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花瓣一点一点地飘落,像一场宁静的雪,没有呼啸的风声,那若有若无的窸窣声,宛如师父低缓均匀的呼吸,从他记事以来,就一直回响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形体的他早已忘记了温暖与柔软的感觉,于是在他的认知中,师父低沉磁性的声音替代了春风拂面的温柔,马背上飞掠而过的风景标记了岁月的流逝,除此之外,一切仿佛被凝固了。

成长的心灵抑制不住好奇与探寻的热切,他渴望着改变,渴望着本该拥有的躯体,渴望着能体验师父所体验到的世界,就像师父是自己世界的一切那样成为师父世界里的一切。“师父是天罗子的白梅花,天罗子也是师父的白梅花。”他仰头望着空中飘零的花瓣喃喃自语,看着阳光将花瓣边缘照耀得闪亮通透,试图回忆那遥远又模糊的一种叫温暖的感觉。

白梅树下的人便笑了,是那种时常会展露的微笑,每当他童言无忌时,他的师父就会那样微笑。他觉得那笑里有很多东西,可是他只懂得其中一种,师父喜欢他,师父是少数会接纳他喜欢他的人之一。

想着,他不由得伸出手来想要接住一瓣白梅,花却顺畅无阻地继续下落,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看到自己的手掌在何处。他生来便担负着灾星之名,不能见容于父兄与故乡,不能在母亲的呵护下成长,就连肉体也在黑月照耀下消失,宛若被整个世间所遗弃。也许要是没有那盏灯映照出来的黑影,他几乎就要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存在。

像要寻求某种鼓励与慰藉一般,他习惯性地转望向他的师父,那个倚靠在树下神情有些闲散的男人。“母亲说白梅花开,会给人一种幸福又宁静的力量。我要看白梅花,只要能看到白梅盛开,我就能得到祝福。现在,我终于见到了白梅花。师父,你说我是不是很快就有好运降临。比如说找到我在苦境的肉身?”

“会有那么一天的。”又是同样的答案,同样的语气,坚定沉稳,没有丝毫敷衍的情绪。无论他怎样就这个问题胡搅蛮缠,他的师父总是那么一句,一句话也就够了,听上去不容置疑,莫名的充满力量,叫他百听不厌。

“师父,你不祝福天罗子吗?”这一次,见到白梅花的他兴奋地不肯放过师父,他想要更多……更多的什么呢?确定吧,更多的确定。“说太岁是天罗子的白梅花,天罗子是说太岁的白梅花。”他学着师父不容置疑地口吻,又重复了一遍。

说太岁只觉得声音从远飘近了,一定是那孩子又凑近来撒娇了。他抬起一只手掌,举在半空道:“把头顶贴过来。”“师父,我贴着了,要做什么?”回答的话语掩饰不住幼稚的雀跃。他太熟悉这孩子声音里的情绪了,淡淡的笑容中不免泛起了一丝辛酸。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青涩得无法真正体悟人生的苦难,无法理解自身的处境。年轻就会怀抱希望,就会相信着美好的未来,真好,真期望这一切都不会改变,自己能够一直守护着这份纯真。

“白梅祭改,无劫无灾。白梅祭改,无险无害。白梅祭改,无伤无坏……”闭着眼,一字一顿地念着,感受着空空的掌心,想象着天罗子的模样,那个七岁的孩童如今出落得如何,他并不在乎,他要的是平安,只是平安。就像这里的白梅花,悄悄地开花,静静地凋谢,平凡地在世间走一遭,看过了四季的景色,是一种自在快活的存在,这就够了,就够了。“白梅祭改,无劫无灾。白梅祭改,无险无害。白梅祭改,无伤无坏。白梅祭……”他突然难以抑制地喉间发涩,循环往复的咒诵便戛然而止。

沉默,没有一丝风,连世间都停止了呼吸,他静静地看着悬在半空的手掌,掌心空荡荡的,手背上沾了几瓣白梅。刚才念了几遍?他正在发愣,天罗子的声音回答了他,“师父,完了吗?是说说重要的话要说三遍。可是师父念了十八遍,是不是祝福的话要多念几遍?”

“这是祭改,是一种将人的厄运改掉的仪式。”他缓缓收回手,继续透过繁密如云的白梅花枝远目着无云的晴空。“听上去很灵。”欢快的声音飘荡在耳边,他知道那孩子挨着他坐下了,或许此刻也同他一般仰望着天。通常情况下,那孩子会想要在同样的位置以同样的姿态看他所看的世界,只是这一次,他不知道,那个喜欢模仿他的孩子在凝视着他。

正如白梅花就是幸福的定义一般,天罗子对于温暖的定义,是师父微卷的发丝在阳光下镀上的金边。这种醉人的色泽在很久之后也一直闪耀在他的梦中。他总是幻想着如果那天自己拥有了形体,在白梅树下挨着师父坐着晒午后的冬日,会是怎样的感觉。触感的缺失,让他的成长岁月朦胧而模糊。而身体的回归,却是让期待已久的他如此的措手不及,他的整个世界尚未从铺天盖地般淹没一切的纷杂感觉中重建,更深刻的危机就已经席卷而来。

独立,是师父丢给他的第一份作业。他像初生第一眼看世界一般,重新审视着这个人世。就像初次认知到有死亡的存在一般,惊恐地意识到师父有可能会离他而去。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吗?恢复肉身的他在篝火边瑟瑟发着抖。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师父每晚都会垒起的篝火是这种冰冷的烫灼,原来世界的感觉并非他多年来所想象的那样纯粹,原来这个世间并不是只有他与师父这么狭小。

