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茶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婆娑树影照映在殿里的帐幔上,斑驳迷离。我斜倚床榻,闲闲地看了半日菜谱,依旧是睡意浓郁,望着帐幔上的光影,不住地打呵欠。正待小眠时,忽而有数名当值女官匆匆闯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拉我起身梳妆打扮。

“天舞大人,君上请您过去。”

兄长大人叫我过去? 八成又是怕我春日犯懒,便寻些事让我操劳。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知道了。”

我懒洋洋地放了手里的书,任由她们折腾。见她们反复斟酌珠钗的认真模样,我不由得好笑地夺过了在发鬓旁比划着的珠钗。

“还是不簪了吧,戴着麻烦,拆时费事。你们这是做什么?兄长大人嘱咐的?”

“是。君上特意嘱咐要给您好好打扮,绝不可在人前失了我们麒麟天府的体面。”

“嗯?如此说来府中有外客?谁?”

“是西剑流军师赤羽信之介。君上正在勾陈殿款待。”

哦,原来是西剑流的人。西剑流是东瀛忍道曾经的一代霸主,可惜辉煌一时,盛极而衰,遭逢变故。式微之后如今又有了种种复苏的迹象,听闻在这背后力挽狂澜之人便是他们的军师赤羽信之介。兄长大人曾言,西剑流要想在群敌环伺中东山再起,势必要与吾等结盟。果然,不出数日,人就来了。

我有些琢磨不透兄长大人召我去的用意。我这玉麟君之位在府中形如虚设,除非祭典一类麒麟天府极盛大重要之事,我才会与兄长大人一同现身。而此次名为结盟,实际上却是施予援手,并不涉及麒麟天府根本,商谈结盟与否,无需我的意见,就算我确实好奇这位传说中的东瀛首智是什么样的人物,也用不着当面会晤吧!难道是怕我又顽劣兴起,趴屋檐上偷窥有失体面?

我想着,心不在焉地对着铜镜投了一眼,镜中之人在一身华服衬托下,显得明艳娉婷。可是比起兄长大人的惊艳绝伦,我这个孪生妹妹就黯然失色了。好好整饬整饬,美人还算当得起,想要艳压群芳那是异想天开。

眼看妆成,女官们还在那上上下下地打量,不甘心地想要锦上添花,我叹着气调侃道:“唉,再怎么打扮也就这样,你们别整天老想把我弄得跟兄长大人一样美。别把惊艳贵客弄成惊吓贵客就好。”

“可是……”为首的当值女官嗫嚅了一声,没反驳我。我没把她古怪的神色放在心上,径直往外走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垂帘洒得长廊一片明亮,漫步其间,如履光带。庭院里的树枝开始泛起新绿,真是春色撩人,柳烟成阵。声声鸟鸣,听在耳中也变得暖暖的,熏得人倦意上涌。我拖着长长的后裳,徐徐而行,听着悉悉索索的衣裙声,看着这满园春色,不由得又打起呵欠来。

“天舞大人!” 为首的当值女官立即出言提醒。

“知道知道,这是最后一个。啊~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人家正在春困中,兄长大人真是不让人清闲啊~”说着,我又狠狠地打了一个呵欠。平日里,兄长大人并不拘束我这个妹妹,唯一要求就是在人前端好架子,誓死撑持麒麟天府的威仪和体面。

勾陈殿是麒麟天府的正殿,用以商议和发布重大政策、举行祭祀和庆典。麒麟天府之主在此会晤外客,便有敬重对方之意。我不是很喜欢勾陈殿,它虽是府里最美轮美奂之地,却也是最拘束的所在。总之,这里发生之事皆不能让人轻松以对。

我一个人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勾陈殿,身后女官全在门前停下,散开,立在殿外侍奉。兄长大人和客人并不在殿中,只有那头巨大的麒麟在与我大眼瞪小眼。那只麒麟仿佛从殿墙上探出半身,卧坐大殿尽头,兄长大人的宝座便是在它口中,座台阶则是麒麟盘起来的尾巴。

