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北竞王

温皇要求带饭的地方和他的住处相距甚远。俏如来第二天起得比平时还早些，坐捷运过去，拿着手机看着地图，七拐八弯地来到一个居民区的小菜市场里，已经是吃午饭的点了。

二楼上那家卤肉饭排着的队伍已经顺着楼梯蔓延而下了，看得他直咋舌。这种鬼地方的卤肉饭温皇居然能知道，怪不得圈里人总说还珠楼情报非同小可。史精忠排了近一个小时的队，连自己的那份一起打包带走，眼看时间不早了，一咬牙打了车赶去温皇家。

来开门的是一个沉默的年轻人，犀利的目光打量了一眼史精忠问：“是俏如来？”“是。”他便不再多话，让进了门，伸手往一个方向一指，然后转身回去做在天井角落里拿这个偶头雕了起来。

大概是神锋子弟吧。史精忠见对方不再搭理自己，有些局促地关了门，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个门，可能是温皇所处的屋子。史精忠走进门，见屋里空无一人，又有一扇门半掩着。史精忠疑惑地推开门往里探望，门后是一条花廊，春日里新生的藤叶已经很茂密了，将走廊遮得幽暗，只漏出点点斑驳的阳光。

这莫非是通向后院？史精忠也不知道温皇又在卖什么关子，只好先试着往前走看看情况。花廊尽头豁然开朗，果然是后院。除了几个雅致的盆景点缀着，就是一排排偶头架子靠墙摆着。温皇正侧躺在后院正中的一张红木贵妃椅上，一身天蓝色的长褂，加上那娴静尔雅的神情，晃眼望去仿佛人是从民国穿越过来的。

“温皇前辈，很抱歉过了饭点才到，卤肉饭也有些凉了。”史精忠走近温皇，看了一眼温皇旁边根雕大茶几和大全套紫砂壶茶具，把手里的便当放在了空处，心里不由默默惊叹着温皇的财气和品位。

“来得正好，看看锅里的水开了吗？”听到有人进来，温皇依旧闭着眼躺着，羽扇轻摇，慵懒地嘱咐着。“锅？”史精忠这才注意到后院里还有口大锅，正在柴火上架着煮着什么，热气升腾，“正沸得厉害。”

“那就煮吧。”温皇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俏如来，慢慢坐起身来，“啊？”史精忠有些莫名其妙。“忆无心放在哪，不用我指给你看了吧。”说罢，温皇开始去翻茶几上的便当，发现是两份，便笑了：“哎呀，原来你也没吃饭，正好一边煮一边吃。古有煮酒论英雄，今有煮头谈卤肉。”

这都什么跟什么！史精忠有些无语，他环视后院摆满的偶头，很快发现忆无心本尊的头在离锅不远的偶头架子上，走近前才注意到这架子上摆着的偶头都是粉裂的。忆无心的偶头在其中笑得有些可怜兮兮的。

对不起，要让你受苦了。史精忠拿起忆无心的偶头，有些难过地摩挲着她脸上的裂痕，粉嫩的肌肤上泛起一道道褶皱，像一道道泪痕。“那一架子的偶头都是需要重粉的，你顺便帮我一起丢锅里煮吧。”温皇在一旁一边吃卤肉饭一边看着他的举动，津津有味的模样，也不知道是吃的还是看的。

“哦。”史精忠回过神来，先把架子上其他偶头都放到沸水翻腾的锅里，最后才把忆无心的偶头恋恋不舍地放了进去，忙去看手表，计算煮头的时间。

“快过来吃饭吧，还要煮上一阵子。”见史精忠像守在手术室外的家属那样守着那口锅，温皇只好发话了。“哦。”史精忠这才走过来，拿起自己的那一份开始漫不经心地吃起来，眼睛紧紧盯着那口锅，没嚼几下就要看一眼时间。

重粉对偶头来说跟整容重生差不多，因为就算同一个雕偶师来上粉，也不可能画得跟以前一模一样。完全重粉最为麻烦，先要在水里煮，将粉煮脱后晾干，才能开始重新一层一层地上粉。

