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铸心

史精忠的异常举止早就引来周遭人的注目。他悲恸的呼喊声更是引来了新木偶间的人。默苍离、温皇、竞日都走进来关注,闻声赶来查看的千雪还在张望,没弄清楚怎么回事,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转头望去,便在对方的示意跟着离开了新木偶间。

“精忠,去休息吧,留在这也于事无补,难道你又想在多事之秋住院吗?”赤羽叹了口气,温言相劝。

“俏如来撑得住!就算受伤体弱,就算生病住院,也撑得住。我不走!”史精忠情绪很激动,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着,每一颤都看得赤羽心一疼。

同样牵挂忆无心本尊的藏镜人一直看着,难以插手,现在见此情状,正想走过去安抚,却被竞日和女暴君给挡下了。杏花君也同样想上前,却被默苍离拉住。

而赤羽看着孤零零站在那、倔强又脆弱的史精忠,先前在火中救人被强抑的恐惧感毫无征兆地决了堤。差一点,差一点他就失去了眼前的人,如果那一刻他没找到,那么这一刻他面对的将是……后怕,来势凶猛,铺天盖地,令人颤栗窒息。

“赤羽信之介不准!不准你再留在此地!”

赤羽语调高扬地厉声喝出这一句,围观众人不由得纷纷侧目,皆感有些许不寻常,都转眼去看默苍离。虽然赤羽算是史精忠的大前辈,但毕竟不是一锋中人,史精忠的师尊还在场,就算他再如何造次,喝斥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发话。

“俏如来,对待以命相救之人,你这是什么态度?”被喝斥的史精忠执拗地站在原地,没有丝毫动弹。默苍离上前两步,淡淡发问。

细语轻声却如春雷第一响,在史精忠心头炸裂开来,他转身看去,只见赤羽面有黑灰,平日里一身华服此刻都被烧出了毛边,还有被撕扯的痕迹。赤羽一直忙于灾事,虽然气度从容,但与衣衫整洁的其他四锋巅峰相比,非常落魄。他从未见过,也不敢想象风流倜傥的赤羽会有这般狼狈的模样,刚才他怎么就一直没注意到。

万雪夜说得没错,在关心偶之前要先关心一下人才对。史精忠幡然醒悟,回复了理智。他对着赤羽鞠躬道歉:“是俏如来失态了,对不住信前辈。”

“俏如来,跟我来。”默苍离说完,也不等看史精忠是否跟上,径直走出新木偶间去。史精忠看了看焦黑的忆无心本尊,又看了看赤羽,终于还是将偶交了出去,追着默苍离走了。

赤羽接着他递来的偶,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离去。一场小波澜眼看平息了,大家又将注意力转移到手上的工作,四散而去。而赤羽还在望着史精忠离去的方向出神,突然有人给他塞了样东西在手。

“嗯?”赤羽低头看去,是一包湿纸巾,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与他平日里注重品位与形象十分违和,这辈子都难以此面目示人。

“信之介,先去打理一下自己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再抬头时,一直留着没走的温皇正站在他身旁苦涩一笑。“如果是平时,你知道我会笑你什么。”

“火鸡,可能还是碳烤的。”平时温皇在各种正经场合与轻松时刻,与他争锋相对、调侃挑衅,除了直呼全名,就总是喊他各种称号和绰号,唯有在事情严重、心情沉重时才会亲密地喊他的名,越是亲昵就越代表大事不妙。赤羽也了然地回以自嘲一笑,说道。

“哈,连自嘲都还是那么直接。”温皇抚扇而去。

赤羽则去洗手间对镜子整理仪容,用湿纸巾擦脸时,凉凉的湿意抹去了沉痛的阴霾。第一次,这是他赤羽从日本过来发展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真切的温暖,四锋之间一直明争暗斗,波涛暗涌,四巅峰之间的情意一直真真假假,难辨虚实。

但维持那样也不错,赤羽却不希望这样的相濡以沫、联合对敌会有下一次,看着多年心血付之一炬,没有哪个雕偶师心里会不痛,越是资深,越是损失严重,怕是连流泪的心情都没有。精忠能哭出来也好,年轻真是好。他也许不知道,不仅是自己,大概温皇、竞日,甚至是默苍离都在那一刻有所欣羡,赤羽看着手上已经染黑的湿纸巾想着。

