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泪别本尊

史精忠醒过来时，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在赤羽的车里，他坐起身来，正在副驾驶座上低头按手机的郭筝便回过头来。“你醒了？我给赤羽先生打个电话。”他生怕一会史精忠冲动起来自己拉不住，马上拨起电话来。

“这里是哪？片场的火灭了吗？情况怎么样？我昏迷了多久？是信前辈救的我？他没受伤吧？”史精忠发现自己身上的烧伤已经被包扎处理了，大概推测出事情经过，但他更忧心片场火灾的事，一边连珠炮似的问着，一边开门下车，等他看清自己是在片场停车场时，立即就往片场里跑去。

“俏如来你等等，别再冲动了！你昏迷快一个多小时了，消防车早到了，火这会应该灭了吧。”郭筝一边听着电话，一边追着他跑，听到对方接听了，只来得及没头没脑说一句：“他醒了，我正在追他。”

“别拉着我，俏如来要去木偶间！啊~不知道本尊是否都还安好！”史精忠边跑边挣脱郭筝拉他的手，不小心就和人撞了个正着。“对不起，对不起……”他也不看来人是谁，连声道着歉，继续朝片场里冲去。

“就知道着急偶，都不知道关心一下人吗？”被撞的人一把拉住了史精忠，“俏如来。”

“万雪夜，是你！”史精忠这才看清楚对方，小小的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她来是为小空的事。

“你的小师姑茹琳已经因火灾去世了，你知道吗？”万雪夜表情冰冷地看着神色有些仓惶的史精忠，语气里似乎隐约带有责难的意味。

“什么？！你说什么？！”有人跟史精忠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那人便把史精忠推到了一边，抓住万雪夜的胳膊，厉声问：“你刚才说茹琳过世了？是哪来的消息？你亲眼所见？！”那个人就是杏花君。本来他只是像远离人群想独自静一静，并不真的想去温皇的车上呆着。那里离火灾现场太远，有什么状况他不能及时知道。但想到听赤羽说史精忠正在停车场休息，就想去关心一下，谁料到会因此突闻噩耗。

“是我送她与另一名女子去的医院。”万雪夜低下头，轻叹了一声：“冥医，节哀顺变。”然后拍开杏花君的手，往火灾现场去了。

史精忠被万雪夜当头棒喝，又被茹琳离世的噩耗震惊，顿时跟杏花君一同立在原地，呆若木鸡。他真没想过人员伤亡这回事，看到木偶间被围在火里，便一心想着本尊不能有事，那是雕偶师们的心血，每一尊都雕得呕心沥血，费劲巧思。现在，他才意识到事态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冥医……俏如来……”郭筝也是才听说有人丧生，愣愣地看着发呆的两人，不知怎么开口劝慰，同时也不由担心起片场里与他相熟的人的安危。这时，他望见赤羽正在往这边赶，便迎了上去问：“怎样？火灭了吗？有多少人员伤亡？”

“火已经灭了，藏镜人正组织人手准备进去清理，我是来找你们一起去帮忙的。”赤羽老远就瞧出史精忠和杏花君不太对劲，便问走近的郭筝：“他俩怎么了？”

“刚才碰到一个人说茹琳死了，所以……”赤羽叹了口气，心说默苍离的天运还真是有够糟的。他走近两人，又重复了一遍失火现场的情况，看了看两个人木然地反应，便道：“等你们收拾好情绪再过来也不迟。郭筝，我们先走。”

“我和你一起！”史精忠在赤羽还未转身之前，就抓住了他的手腕道。“我和你们一起去。”赤羽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挽住他有些颤抖的手，被有力温暖的手臂挽着，仿佛没有着落而飘零不定的心便有了栖息的港湾。

放心，我不会放手，赤羽信之介会在你触手可及之地守护着。

赤羽、史精忠和郭筝赶到失火现场时，就听得藏镜人正在用扬声器喊话。“大家稍安勿躁，火已经被扑灭，等一下先由消防人员和警方人员进入调查失火原因，摄制组的人先回摄影棚清点今日上戏拍摄不在新旧木偶间的偶，由军长负责。造型组的人专门清理抢救失火现场中的木偶，登记名单备注损伤状况，在场雕偶师跟随确认本尊、副尊身份，由……”

藏镜人顿了顿，四下张望，看见杏花君正好现身，在往这边走，看来是振作起来了，他才继续说：“由冥医负责。道具组的人专门清理整顿道具、背景，统计受损程度，由废苍生和锻神锋负责。在场编剧整理清点后续集数需要用到的角色名单以及场景道具。其余的员工则负责清理损耗的杂物，要注意配合警方调查，不要破坏到重要的失火线索……”

杏花君走到默苍离身边前，赤羽已经告知了他现在的状况。于是默苍离密切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你又骗我。”他走近前来，也在回看着对方，叹了口气道：“唉，不是，你只是什么都没告诉我。是我听不出竞日讲话用辞的蹊跷。”

“杏花……”
“不用担心我，我没事。”杏花君对着默苍离苦笑道：“人一下子说没就没，其实感觉很不真实。”说完，他便随人流走进之前被隔离开来的失火现场。

造型师以及学徒们分成三拨分别赶往新旧木偶间和造型间。造型间里大多数存放的是偶头，只有偶尔几尊本尊整理或者重做造型才会放在造型间，所以杏花君让比较可靠的学徒去负责。新木偶间里多数放的是近期剧集的上戏本尊，旧木偶间则放的众多老角色本尊。默苍离、温皇、竞日等签约较久的都把心思放在了那里。于是杏花君便自己把关新木偶间的清理抢救工作。