煮头多少会造成木质变化，重粉之后便会有些难以把握的隐患。所以粉裂是每个布偶藏家的噩梦，不裂到惨不忍睹，通常也不会想去完全重粉。而局部重粉又会因为粉的新旧不同，产生色差，甚至因为新旧粉的湿度不一致，细微的热胀冷缩过后出现大面积脱裂。

“很心疼吧。拍戏没多久就粉裂，你的粉问题不小啊。”温皇吃相很是风雅，细嚼慢咽，时时散发着男神般的气场，跟他雕的偶一样，能令人神魂颠倒，尤其是女性。“默苍离没有给你这个徒弟调粉配方？”

史精忠默默吃着，没敢接腔，生怕又被温皇拿来当枪使招惹师尊。“我偷偷送你我的调粉配方，如何？”温皇突然凑近他低低地说，磁性的声音里仿佛带着蛊毒。

对于雕偶师来说，刀功、画法和调粉是三大必修技能，这就跟武林高手的内力、招式和称手兵器一般。在四锋之中，每一样都有独门的传承，也正因这些秘诀，才形成鬼怪神珠四大风格。

布偶文化传承多年，各方面均在变化革新，最直观的，便是从最初的单手操控，掌上大小发展到现在双手操控，一米大小。对于内行人来说，变得最多也最快的，便是调粉配方。因为简单，所以谁都可以研制自己的独门配方，至于优劣，那需要偶头和时间来检验。

四锋底蕴深厚，改良研制的配方是外界不能比拟的，更是不会轻易外传的。一锋之中都会有个基本的配方，师传徒，父传子。但真正毕生研制的独门配方，那就只有看弟子的造化了，非得意门生，血脉子侄不可。

默苍离风格多变不只在雕工上，粉底也是每个时期各有千秋，他一向苦心专研不同的配方，生旦净末丑每一款都自有对应的用粉。只可惜，他要求严苛，门下弟子目前还没哪个得其真传。

温皇的粉外界多传不佳，但他既然久居神锋之巅，不会有过于明显的短板，想来多半是他懒出来的误会。当温皇用他的调粉配方来诱惑史精忠时，史精忠不能不怦然心动。要知道，这跟武侠小说里得了齐丹妙药，吞了功力倍增一般。

“前辈大礼，俏如来受宠若惊。只是无功不受禄……”正不知怎么拒绝，就听见有人走进后院，史精忠得救似的停下话望了过去，温皇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望了过去，看是谁打断自己调戏后辈的好事。

那是一个雍容华贵的来客，气宇轩昂，一双善睐的明眸，嘴角带笑。一身考究的风衣，领口装饰了一圈绒毛，衬得他更是贵气逼人。“哎呀，王爷驾到，有失远迎啊~”温皇放下快吃完的饭盒，拿起羽扇，终于走下他快躺了一天的贵妃椅。

“这位就是怪锋之巅北竞王，这位是鬼手新徒俏如来。”温皇用扇尖来回指了指史精忠和竞日，介绍完便站在一旁笑得意味深长。

怪锋之巅竞日孤鸣，真名姓王，平日里喜欢对人自称小王，其家族乃是怪锋的直系世家传承，然而时代更替之下大部分族人改换了生计，经商发财去了，每代只维持几个雕偶传人，免得绝学失传，几代之前家族内出的雕偶师愈见凋零，以致血脉子弟雕偶名号皆冠上孤鸣二字。

因竞日出身乃是雕偶圈中名副其实的至尊贵族，家中更有真金白银，财大气粗，圈中人便都应着他小王的自称，尊他竞王爷，又因为他体虚，喜欢穿皮草服饰，一年四季毛绒绒的，像从酷寒北地里来的，名号就渐渐被传成了北帝、北竞王。

更有人开玩笑，说养蛊在南，温皇也可以称南皇，那么这雕偶界便也有了南皇北帝。于是便有人讨论起默苍离和赤羽谁东邪谁西毒。这都是平日里圈内的玩笑话。史精忠眨了眨眼，将脑中乱七八糟浮现的思绪赶走，定了定神。