他有必须面对的人事,有必须学会的东西。他可以接受所有必须,唯独不想学会独立。独立是把利剑,生生割断他与师父密不可分的世界。师父为他转命的三鞭,赐予了他的新生,也将他俩的世界鞭笞出一道裂痕。“我只要师父就够了,天罗子只有师父。”他追在师父身后一次次地强调,却怀揣着心伤不敢声张,害怕自己的过分依赖会被嫌弃。

他不知该怎么表达师父对他的意义,因为他的年轻,便总会被师父片面地判定为涉世未深,不识世间美好而造成这种依赖和执著。但世间的丰富多彩,他早已经在师父的马背上浏览过,那一切的一切,依然及不上师父的一个眼神。只要被师父看一眼,他就能拥有全世界。看我吧,看看我,我已经拥有了形体,终于能够被师父看见了。他追着那快步前行的背影,无声地呐喊,话音冲出口,也只是一声又一声的师父。

师父,师父,师父……曾几何时,这一声声的呼唤成了他生命里的主旋律。他总会忍不下心来,停步转头,望着那个白衣少年一脸惊慌地朝自己冲来,难以掩饰的委屈模样像是溺水之人在拼命抓着救命稻草。他也便觉得自己的心紧了一下,像是被那孩子抓着跟着一起往下沉溺。于是他总是在那孩子快要一头撞进怀里时,退开几步,用手扶住,然后放手转身,并肩而行。

瞬间的肢接,已经足够他回味这场改变。人生的改变从来难以回头,他的天罗子已经不在是他习惯了的无形无体,触手会有温热的感觉,坐在马背上也会感到沉重。除了那一声声让他动容的呼唤外,那孩子已经变得熟悉又陌生。他的承诺已经达成,使命已经结束,而那孩子也到了一个新的人生起点。

该放手了,该让天罗子学会独自飞翔,不必凌云傲视苍生,只求逍遥顺遂一生。无人可以掌控人生的快乐与苦痛,他所能做的是守护那孩子羽翼丰满,独挡一面。在这之前,他会尽自己所能,扫除一切障碍。他是那孩子的白梅花,那孩子也是他的白梅花。有时候,童言往往会道出真理。

“你在此地,才能感受到幸福的力量。记住你现在纯粹的欢喜心情,然后轻轻将眼闭上。”白梅树下诀别时,他抚摸着那孩子的头,又想了那一场白梅祭改。之后的对话,他便总能听到那几句反反复复的咒诵。

白梅祭改,无劫无灾。
白梅祭改,无险无害。
白梅祭改,无伤无坏。

永别了,我的天罗子,我生命里的白梅花。他久久凝视着白梅下的容颜,终于不用再凭空勾勒。守候多年的白梅终于绽放了,俊美如斯。白梅花瓣轻轻跌落在抚头的手背上,仿佛那天的花瓣穿越了岁月,从光阴的缝隙中落在手背上,带着早已悄然誊写在心的花语。

花雨缤纷,却落不尽心伤。无法流出的泪,用血来代写。那一夜的驻足,是一场心之炼狱。洁白安宁的假象揭开了它血淋淋的本真。一直心心念念所谓的幸福,是这般的残酷。白梅下的祭改,只是一场爱的诀别。

再凄楚的呼喊,也唤不回师父,唤不回他的整个世界。他求遍了满天神佛,经文也念哑了,也无法悔改正在失去的现在。冰冷的风吹了整夜,不断回响着师父曾经的咒诵。那一夜他终于明瞭了师父话里的感情,终于懂了师父时常会有的表情,但当他完全了解了师父的时候,他却永远地失去了师父。即使是梦中,也不曾再见。

白梅依旧年复一年地绽放,或密或疏,但他已不再花间流连。曾经他的存在是一种找寻,找寻自身的存在,当他意识到他与师父是彼此存在的印证时,他的存在便变成了一种怀念,所有世间的羁绊便在这种怀念中一个接一个消逝,最终只剩他孑然一身,独立世间。然而身世的真相给他的存在加上了残酷与荒谬的砝码,失衡的人生便平静凋落,没有风和雨,泯然无声无痕。

说太岁墓旁依偎的泥偶睡容恬静,凝固着一场美梦,是这世间存在过的痕迹,是生命面对虚空的最后挣扎,也是一种求证存在的努力。而他所选择的存在,只是跟在师父身边的天罗子,只存在于太岁生平中的天罗子。无过去,无未来,无名字;也就无劫无灾,无险无害,无伤无坏。


后记:这篇写得比较偏评论。我觉得太岁和天罗子之间的故事其实是在探讨存在这个哲学命题,而且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简单又丰富,很纯粹的感觉,是我字典里定义的柏拉图式的爱。因为偏好哲学讨论,所以在情感的释放过程中不自觉地用了评论的词句。天罗子真是让人心疼,心疼的并不是他的设定,而是他的故事里所体验的成长、失去以及迷惘,都是人生旅途上会体验到的情绪,十分感同身受。我也希望这篇能让我填的那首《白梅祭改》的情绪更容易被把握到。这次是先填了词才写的文,跟以前写完文不过瘾又去填个主题歌不大一样。哈哈哈哈,也是一种新的尝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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