新旧木偶间里，众人都在忙碌，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时不时传来沉痛的悲叹。这里与其说是在清理抢救木偶，不如说是在进行着另一场不动声色的战役。很多偶只是被烟熏黑，没有被烧着，只需要经过处理便能恢复若昨，但它们与被烧的偶都一样黑乎乎的，光凭肉眼不能立即分辨。于是这种混乱的状态，是偷换本尊的最佳时刻，可以明目张胆地将所谓烧毁的偶带离片场，或者用副尊换本尊，那些差异可以用重粉的偏差来做借口掩盖过去。签约雕偶师手下雕的角色很多，也不可能一一仔细验看，基本都是把心放在自己偏爱的和人气角色上。

负责把关的杏花君其实压力很大，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关注在场之人不轨的举动，尤其是鬼锋中人。但他知道还有鬼锋以外的人会被收买，他只恨分身乏术。当一尊尊偶被翻找出来，统一放在空地前，那惨象让他不敢直视。要强忍住巨大的悲怆，保持头脑冷静，判断机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杏花君不由得一边佩服起默苍离，一边又心疼着他。

赤羽见旧木偶间有默苍离、温皇和竞日坐镇，便来新木偶间帮着杏花君一起统观全局。他不是不心疼自己多年心血付之一炬，但此刻，他更心疼一个人。忆无心放在新木偶间里，所以史精忠也在新木偶间寻找和帮忙。

“咦？这好像是黑白郎君。”听到有人低声说了一句，史精忠立即冲了过去，他记得自己跟冥医要求过，下戏之后的忆无心要跟黑白郎君摆在一起。

“无心！”最先发现的人见史精忠冲过来，自觉地让开了。地上是两尊倒在一起的木偶，黑白郎君仰躺着，全身黑乎乎的，只有偶脸上被人抹了一道，露出一半黑一半白的颜色。另一尊偶压在黑白郎君身上，呈扑倒姿势。也是全身黑，偶衣有明显烧过的痕迹。

史精忠认出了那尊偶头上烧剩的半个斗篷，应该是忆无心没错。他颤抖迟缓地将偶抱起转过来，用手指去抹偶脸。炭黑被一道道抹去，白色的粉底露了出来，却不是完整的，裂纹宛若蜘蛛网，爬满偶脸，一块白一块黑，斑驳不堪。

最触目惊心的是爆管。粉裂对偶来说只是一场整容手术，重粉之后可以重生。但是爆管就是木头本身裂开，回天乏术，等于宣告死亡。

只有爱偶的人才会清楚，偶其实也是会死亡的。史精忠曾经无聊，有认真思考过自己百年后，收藏的那些偶要如何处置。结果怎么想都难以抉择。他是把偶当家人对待的那种偶痴，只能扼腕人偶相伴不能同时，正常情况下，偶会比人的寿命要长，保存方式正确不会那么容易出现爆管。人死之后，偶若是送亲友或者收偶藏家，会担心偶不能碰上如自己一般爱待的主人，从此经历转手，流离无定；若是赠与博物馆，又会担心偶被陈列搁置，与物品无异，从此隔着玻璃旁观人世，寂寞无伴；若是干脆陪自己下葬同穴，又觉自己爱得太自私，暴殄天物。

这个命题，史精忠那时是越想越烦恼，千般设想，万般思虑，他却从未想过，现在，他与偶会有这样一种别离。偶属木，本身最忌火。你一定很痛苦吧，看着手中的偶，他只是机械地去抹掉忆无心脸上的烟灰。

那个过程仿佛是倒逆的时光，曾经，他也是这般，一丝不苟地用雕刻刀在偶脸上雕琢，每一刀都渗透着他的心血和神思。

那时候，只有她知道他的爱着一个人而深藏多年的秘密，只有他知道她不只是剧中的忆无心，她还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追逐着心中男神的自己。一个在剧里拼命，一个在剧外努力。好不容易，都有了进展，好不容易，已有所改变。然而，为什么你却不能陪我走到最后，明明已经快要看到结局。

“无心~~！！！”当手指抹去偶嘴上最后的残黑时，望着那已经被火舌舔去的半块嘴板，他仿佛看见了忆无心渐渐褪淡的笑容，犹记得初生时，含笑的唇线在抚摸的指尖扬起，明眸在灯光下流转闪动，无声笑答着他的心愿。心在锥痛之下，史精忠失控地呼喊出声，泪如雨下。

呼声未落，有人便一把将他抱紧，“黑白郎君没有事，是忆无心挡在了他前面，隔绝了火势。无心她是守护黑白郎君牺牲的。”赤羽的声音传了过来，可他已经泪眼模糊，看不清抱他之人的表情。这就是赤羽的拥抱吗？他从未有过，所以感觉很陌生，虽然很温暖，但自己还是觉得冷得发抖。

在史精忠找到忆无心时，赤羽就跟了过来，见对方在擦忆无心的脸，便也去查看黑白郎君的状况，正如他对史精忠所说的那样，黑白郎君奇迹般地火窟逃生，想必是忆无心的守护。赤羽知道史精忠对恨心之间的情感一直很喜欢，大概有着憧憬的因素在，不知这样能不能安慰到他。

“无心既然已经找到了，你先去休息一下吧。你还有伤，这里有我们来处理就好。”赤羽说着把史精忠半搂半架地拉起身来。史精忠软绵绵地被拖起来，手里却还抓着忆无心，赤羽去拿，他却不肯放。“放下吧，我带你去休息。”

“不！俏如来不走！我要留下来。”史精忠猛地将赤羽推开几步去，低头擦干眼泪，虽然止住了哭泣，但他此刻给人的感觉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越发叫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