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泪

柳莺本来叫做琉罂。
她出生的那一天是立秋,眉河的水妖冶如同坠了黑玉镏金坠的女人。
天里下着微雨。
抱着她的母亲面无表情,只是一遍一遍叫着她的名字,琉罂,琉罂,你是琉璃玉中的毒物。
琉罂不懂母亲的意思,她只是站起来流淌一地青瀑的头发,皓月的肌理就裹在那水里,风景都收进一双烟水凝香的瞳孔,于是天地也美得惊心。
她一生了出来就是毒物,却为了什么天下的毒物都这么美。

冬天过去母亲就死了。
说死也并不真切,母亲只是回去,回到琉璃玉石里面,琉璃妖魔生下后代,三月之后魂魄就会重新回到琉璃之中,就像春花秋谢,夏雨冬雪。
琉罂在母亲的面无表情之中过了一冬,到了春日照影就是孤身一人。
母亲死去之前住在云阁青楼之中,母亲不在之后就是琉罂坐在云楼台上倾倒众生,于是改名柳莺。

那一天亦是微雨。
她铅华拜首,胭脂粉扣,端坐青楼。金沙流缕游丝线坠着衣襟的红边,将她身上的紫兰纱衬作一片轻雾。柳莺素来不挽发,发如湘淮之水,指不染凤仙,琴如天厥之乐。
云楼台下男子来来往往,来来往往间眼中写尽了一个痴字。
柳莺正午起身,在台上坐到下午就折身回它的阁子里去,每个男人她只给最初的那一眼,然后就是绝情。床塌的缱绻纷华皆与她无关,她依然天真明媚,不懂得心肠纠结的甜蜜与痛。
段子因出现在一群华衣公子身后,青衣短褂,神色恭谨冷傲,进门之后就站在门廊上面不再往前,抬头直面柳莺的眼神。
琉璃的妖魔在瞬间觉得恐惧,这个男子眼中有青天沧海,九曲河川,长波浩淼,巍然山峦。原来天地就在这个人的眼中,生生的换了一翻清明颜色。
那一天柳莺没有间断的奏琴,段子因站在外廊中默然不语,一直看着她仿佛要到天荒地老。
此后,段子因日日都来此间,站在红木门廊上望着柳莺,看她在金珠琉璃翡翠阁上击节奏觞,么弦缓唱。
桃花落尽江水寒,郦舟畔上泪阑干。琉璃玉锦青丝缠,青丝一朝化白繁。君莫问,烟水江南何离散,翠帆轻船万重山。君不见,相思如月,随影拨心乱。
她唱得风情万种,妩媚参差,却淡如天水。
段子因看着她的眼睛,他突然发现世间一切妖娆与迷恋都汇粹在她的眼中,那一双未曾经历任何故事的天真眼眸。
段子因就这样醉去,柳莺的双眼就像一樽无名的琼酿,一直灌入心底,然后与他共醉明月。
他不想喝酒,却想流泪。

段子因看着柳莺的时候,柳莺亦看他。
她本来心存许多畏惧,有不能近前的提防。眼前的男子是深沉的清道还是隐迹的仙师?是否听闻了此间的妖魔要来收了她去凝成他颈项的佛珠?
然后她知道都不是了,一个青衣素人,整日只站在门廊中望一个用钱能够买到的女人,她甚至不是一个人。他不是不能进来,柳莺心头明白,他只是不进来。进退之间,就是他的取舍,也就是他的心沉浮的地方。
段子因眼中的灵慧浩瀚过于宽广,她走了进去就分明见得自己的妖性,在漫无边际的山水天地之间弥散开来。
于是怕了。
她尚年幼,不懂得去诱惑也不懂得沉沦,身在青楼,做群芳魁斗,她却仍是孩子,如天地开初时裹在暖海中的一粒珠贝,繁华冶艳又不问红尘。

段子因在门廊上站了二十八天。
这二十八天里他默默无言的看着奏琴歌律的柳莺,看着妖娆繁华的柳莺清冰寒水的眼眸。
看得柳莺怕了,看得柳莺心惊,看得柳莺千猜万度,然后柳莺笑了,她抬起头向门廊之外那个青衣微微一笑。
那一瞬间芳华谢去,茱萸枯萎,红木金文的云楼在瞬间倾塌,天死;然后芬芳遍野,日出云开,灯火辉煌与重锦层罗又在她面前紫烟倒挂,人活。
天地就在瞬间里历了一番轮回。
段子因突然懂得。
缘,情,爱,恨,背,苦,喜,乐,一番生灭之后总是回到原点,万物沉浮,寻到自己的心魂就可独自在。
他仰天大笑。
然后转身走出云楼,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而柳莺,柳莺做了那个微笑,就挂下了两行清泪。
分明知道他对着自己时的苦参是唯一的长久,却终于忍不住给他一个通透的笑容。
段子因已经懂得,而她的业障,才刚刚开始。