赤羽正在思念的人此时正跟着默苍离走在大街上。默苍离从新木偶间出来,就一直脚步不停地往外走,走出片场,一路沿着马路在走。史精忠很奇怪他为何要在此时离开最为忙碌的片场,也不想清楚他会带自己去哪,几次张口却欲问又止。

默苍离的气场比以往更骇人,如凝固的飓风,让临近他的人感到心头莫名紧缩,窒息感可以将所有的话语和情绪统统冻成冰压回去。史精忠知道他心情阴郁沉痛,绝对不会在自己之下,也许压马路只是一种平复心情的方式,在说出重要的话之前。

夜里的街道,明暗交替之间,是满眼的流光溢彩。高楼大厦上的彩屏霓虹、马路上的车流灯河、沿街橱窗的琳琅绚丽……让整个世界都像置于一种梦幻迷境中。史精忠悲恸的心情便随着那些闪烁的灯光点点消散在夜风里。最表层的激动与剧痛褪却之后,留下的是渗入心底的伤苦。

“俏如来,如果我现在跳下去死了,你认为鬼锋还能存续吗?”不知走了多久之后,在一个无人的天桥上,默苍离停下脚步来,依着栏杆,俯瞰桥下的车流,良久他忽然发问,眼睛依旧专注地凝视着桥下的地面。

史精忠见状,心下先是一惊,随即似有所悟,也走到栏杆旁,与默苍离并排依着栏杆看着桥下。一辆车呼啸而过,紧接着又是一辆,车流虽不连接紧致,时疏时密,但看起来仍是络绎不绝。“再精湛的技艺,在掌握它的雕偶师死后就可能失传;再精美的偶雕,在毁损之后就难以重现。师尊若是死,因师尊而改名的真正的鬼锋应该就不在了吧。”

“不错,人总会死,偶也会毁。无人可以阻止,无法可以挽回。与其悲痛这些,忧虑这些,你应该思考的是什么值得你留,什么可以留。”史精忠望向默苍离,总觉得心底的答案能呼之欲出,却又无从把握。

不等史精忠回答,默苍离继续说:“是文化,是精神,是爱偶之心。纵观历史,随时间湮灭的东西很多,文化也会消亡,但只要精神还在,一种文化便可死灰复燃,便有复兴的那一天。弘扬一种文化,需要与时俱进地调整,才能为其开拓出适宜生存的空间。执著,不是食古不化,更不能成为实现理想的制约。你明白了吗?”

史精忠低下头去继续同默苍离看着桥下的车流,陷入沉默。留不住挽不回的心伤还在灼痛,其实道理谁都懂,只是真正做起来,又总是难以过情感这一关,尤其越是重情之人就越容易念旧守旧。默苍离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趁热打铁,在史精忠最痛苦的时候予以重击。

“世间没有十全十美之事,要达成目标,就会需要诸多手段。舍弃、妥协,也只是手段的一种。只要不忘初心,过程无需挂怀。我一路走来,非议颇多,说我背离传统,说我舍弃精华,说我哗众取宠……诸多言论,不过是种自以为是的伪善,对于发展布偶艺术毫无助益,更甚者更是阻碍,是桎梏。”默苍离转过身来,正对着史精忠,神情肃穆地问道:“俏如来,默苍离身上背负的责难,你能承受几种?你又愿意承受到哪一步?”

“一切!”史精忠也转身正对着默苍离,看着他清冷的眼睛斩钉截铁地回答。其实,赤羽告知他的那三个选择,他早就考虑清楚,如果能跟赤羽并肩,选最难走的那条路,他愿意放弃,放弃那些可能会被默苍离称为伪善的坚持。

然而这一刻的回答,他已是有了义无反顾的坚决,不只是为了赤羽的期望,也不只是为了默苍离的艰辛。师尊说得没错,人总会死,偶也会毁。只要精神还在,只要心还在,就像去世的人总还会活在爱着他们的人心中那样。

忆无心,你是为了守护你的黑白郎君而离开的。你的心意,俏如来已经明白了。你守护的心情,俏如来也感同身受。那么,今后就让我来守护吧!不只是黑白郎君,我要尽力守护的是这一切。我会同你一样拼命。只要还有布袋戏文化,还有惊雷,还有我,你就会在下一尊木偶上重生!

