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四锋教法

吃过晚饭，赤羽离开前，从车里取了一个精致纸袋递给史精忠，“给你的手信。”

“是什么？和服？”史精忠接过，好奇地看了一眼敞开的袋口，只看得见里面的布料。

“浴衣。无意中看见这花纹和你很相衬，而且跟你送我的质子偶偶衣上的花纹也很类似。”

“原版布？”史精忠对温皇家里囤积原版布的场面印象深刻，他听了赤羽最后一句话，又细看了两眼袋子里露出的花纹，不由得好笑起来，大家都有摆脱不掉的职业习惯啊，虽然只是雕偶师，看到原版布就下意识想要买回来。

“等过了这阵得空了，请你去日本泡温泉。”

“好啊。信前辈这已经是给俏如来准备上了。”史精忠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纸袋示意。

“早点休息，改天见。”赤羽上了车，隔着车窗道别，他必须这样才能克制住随时抱住对方的冲动。上次好不容易遇上史精忠主动提及自己的家事，但时机和情绪都不对，不适合深谈。

可以感觉得出史精忠在这上面有很重的心结，需要花大力气好好来解决。等尚贤堂接任钜子位之后吧……说不定那时候，知道真相的他还要跟自己生一阵子的气。赤羽慢慢开着车，看着后视镜里的史精忠越离越远，无奈地苦笑了笑。

史精忠目送着赤羽的车消失在拐角，心情很好地又走回工作间。先是把之前上过戏的角色偶偶骨翻找了出来，然后继续雕偶。他近来雕偶速度有了明显的提高，但还是对拖欠的公司偶单有点应接不暇，而且很快又要到交头日了。

史精忠只觉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游走在偶与刀法的世界里。跟赤羽学雕偶是每周他最期待的一天，他可以享受一整个白天被赤羽抱在怀里的感觉，赤羽握着他雕偶的手温经久不散，可以持续整整一周，让他每次拿起雕刻刀都会感到赤羽的手又覆盖了过来。

每一次都重复着同样的步骤，先是赤羽带着他雕，然后他开始一点点加力，由赤羽主导变成自己主导。史精忠刻意从来不在一个人时去雕磨两人共雕的那颗偶头，虽然偶脸完全显形的过程很缓慢，但那是赤羽和他手把手刻的，他很期待，也很有耐心地等待着见证这尊偶诞生的那一刻。

如果说赤羽的授课是种享受，那么跟北竞王的学习就是一场煎熬。怪锋的每一刀都非常讲究，下刀角度，用力变化，旋磨方向等等，稍有不慎，就会犯禁，十分费神。北竞王不会像师尊那般用语犀利，也不像温皇会说些莫名其妙、让人细思恐极的话来，但只要史精忠一出错，他便轻咳一声，也是一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精神凌迟。

史精忠只感觉自己真的像新入宫的秀女一般，一刀一笔都需小心，需三思而行，否则会招来灭顶之灾。他不得不佩服北竞王超乎常人的专注力和忍耐力，难怪会被人称为孤雕，这么苛刻的雕法，很难普及，普通人都不太能受得住这么多框框条条。然而这种雕法自有它存在的道理，那些复杂得如鬼斧神工的偶雕，就是用这种技艺雕成的，错一丝一毫就如造就累卵之危，难以继续下去。

“听闻下个月你的偶雕就要入鬼锋尚贤堂受鉴，怪锋的技法可以保你不失你师尊的颜面。能掌握多少，运用到何程度，就看你的造化了。”竞日送史精忠上车离去时，幽幽说了这一番话，又让他脊背再度蹿升一股凉意。

虽然史精忠每次来跟北竞王学习时，对方都会派车来接送他，还有珍馐佳肴，好茶名酒相待，但他还是最怕来竞王府，莫名有种鬼气森森之感。有次他无意间向温皇透露这种感觉，温皇便笑道：“你的感觉没错。孤雕偶一尊就能给人带有怨气的病态感，更别说是存放有那么多尊孤雕的竞王府。听说过注定孤单的后花园吗？千万别没事跟竞日去后花园赏花饮酒，会被诅咒的。”