浮云寺的嗔名大师为段子因剃度时问了一句话,可能散悲退喜?
段子因答到,悲喜皆是因缘,缘过了就是清净。
嗔名大师微笑着叹一口气,你明白才好。
然后就为他取了法号叫做无慧。
此后浮云寺无慧禅师的法名声震丛林,世间皆传他不参而透的天生佛性。

柳莺得知段子因已经成为无慧时,正身在九重宫阙之中。
天子登基的第三天行队过云楼,看见柳莺只那么一次,次日就立即迎入宫中,封琉璃妃。艳压三千,独享君心。
无数廷臣急白了头发,就怕哪日君心大动,要立这个青楼娘娘做正宫皇后。
两年之后,她终于生下一个儿子,长得玲珑剔透。
皇帝也终于在早朝之上宣布了册后的决定。
经过一年苦心劝谏始终无用后,无慧就被请到了宫中。
册封青楼女子为一国正宫,这便大约只有被妖魔迷惑了心窍的人才能做了出来,所以就请著名高僧前来破解陛下心头的魔障。
结果无慧法师只是看着陛下的眼睛很长时间,然后叹一口气,说,哪里来的什么妖孽,不过是痴了一颗人心。
天子苦笑,随后留无慧法师共赏桃花。

他端坐亭中,四面都是妖娆,执一盏素饮,无言相敬桃花。
这时宫人来报,琉璃娘娘到。
然后他就看见一双从未经历任何故事,如一樽无名琼酿的眼眸向他款款走来,踏着一路落雨的桃花。她仍是繁华冗锦,却清冷如裸身独行的模样。
流丽妃子停步在桃花树下,请为君歌。
桃花落尽江水寒,郦舟畔上泪阑干。琉璃玉锦青丝缠,青丝一朝化白繁。君莫问,烟水江南何离散,翠帆轻船万重山。君不见,相思如月,随影拨心乱。
歌毕,天子问无慧觉得如何。
无慧不答,从地上拾起一朵桃花扔在风里,然后向琉璃妃子微微一笑。
歌尽桃花,舞遍相思,却比不得花在风中散去的无声惊雷,万般妖娆,也不能如花开花落的寂寞芳华,终是俗物。
这就是对她三年前那日日缓歌的回答了。
琉璃妃亦笑,站在桃花树下仰首问道,大师,何为无忧?
心无所念即是无忧。
得了无忧又如何?
心念如何与得失,又怎能无忧?
何物无忧?
佛。

琉璃妃子笑了,这一笑又不同当年那翻转轮回的纯明清澈,而是娇媚了妖娆了,仿佛令得芳草更青,桃花更艳。无慧心头一动,这岂非正是悟道的神情,什么时候这个女子已经成了天地的一体,将天风地水收入胸臆,但有心神移荡就能牵风带水,美得不动声色。
她抬起头,笑得具无杂驳,远走红尘,绣口微启,一字一顿:佛在何处?

无慧大震。
当初他在云楼红廊上苦苦思索二十八日,在柳莺一笑中见得物换星移,轮回翻转的美与破灭,自以为通透,于是进入空门。他并非为了参悟才进入空门,而是天生灵慧的佛性本该置身空门。
他如此以为。
可如今琉璃妃子这一问,却问出他的心魔来。
佛本无处不在,何处不是佛?他既然已经通透,又何必入空门,心既然已经寻得,又何谓空门,何谓红尘?
无慧站起来向琉罂走去,却迎上琉罂的双眼,那里千波流转,万点寒烟,一生红尘。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逃。

琉罂笑了,她看着染了段子因鲜血的桃花瓣笑了,她说,你静坐古刹,我身在红尘,却比你参得通透,却仍脱不得执念。三季之前我就该回归琉璃,却终于等到如今。
她抬起头,看着段子因一双哀痛的眼睛,轻轻的说,或许等的就是你三年之前,该为我淌的这一滴别离泪。
她话音一落,突然园中桃花纷飞飘舞,风乍起,衣袍散乱,众人眼前迷离。
待风停之后,只见一地桃花,再无琉璃妃子的踪影。

段子因看着一地桃花,心口猛然一痛,“哇”的呕出一口血来。
血溅在桃花瓣上,暗红凄切,泪眼模糊中看去,竟似一地桃花都幽幽落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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