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还珠藏刀流

面对北竞王的追问,史精忠在心里泪奔,总不能当着温皇的面说自己是被逼无奈的吧,至于为什么在后院煮起了忆无心的偶头,想来他也有点茫然,居然就很自然的照做了。难道都是温皇算计好的?果然不愧神蛊之名,居然被诱导都不自知。

“温皇前辈的还珠楼,俏如来久仰多时,今日有缘得入,真叫人迫不及待啊!” 圈里盛传的还珠楼,最初特指的便是温皇家第三层楼,后来渐渐地扩展开去,意指神锋势力。史精忠无言以对北竞王,只能打起哈哈来。

“那边随我来吧。”所幸温皇并不为难他,将手里那颗雕得粗糙的偶头随意往架子上一搁,羽扇轻摇,负手走在前。史精忠跟着竞日和温皇上到了三楼。一眼看去是四间房,温皇先领着参观了最大的一间。

还珠楼之所以闻名圈内,是因为这里放的全是温皇多年精心收藏。作为业界大手,在他的人脉下能搜罗到的偶中精品,等级品相那是可想而知。这一个整个寻常人家客厅大小的房间,像图书馆一样,整整齐齐摆着书柜一样的木架,高至天花板。底层隔得宽,放的是一尊尊布偶,从第二层起,密密麻麻全是偶头。架与架之间,只留着比一人宽一些的过道。

懂行的人都知道,单一的偶头是最美的。五官的端正,雕刻线条的流畅,神韵的展露,甚至是粉底的细腻均匀,都是品评偶的主要标准。没有头发造型的遮掩修饰,没有华丽偶衣转移注意力,偶头就像初生的婴儿一般,是不是天生丽质,一眼明瞭。

真正识货的木偶藏家收偶就单收偶头,并不拿去做造型,一来也是为了节省空间,二来不愿掩盖了偶头本身的美。那些让雕偶师费劲心血雕出来的偶头拿在手上观赏,宛如掌捧明珠,让人爱不释手。

史精忠看得眼花缭乱,一边迅速鉴赏着偶头品级,一边在心中回想听过的传言。据说这最大的房间专门存放偶头,基本都是堪比本尊同批级别的偶头,有温皇自己雕得满意就顺手留下的精雕,也有圈内其他雕偶师联络感情送的好头,更有温皇看中意便各种凹来其他雕偶师的得意之作。

北竞王作为四锋中跟温皇关系比较好,来往频繁的雕偶名家,就没少被凹走好偶。因此他一进这房,就轻车熟路地走到一处架子前,对着一尊女旦长吁短叹。“金池,小王又来看你了。”说着,他还很煽情地捂嘴一阵哀伤的轻咳。

姚金池是惊雷中一个主要配角,也是北竞王的代表作之一。作为怪锋传人,他专擅雕刻各种奇怪诡谲的偶头,张牙舞爪、面目丑陋可怖的偶在惊雷剧中不是反派BOSS,就是反派杂兵炮灰,惊雷戏迷们基本不会有闲钱去收这类又贵又丑的偶,只有业内人士才懂这丑偶的雕刻功夫比雕普通五官正常的水偶要难得多,可以说其中雕工的差距是云泥之别,寻常雕偶师是不会轻易去挑战的。

北竞王的家族之所以被誉为怪锋,便是精于此道。怪偶并非只是丑,跟那些歪瓜裂枣、多眼缺嘴的丑偶并不是一个概念。怪偶注重细节,线条走势凌厉却并不突兀,每个转折都行云流水,宛如太湖里捞起来的怪石,有挥之不去的水磨之美,润却嶙峋。业内所谓真正的怪偶,用俗话说,就是丑得别致,丑得精美,丑出了迷人的风采。

本来怪锋作品对于惊雷戏迷来说,是曲高和寡,北竞王之名也只流传在内行。本来含着金匙出生从不缺金的他也不以雕偶为生,不需要指望着惊雷戏迷接他的偶,除了为推辞不掉的人情利害雕些偶,就是按合约给惊雷交点偶头,权当为支持布袋戏事业发展尽份义务了。平日里悠闲自在,爱雕偶也爱找人下棋,与爱宅疏懒的温皇有几分意气相投,又加上温皇家里是中医世家,也方便时常求些药将养体虚气弱的身体。