史精忠望着默苍离,一时热泪盈眶,说得哽咽又掷地有声:“俏如来愿意与师尊共同背负种种责难,会陪师尊走到最后。请师尊多多指教!”他对着默苍离深深地鞠了个躬,像他当初拜师那样,几滴眼泪随着低下的头低落出来,落在桥面上被路灯照得闪耀夺目。

“又哭了。”默苍离微笑起来,扶起他,用手指轻轻抹去他眼睛的泪,感慨道:“年轻真好啊。你不只要陪我走到最后,你要比我走得更远。”

“是。是俏如来失言了。”史精忠努力地收住泪,含笑看着默苍离。今夜的师尊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美得让人有些炫目。冥医前辈大概经常有这种惊艳感吧。

“我们回去吧。”默苍离和史精忠下了天桥,就招了出租车回片场。在招出租车之前,叫史精忠去买奶茶给他喝。

“抹茶口味卖完了,我就改了这两种,不知师尊喜欢喝哪杯?”史精忠将两杯奶茶递给他选。

“随便,只是这个时候需要喝茶而已。”他随手接过一杯,就着吸管喝了一口,对还在用不解神情看着他的史精忠道:“这是拜师茶,真正的拜师茶。这杯茶喝过之后,你就是我的亲传弟子。”

似乎谈完心后,默苍离的心情好多了,在坐出租车回片场的时候,他还给史精忠讲了件趣事。曾经默苍离跟温皇交换质子。温皇想凹他两尊质子,便找借口要他将一直放在同一个偶柜里的任飘渺和凤蝶一起带走。他去只看得上那尊凤蝶,推辞说一个人背两尊偶太重,下次有空再过来拿。因为任飘渺和凤蝶在惊雷剧里是感情深厚、不离不弃的父女,温皇就打趣说敢从任飘渺身边带走凤蝶,当心女儿控的父亲找你麻烦。

结果不幸被那个神棍一语言中。本来只用等一刻钟就能有一趟的公车,却莫名等了将近一小时也不来。想着改坐出租车时,一直不断从眼前过的出租车突然就绝迹了。他背着偶包无可奈何地看着时间越来越晚,没公车也没出租车。后来杏花君开车路过看见了,便帮忙送一程。上了车,安全带却莫名其妙系不上。折腾好一阵,总算能上路,却又在偏僻的地段出故障抛锚。于是那一夜,两人只好走了很长一段路,赶上末班车各自回家。

说到这,默苍离就不再继续,而是望着车外沉默起来。史精忠以为他在沉浸往事,也不去打扰。

那一晚,跟今夜的风景有点像,都市街头的夜色好似在哪都没什么两样,炫目的灯光,昏黄的路面,拉长的人影,一前一后。默苍离沉默得莫名,而杏花君一直在笑,听上去抑扬顿挫,掷地有声似的,两人的脚步好似踩着他一地的笑声在前进。

“你不问我为什么笑?其实我可不是在笑你衰喔!”默苍离幽幽扫了他一眼,依旧不说话。杏花君只好暂止住笑,跟他解释:“我是笑温皇那个神棍,乌鸦嘴总是特别准。”

“其实我天运一向很差,可能比温皇的乌鸦嘴还要准。而且,你好像忘记了,无论是天运差,还是乌鸦嘴,你正在被我们带衰。”

见默苍离总算是应声了,杏花君哈哈一笑道:“没关系,都被温皇乌鸦嘴这么多年了,多带一个差不了。”

其实默苍离没有对史精忠说完,那晚第二天,杏花君就跑温皇家把那尊任飘渺拿了,给他送去。而在他跟杏花君在一起之后,得知了这一往事的茹琳就送了温皇一个“神助攻”的绰号,还记得她说:“神锋的大神棍神蛊温皇果然是神助攻,哇咧,四个神,你这是在凑麻将喔?”只可惜,当年祝福他们的人,现在已经走了一个。

杏花,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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