“默苍离的徒弟？”竞日有几分诧异地盯着温皇看，也笑得高深莫测。史精忠正想打招呼时，他突然咳了起来，用手捂着嘴轻咳了好一阵。

“哎呀，哎呀~”温皇在一旁开始用扇子轻拍他的背，继续笑得很诡异。“来的又不是默苍离，看你心神激荡得！”

“咳咳，小王来的不是时候，本想找你下棋来的。咳咳咳……”“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先进屋缓缓。”温皇对史精忠交代了一句，就随竞日去了内屋：“煮头就先麻烦你看着了。”

温皇和竞日走后，史精忠一个人在后院里吃着卤肉饭，看着锅里煮着的偶头，疑惑不已。那两人明显有什么猫腻要避着自己商谈。只是为何北竞王听到自己是默苍离的徒弟，反应那么奇怪呢？四锋之间的关系似乎很微妙，他一点都看不透。

吃完了饭，头也煮脱漆了。史精忠把头都从锅里捞了出来，甩干水，摆放在日头底下晾晒。淡淡的木香在午后的暖光中氤氲开来，熏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史精忠想早些告辞，带着忆无心的头离开，可是温皇和竞日迟迟不从屋里出来，只好也躺在贵妃椅上，跟偶头一起晒太阳，为了怕自己睡着，便随手拿了温皇雕的头来观赏。这一看之下，他皱起了眉头，疑惑起来，又换了另一颗头来看。

史精忠越看越疑惑，不由得起身在院子里一个头接着一个地看，越看越快。院子里的那些偶头确实是神锋的手笔，从上过粉的偶头来看，应该是出自温皇之手。要说也没什么问题，唯一奇怪的是，这些偶头都太粗糙了，也就比用机器车出来的粗胚多不了几刀，便上了粉。

“怎么了？一脸凝重的样子看着我家凤蝶。”温皇终于回到了后院，史精忠抬头望去，发现他竟然换了一身衣服，也是天蓝色，样式也相仿，只是暗色绣纹不太一样，细心的史精忠一眼就留意到了。

温皇明显留意到了他的视线，嘴角扬了扬，暧昧不明地回了个微笑，让他顿时有了不好的联想。再看跟随而来的竞日，他手里提了个盒子，看大小应该是装了偶头。原来如此，史精忠心下有几分了然。

偶头虽然对雕偶师来说是寻常之物，但呕心沥血、精工细作的偶头可是独一无二，价格昂贵，可以挤进古董之列。所以，雕偶师日常人际交往，送偶头也是家常便饭之事。本也无需忌讳，但若是惊雷签约雕偶师，送的偶头是自己雕的戏中角色，那就另当别论了，这其中有着版权利益纠葛，却又是人情往来需求最多的。

只是拿个偶头需要费时这么久，还要换件衣服又是怎么回事？温皇正愉悦地看着暗自想歪的史精忠有些精彩的表情，竞日却不给面子地点破了。他轻拍着领上的绒毛，抱怨道：“要不是小王亲自前来，你怕是到死都不会去翻床底，不是说有专门的佣工打扫卫生吗？这灰尘吃得，咳咳咳……”

“那将我心爱的蝴蝶送王爷赔罪如何？”温皇顺手将史精忠手里的偶头拿了，递给竞日。竞日也不看，捂着嘴，又是一阵断断续续地轻咳。“好了，别咳了，三层楼中的自选一尊送你，行了吧。”

“楼主真是以诚待人啊。”温皇话一落，竞日果然就不咳了，接话道。史精忠看得一阵起疑，敢情圈里传言多年的北竞王体虚老咳嗽其实是他装出来的？

竞日打趣完温皇，便转对史精忠笑道：“既然到了这里，可要上楼开开眼界，不带走一尊温皇心爱的蝴蝶怎么行。”

温皇忙插话道：“哎呀，这一步诛心，王爷真是下得一手好棋。”“俏如来，你做客还珠楼，默苍离知道吗？”竞日不理温皇，继续笑问史精忠，见对方支吾不语，目光落在正在晾干的忆无心头，又问：“小王真的很好奇，你怎么跑到温皇家里来煮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