谁料到,自从他雕的普通偶被惊雷用来上戏后,便因偶的那种难以言喻病态美一炮而红。提起他,戏迷们只知雕有姚金池和丑孔明,而不知道剧里多少令人印象深刻的恶人丑角都出自北竞王手笔。

众所周知姚金池乃是北竞王一时兴起,按照心中梦中情人所雕。所以他也乐得在人前对心头好表现各种痴迷。温皇大概是见得最多的人,对他只是轻描淡写一笑道:“哎呀,这么舍不得,不如你我两锋质子各回各家?快还我凤蝶来!”

这是圈内的玩笑话。要说温皇家里最多的偶头是凤蝶的话,竞日家里最多的偶头应该便是姚金池。虽然手感好雕出自己满意的偶头不是时时都有,但还不至于心心念念,难以割舍至此。不同门派雕偶师之间把这种互送心头肉的行为戏称两锋交换质子。

竞日转去看着史精忠笑道:“哈,我看正好相反,今天大概又是温皇痛失爱女之日了。”

“我心爱的蝴蝶在此。”温皇不置可否地笑笑,便将史精忠引到了一排架子跟前,“敢问圣僧,我家女儿美不美?”史精忠正待细看架上的偶头,突然被温皇扇子抚脸,贴耳低问这么一句,登时莫名其妙地羞红了脸。

“看来温皇想要的质子可不是忆无心啊!”竞日也在一旁暧昧地煽风点火。

史精忠并非听不懂两位前辈的打趣,只是位底脸薄,有些消受不起这样的调戏,只能装傻充愣,一本正经地把后辈的谦卑恭敬做足,“俏如来一定不会辜负前辈美意,不久便把新近的得意之作奉上。”

说罢,他开始心无旁骛认真赏起偶来,在得到温皇允许下,他将偶头拿在手里转看。一连看了好几颗凤蝶的头,隐隐皱起眉头来。一旁温皇眼毒:“便问,怎么,没有眼缘?”

“温皇前辈,后院那些凤蝶偶头怎么跟这些,差别如此之大?!”史精忠踌躇了一会,才开口问起他在后院时就有的疑问,“因为熟悉前辈的手笔,所以后院那些似是而非的偶头让俏如来百思不得其解。”

“哈。”见史精忠问得认真,温皇竟好似一时有些语塞,笑着掩饰,转眼望向竞日,好像答案只有他知道似的,直看得史精忠也转望竞日。

“咳咳。别看我。第一个藏刀的懒人,今儿怎么不好意思宣扬你那伟大光荣的绝学呢。”竞日也是邪魅一笑,又捂嘴轻咳起来,还不忘给温皇来一句补刀:“教默苍离的徒弟藏刀,也不怕钜子生气,后果很严重。”

“哎呀,王爷说的是哪门子话。”温皇眯眼一笑,一副你的补刀我接了的模样,也拿起一颗凤蝶的偶头,用羽扇轻抚着脸蛋,侃侃而谈:“算算日子,这个月惊雷公司偶发售偶单就要出来了,忆无心必定榜上有名。俏如来,有人跟你提过惊雷外发偶不成文的规矩吗?”

“外发偶不成文的规矩?”史精忠有些讶异地喃喃重复。“外发偶不得跟本尊很像,大概只能七八成而已。”惊雷角色的公司偶和私偶,史精忠都有收过,他素来知道外发偶跟本尊差别很大,原以为是手雕本就不能重样,加上外发批量赶工没了精雕细刻,自然是不能比拟。如今竟得知原来还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在。

他一脸震惊地又看向竞日,而竞日则很正经地对着他点了点头,表明温皇确实没有信口雌黄诓骗后辈。“确实是有这么一潜规则,不过也形同虚设。你也清楚,雕偶师本就很难雕一模一样的偶来,能像个九成多已经是竭尽全力了。除非……咳咳咳~”关键处,他却打住了,借着咳嗽,又将滚烫的山芋抛给了温皇。

“啧啧啧,总是在高潮处停滞,王爷隐忍之能非常人耶。”温皇将手中的偶头递给俏如来,问:“你觉得这里的凤蝶跟后院里的凤蝶有何不同?”