“注定孤单的后花园？没听说过。在圈内我只听闻过竞王府好像会定时请大师过来作法镇宅。”

“哈，虽然他家历代都是大户人家，现在住的也是老宅子，多少年下来冤死者确实不少，但有一个空空大师在，煞气镇邪足够了。估计你听到的，是关于这位空空大师的讹传。”

“空空大师又是谁？”

“你也见过，上次火灾过来坐镇的警官千雪，我的结拜兄弟，也是竞日的侄子。他俩其实年龄相差不大，从小就一起玩，所以叔侄感情亲厚。原本也是玩雕偶的，但性格不羁，受不了怪锋技艺就改行了，也多亏了他的告诫，我当年放弃了入怪锋，拜了神锋，才得如今的逍遥快活。”

史精忠大概回忆出千雪的样貌来，又问：“他不是警察吗？为何要叫他空空大师，难道是俗家弟子？”

“只是玩笑而已。他们家至今家规繁细严苛，怎会轻易让子孙入空门，除非万不得已，就连俗家弟子都不行。之所以这样叫他，也是他自称的。”温皇摇了摇羽扇，喝了一口茶，抬眼望着天边的云，给史精忠说了一段往事。

温皇尚未拜入神锋时，在竞王府的后花园里遭遇鬼打墙。他偶尔过来找千雪玩，对这个一眼能望见四面围廊的后花园颇为熟悉。那日千雪人出门去了，他便改找竞日下棋，路经后花园时，本该有路连通花园内外的，却怎么也看不到。后花园里的路都是封闭的死循环，温皇无计可施，只好手机求援。

竞日人明明就在附近的书斋里坐着，手机就是打不通。温皇拨了手机上所有号码，都是不再服务范围，最后打了几次之后只有千雪的打通了。他却在信号非常糟糕的山区游玩，据说就是逛到一间破败废弃的寺庙突然接到了温皇的电话。然后由他打电话通知竞日，结果竞日接到电话，起身去打开书斋门。门一开，随着开门声，后花园里消失了的路径就莫名出现了。

温皇便向竞日打听起后花园的事，被告知这个后花园挺邪门的，家族里不知从哪代起就流传着后花园谈情说爱注定孤单的诅咒，然而那个后花园偏偏是赏月的好所在，更是赏花圣地。无论在那种多难养的花，必定开得茂盛娇艳。那次鬼打墙之后，千雪一直在温皇和竞日面前自夸前世得道，自己其实法号空空，所谓空空大师是也。

“这位前辈真是有趣。”史精忠听完笑道。

“好了，故事讲完，我们的下午茶时间也结束了。俏如来，你继续描画。”温皇放下茶杯，又递了颗偶头给他。

温皇的教法和师尊类似，重点在自悟上，只是师尊更严些，温皇则是因为懒而比较放任自流，但他却能见缝插针地提点，顺便物尽其用。

史精忠在温皇这主要学习神锋的偶头画法，温皇便直接把他当个劳力，让他用神锋的画法给一颗颗外发偶头描粉上妆，自己则在贵妃塌上一躺躺一天，闲看他描画的笔法，若有不对，就会用羽扇轻拍他的肩膀提醒。等一天的学习劳作结束，温皇还会告知这一整天的出错率，羽扇挥挥，说句下次再接再厉。每次都让史精忠有点哭笑不得。

对比起赤羽的暧昧、竞日的阴森、温皇的随性来，四锋之巅的教导方式里，竟然是默苍离的教法最正常。他主要把教学重点放在技艺融合贯通上，每每提出的问题，都发人深思。史精忠觉得在师尊那，与其说是在学雕偶，不如说在学偶雕艺术概论。

日子就像是手中的雕刻刀，经历过的事情是刀下刻划出的线条，最后雕琢出无可名状的人生百态来。转眼就到了下个月。当杏花君在造型间里看见史精忠时，不由得诧异问：“你今天怎么来了？！”

