝脏的位置。之后我曾经问起为何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见到她为谁歌舞,她笑着回答我这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我是唯一一个非得要她跳舞才能集中注意力来正视她的人。于是我努力回忆当晚自己的神思恍惚,回忆起站在庭外手执长柄羽毛扇的小黑奴,他打着瞌睡脑袋不时往前冲着,我舔嘴唇沙金舐发现我也舔了嘴唇,我当时在她眼底只是个英姿绝伦的猎物,就像螳螂和黄雀的关系……

预习到此我就要睡着了,还差那么一点……差一首歌唱到莫说水中多变幻,水也清水也静……瑞宝那蔷薇红的小脸蛋便出现在水面下对我笑,泡沫接连不断的涌上来,我看见她赤裸的脚踝被水草紧紧的缠住,于是潜入水底想要帮她解开,当我靠近它们时才发现,那些像水草一样的东西其实是她的长发,每一缕上都缠着一只比肌肤还要苍白的头骨,细密温柔的游曳生姿。然后我就睡着了,反而变成一个没有梦境的人。好像太阳接触不了我的身体,于是抢先处决了我的灵魂,它站在一个最高审判者的高度,是个永远不会渎职的神。

“请你不要往楼梯上撒水,要知道我是赤脚走路的。”沙金舐又在我醒来时为难邻居,踢动双脚埋怨它们被弄脏了,邻居唯唯诺诺的应承着,她还是不甚满意,走上来对倚着门框束皮带的我继续抱怨,然后娇憨的把脚底泥水蹭到我的牛仔裤上。

“暴风骤雨来的太快了,就像一个人在猛喝着水来不及呼吸一样,热气都被压制着没有消散,他是担心我们会因为老房子的闷热而心生厌烦吧,于是在楼道上撒点水来降温。”我耐心的解释,其实彼此心底都清楚,她只是想作弄他,想从冰冻的睡眠醒来时先把心情预热,不是飞不是跳而把那双如百合般光洁的小脚在湿地上踩一遍,不过是为了事后向我撒娇罢了,我的沙金舐,我可爱的小猫咪,我是从何时从哪里遇见了弥足珍贵的你。她环绕着我开始吟唱:

少年雷阿,自从你离去后
你给我留下的伤痕,只会让我更美
我不梳不洗,因为没人再配欣赏
我不听甜言蜜语,不甜美的歌唱
你让我受的苦,我也会让我的爱慕者们品尝
把我的项圈给你,把我的脚镯给你你
把我的灵魂给你,格外严守着你的爱情秘密

她在屋内舞蹈旋转,佩戴上一套新首饰马上又换了一套过来给我看。我只是站在暗处打量着邻居,他正撑在大扫帚上侧耳听沙金舐歌唱,那是专属于东方神秘古国仿若天籁般的曲子,哪怕谜语似的歌词是剜去双目药哑喉舌种种,但它听来也会婉转煽情。这次我靠近露台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却赶忙装得很劳碌缩头扫起地来。我忍住笑意,把身体套进白衫,金沙舐从身后环抱而来留下一枚唇印在我的后肩,我不会介意这样古怪别致的小印花,即使把这件白衫全部印满也不会讨厌,我转过身在她的小额头上回吻,沙金舐,我们就要出发了,每一夜都是一个在床榻上失眠的故事。

“今晚我们去哪里?”她眼中闪着流光,无比希翼着我能说出由你来决定的话。我指了指城市地图灯板,指向一条夜街轻轻的说出汇宁阁三个字,她细长的眉便互相顶了起来,她说:“那么好,我还是去鸦片,我们就各自把这两块地方去烂了,去到所有人都发现两个妖怪出没在那里。”

我用手指拂动她的流海,为此深表歉意,我的确营造了一种错觉,似乎穿上休闲轻松的衣裳就应该去往相应的场所,她的失望如同撒下各种诱饵却总是抓不住一条看似笨拙的鲶鱼,双眸中透出心情的暴风,把我的歉意像部熄了火的破汽车般撂倒在树杈上。我们在地铁的终点站上车坐在最后一节车厢,一排曲折的扶手杠在眼前短促的扭动,她的影子在我眼前一颤其实已经从尾到头往返跑了一圈,我已经感受到了暗生滋长的伤感情愫,感受到她在我身边却依然觉得孤独,只是也可惜已经倾力的我不懂得该如何表达。

忽然我想念起我的小杏仁饼干,装在粉红的荷叶边油纸里,当瑞宝吃完自己的那一份会蛮横的抢走我手里的,把它们一个一个整齐的码在窗台上然后用手指弹到楼下去。我说,好吧,沙金舐,我们今晚就到鸦片去,她笑了露两颗尖锐的齿。此刻圣骅再次从幻相中出现了,拉动小提琴抑扬顿措的演奏着海顿的奏鸣曲,他轻邪的笑容仿佛调侃着我的让步和对两全齐美追求般的成全,我的眼光就停留在他栗金的卷发上,停在其实一无所有的空洞里。

沙金舐,有没有一首欢快的曲子在你听来在你心里异常哀伤,她可以笑而不答因为她不会懂得,一个能把血淋淋的事物演绎到美伦美焕的人是没什么强说愁的空闲心肠。她在白色会特别炫目的舞池里随着电子音乐摆动,因为太过绝色而被领舞的男子一把抱到了玻璃台上,她的长发就在鼓风柱里扬散起来像仙境中的独角兽般珍稀耀目,弧形的扭着像极了熊熊烈焰的火舌。