“粗糙。虽然五官相似,画法一样,但完全体现不出前辈的雕偶功力。”史精忠答得直言不讳,“看起来,就像是车出的粗胚直接上的粉。”

温皇微微点头,眼露赞许之色:“嗯,够直接。嘴要是再犀利些,就能初具钜子舌风采了。若是那样,我与王爷会听得更愉悦。”说着,他好整以暇,不忘打趣竞日一句题外话:“说来你俩好久没碰面了,当初被默苍离用钜子舌来爱的日子十分让人回味啊。”

竞日也笑得暧昧:“这一回,小王可是很期待温皇如何请招了。”温皇和竞日时不时打趣的言语,史精忠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四锋之中水深得很,别说左右逢源,无意得罪了一方神圣都不能自知。于是他有些坐立不安,很后悔怎么跟外人聊起这种敏感话题,这些应当是一锋之中师徒之间的教诲才对。

“只有机器,才能让产出看上去一模一样。”温皇慢悠悠地继续着正题,解释道:“要角色偶与本尊相像,首先需要相同的偶骨来车出粗胚,母板不同,眼槽嘴板的位置就会有细微的差异,再往后便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一点你当深有体会。人眼对人脸的辨识是很精确细微的,五官眉眼要是在任何一处差上半毫米一毫米,大多数人可能说不出具体差异,但都能看出来两者不像。”

“难道说要让偶跟本尊达到九成以上的相似度,便是用相同的偶骨车好几回?”温皇话刚告一段落,史精忠便领悟通透了,“可是同一母板车多了,偶头就会变形,五官会开始渐渐歪斜,那样很难达到与本尊相似九成以上。通常,这般制作出来的偶头都交片场做了副尊武尊,偶尔一两颗没用上的便是所谓的同批特殊偶头。”

“然也,所以理论上,外发偶一般也达不到超过八成的相像度。这潜规则也就没什么人会提及。”温皇以扇指着史精忠手里的偶头又道:“在这房间的偶头,都是精雕以上水准,后院里的嘛……”

“后院那些恐怕只是车过两回,粗略打磨了一下便上了粉,想来这画法上也有些省略吧。这些就是前辈们所谓的藏刀吗?”史精忠不免有些愤慨,他自己是雕偶师,但也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布偶收藏人士,不仅痴迷于赤羽手笔,对其他的偶也是爱得热切,对好偶收藏过程的艰辛深有体会。

作为手工制作的工艺奢侈品,好偶从来有价无市,懂行的都用尽关系弄来,藏着掖着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转手,一旦现市,抢得也快,于是圈里收偶都在讲个缘分,常言不只是人选偶,偶也挑主,进不进家门只能天注定。

本来雕偶就讲个手感灵感,出不出惊艳特别的偶,连雕偶师自己也不能把握。现在雕偶师们精雕细刻的得意之作不是拿去做了人情,就是送进了片场成为本尊。正儿八经对外发售的偶却是这样默认的粗制滥造,故意藏刀。也难怪偶市紧俏,求大于供,滋生出多少歪风邪气。

温皇看出史精忠压抑的不悦,语重心长道:“温皇一向以诚待人。所谓一分钱一分货,雕偶卖的是技艺,钱给多少就买多少功力的雕工,公平。”“可这堪比古董的偶价……”

“俏如来,亏你也是圈内人士。一尊偶从偶头,造型到偶衣,哪一环少得了手艺。手艺的修炼,必须一心一意,一做就是一辈子,少了年头浸淫的功力,做出的东西如何,外行也许看不出,内行却心中雪亮。公不公平你自己清楚,时间就是金钱啊~”

温皇一席话说得史精忠有些难以辩驳,越是知道手艺精湛的代价,越是觉得难以用金钱衡量,但是故意藏刀,还是让他有些难以接受,愤懑难平。他低头默默看着手中的精雕偶,一时难以平复情绪。室内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竞日见状便轻咳了几声,借口有事告辞,顺便提议搭史精忠一程。史精忠也早没了参观还珠楼的兴致了,他如蒙大赦,赶紧跟竞日告辞离开。温皇也不留客,只是打趣竞日道:“想送俏如来回家啊?王爷也不掂量一下你那豪车开不开得进居民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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