“听说今天电影本尊结束展览回归片场，我想来观研一下代表四锋近期最高水平的偶。”史精忠笑着答道。杏花君看到他的表情就好像大学联考的家长发现小孩不在家好好看书而跑出去玩。

“哦哦哦，都在新木偶间，这会可能还在搬运中。”杏花君也察觉到自己刚才有点反应过度，不好意思地摸了一把脸，转身去忙了。

史精忠心头温暖地看杏花君忙了一阵才离开，这种快上考场而让家长紧张不安的感觉真好，他之前从未体验过，就好像大家都默认自己一定会考好似的。每次被师尊数落得狗血淋头时，只要看见杏花君陪在一旁扶额焦急，跟着一起颤抖，想帮忙又插不上口，就觉得莫名幸福温馨，连师尊的骂都变得很甜。

在去新木偶间时，史精忠不由得感慨地在半道上四处游荡了一下。打理过后的片场没有遗留一丝经历过火灾的痕迹，原来熟悉的布置做了小规模的调整改动。他忽然有恍如隔世之感。感觉上像是很久没来片场了，才上个月的偶头也是赤羽帮交的，为了节省时间，让他安心进修。

在进新木偶间前，史精忠不由得深深呼吸了几下。他怕看见比以前少了很多本尊的木偶间会情不自禁地感伤，然而现在必须是控制情绪的时候，他是来学习的，不是来吊唁的，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众人都在期待着他的表现，他绝不能让他们失望。

正在史精忠踌躇之际，他余光看见有人影经过，下意识转头看去，是片场人员，脸不是很熟但有点印象。那人手里拿了尊偶，边走边用手遮掩着偶脸，神态有些鬼祟，看见史精忠注意到他，更是明显地一颤，动作有所停滞。史精忠便在那一颤之下，从手指间大概看清了偶脸。似乎是爱灵灵的偶。

“你这是……”史精忠怀疑地朝那个人走过去，该不会是偷换本尊被他撞了个正着？

“哈，我送副尊去造型间打理打理。”那人镇定下来，陪笑着对他说道，像是想彰显自己行径正当光明似的，把遮掩偶脸的手放了下来。

“这不是副尊，这是本尊。谁让你拿去造型间的？”史精忠只看了一眼，就能铁口断定这尊就是赤羽非常喜爱，让他亲手上交偶头的爱灵灵本尊。

“你认错了，这是副尊啦。本尊在里面摆着呢，你自己去看。”那人敷衍着就想继续离开。

史精忠拉住他不放：“不可能，这尊偶我绝对不会认错。你要把偶送去造型间是吗？好，俏如来陪你一起过去。本尊错认成副尊，如此纰漏，需要引起众人警惕。”

“这尊偶是你雕的吗？你是俏如来又不是赤羽，说是本尊就是本尊啊？”那人有些急了，开始跟史精忠推推搡搡起来。

片场里这个地段时常有人路过，所以史精忠并不怕制不住这个不轨之徒，用不了片刻就有人发现这边的动静。然而后脑突然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史精忠陡然两耳轰鸣，两眼昏黑，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老大！你……他……”那人惊叫道。

“喊什么喊，快带着偶离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个体弱多病的俏如来都搞不定，拉拉扯扯这么久，你想把周围人都招来吗？”

迷迷糊糊间，史精忠听到了忘今焉的声音。果然是在偷换本尊。接着他听到两人离去的脚步声，心中焦急，却一时头痛欲裂，难以起身。

“明天可以陪我去片场交头吗？虽然不是出自你手，但爱灵灵却以你为原型，算起来她也是你的化身之一，有你送嫁比较好……”
“前辈，继续说下去，就像这样一直说下去，你会不会流眼泪？”
“去吧。”
……

疼痛之中，他又忆起了那时对偶不舍的赤羽用力捏了捏他的脸，捏得有点疼，他不得不用手去揉着脸说话。这尊偶不只是电影本尊而已，这对他来说还有着特别的意义。这是赤羽以他为原型雕的，也是赤羽最心爱最不舍的偶之一。天灵地不灵，我有爱灵灵。他还未承此吉言，怎么能就这样让本尊离去。

俏如来绝对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