我就乘她忘我的时刻溜走,一小时全场连动的曲子我只需要一半时间就足够了,穿过伪设葡萄与牵牛架的陶艺馆,穿过晶莹剔透的琉璃工坊,用极快的步调接近一幢民宅。她穿着白色小绸花的睡裙,已经睡着了在床上半侧着小小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想起曾经在大阪和一个像绢娃娃般秀美的艺妓相处过融洽的几年,她的名字叫作丽奈,那么权且用来称呼面前的小睡美人吧,尽管齐刀平的直发像极了瑞宝,但这个名字不适合给任何人用,当四百年前她消失的那一刻开始,就不适合给所有我会见到并熟悉的女子用,那两个字太沉太沉像锁骨的钢枷,不像丽奈连读音都是轻巧的像羽毛根上的绒,在呵气里漂浮。

我把小熊安放在膝,坐在红漆斑驳的窗台上,也想学她的样子询问些什么,好像巫师捧着水晶球预知未来,可是我一直沉默延续到未来的七天。七天,只是神的一次心跳。无论酣睡或是苏醒,在她的身旁我始终保持安静,她像墙上一个黑色的佛字,是僧侣必修的晚课。我注意她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随后不再留意,只要听到她在呼吸,看到一个影子婆娑在被风拂起的窗帘里这样就足够了,足够我闭上双目像回到旷古烁今的岁月里去,一朵肥厚的罂粟开得正欢。

关于痛苦,只是有人不小心用红血描绘了魔王的名字,是圣骅的衣袂在白色灯塔前翻飞,在破冰的海岭上和聒噪的泛鸥里,蔷薇脸色是苍茫大地间唯一的煽情。他最后一次用我们之间的秘密来挖苦我的本质,这个谜语隐晦着他是如何发现我并选择了我成为永生的伴侣。那时乖戾的我咬牙切齿,一心只想要摆脱他,摆脱一种怜悯的用来打量一只焦躁宠物的眼神。尔后我得偿所愿,却又丧失了一心求死的念头,原来当他停止了,不再梦想我的时候,我只是个精神褴褛的小丑。我竭力安慰自己不过是未曾失去也未曾得到过什么,可借口比梦还轻,我从深巷的红砖墙上跌落,揪住如盐涩痛楚的胸口失声痛哭。

圣骅说我们的分别会是整整一千年,在不到一半的时间我就已经历了不堪和后悔,现在的我终于变得平静,安谥的像一棵荒野上的榕树,即便那排山倒海的尘世让我熬不到千年之巨,我也会呵护着缠绕在树的藤蔓,我的沙金舐,她是我最后也是最美的干扰。我将维持优雅的态势,听凭她在耳边呢喃:“吾爱,你可曾记得那天清晨,在小径转弯处我们所看见的东西,那具尸体双腿裸裎,像极了一个淫乱的女子。”

沙金舐闷闷不乐的在瓦片上行走,虽然我总是心不在焉,她也习惯于此,但这短暂的七天里有一缕她不能把握的感情萌生了,我喜欢上那个苍白残缺的小东西。总能轻巧的从她身边溜走,咂味着记忆的琅珐,归来时又别样的沉默。她说:“撒谎!我不容许你有任何不专心,遮天,告诉我,我还拥有着你的灵魂!哪怕你不是我黑暗天空中唯一的光芒。”

她用枉自尊大的声音来鼓足底气,换得我在她额头上小小的亲吻,像一次忏悔而基督的教义是三缄其口,心里有想法但是不要说出来。我正是如此无望的人,没有灵魂,没有决心,没有目标。当她滞留在废弃的水泥场,一些济世的僧侣发现我们,蓑笠连动念珠一梭梭穿刺而来,沙金舐迅速解下纱丽,呈红色半圆的笼罩我身,念珠迸裂成碎片她也尖攥起十指向僧侣们杀戮。由此我洞悉了她的愤怒,从开膛剖肚一把揪出的脏器中获悉,她只是立在血海中浅笑盈盈,而尖齿不自觉的在我嘴唇上咬出细小的口子。她的眼色沉潜浓郁总是水光灵动,有着潸然的美,我想把握却没有力量,只是听来漫不经心的承诺:“如果照顾我能让你感到开心,那么我发誓死前一定会回到你的面前。”

“我们什么时候会分开呢?”她狠狠的问,就像握在手里被揉碎的是我的肝脏,溅出惊心动魄的血气。她忽然指着天空问:“你看得到天上的星星吗?看到永远不会消失在海平线以下的大熊星座。它永远不会消失在海平线以下,是因为宙斯的胞妹也是爱侣的赫拉在嫉妒,她说服了海神波塞冬禁止嘉莉丝降落在海中。”

我想这是她的预警了,告诫我别轻易凌辱她的智慧。从沙金舐的第三目射出地狱之火把尸体化炼成焦土,她开始催促我在雨季前赶往下一个城市,我点头答应,是真的愿意。因为我知道她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子,知道她很难相信当我面对丽奈时并非快乐。我是我自己的心魔,是记忆的禁脔和囚徒,只是借助黑色西服的金边太焕彩而让精神无庸质疑,脱掉皮囊我什么也不是。泥塑和重金描彩的神明可以审阅到这份低微的诚恳,又是他们所唾弃的,辟开通天红河,就让达摩倬起的杖捅穿我的胸膛。

而沙金舐,也请你把眼泪擦拭干净,谁都知道这两行水迹的虚浮,像豫园丝竹里圣骅演绎的皮影,那声泪俱下的音调能在心口挠动,变成我的绮丽之盛和目迷五色。可是罗陀啊,我不是你的黑天大神,请把心思升华到淡然无情的层面上去,在紫荆、西蕃莲和灌木杂草黑黑的糊成一团里,我只是瑞宝发辫中纠缠的一颗森森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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