我一直觉得,这麒麟雕刻得栩栩如生,充分展现了仁兽气质,不似别处神兽那般凶神恶煞,看久了还觉得有点喜感,以致于兄长大人坐在麒麟座上,别人看着很是威势浩大,但如我这种看习惯的人瞧着,总有种兄长大人会随时被呆萌的麒麟稀里糊涂吞掉的错觉。说起来,麒麟天府的人大都深信麒麟座就是上古麒麟所化。

当我正好奇那些到过勾陈殿的客人有没有与我英雄所见略同时,偏殿里传来一个清澈温润的声音:“玉麟,你来了?”

是兄长大人。

我便快步进入偏殿,第一眼便见日光之下坐着一紫一红两位美男子。明媚的春阳仿佛给他们披上一层耀目的羽织,一个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一个剑眉朗目、气度雍容,皆是让人望之迷眩的风采,现又处于熠熠光芒之中,犹如天人临世,愈发叫人不敢直视。

我便垂下眼,优雅得体地朝两人行了礼。接人待物这种礼仪练得多了,也就习惯成自然,架子也就端成了极致。

一身赤红的那位想必就是赤羽信之介了。他之俊美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让人欲观而不敢,不看又心痒难耐,像心田上被点了一把野火,正在迅速蔓延燎原。不愧是西剑流四天王中的朱雀,光看着就让人起心火。

我被兄长大人的美貌从小闪到大,自以为对男色已经练出了抵抗力,但,似乎这些抵抗力到了眼前这位就不管用了。

赤羽那种特别的气势或许来自他的目光。从我出现开始,他就一直淡淡地注视着我,是那种一瞬不瞬的盯视。本属于无礼的举动,他却做得相当理所当然、光明正大。初次见面,彼此打量是必然的,即使如他这般直接,也都是片刻便罢。可这个人却还一直关注着我。我感觉不到他目光里的情绪,仿佛就只是在看着,冷静沉着。

这是在观察,在评估?评估什么?

我不禁克制住了羞涩,疑惑地抬起眼来,迎向他的目光。他星眸丰唇,火发高冠,手持朱扇,仿佛从烈焰中化形而出,有种灼灼然之感,久视能让女子怦然心动,仿佛日照下的冰层喀啦啦地崩裂,漫出一泓春水来。

一旁的兄长大人招呼我们彼此见过,又请我分茶以待贵客。

分茶?!

我这才转过脸来看兄长大人。他明眸流转,玉容带笑,一身麒麟纹紫袍,与座中客一对比,便显得十分之温柔静美。我与兄长大人最像之处大约在眉眼,只生得如他那般黑白分明、灵动含情的美目,其他部分就与美人兄长分道扬镳了,堪堪有个七八分相似,。

唉,真是没天理。何以兄长竟生得比妹妹还要美?若有兄长大人一半姿颜,我出门见人也无需费时妆扮了。

对此,兄长大人总是安慰我说,其实世间男子比女子美艳才是天理,天底下动植物哪样不是雄性比雌性生得华美的?只有人间才要求女子美过男子,那是有违天道,所以世人多受苦难。

好吧,真有道理,我无言以对,于是安心地混吃等死,享受兄长大人的溺爱。为了不辜负唯一的使命,努力给麒麟天府撑门面,我还是会潜心地学些技艺,以备不时之需。分茶就是我为数不多上得台面的才能之一。

兄长大人这是为了彰显麒麟天府卧虎藏龙深不可测,又拿我来显摆?

“不知兄长大人与赤羽大人想喝什么茶?”我浅浅一笑问。

“客随主便。”赤羽回道。他的声音很是特别,低沉中又不失嘹亮,就像——我忍不住又多瞧了他一眼——就像朱雀夜翔,低沉是那静谧的夜色,嘹亮是那腾飞的凤影,闻声如见那一道划过黑夜的火痕。

“就用你喜欢的茶吧。”兄长大人则说。

我定了定心神,在两人的瞩目中,行云流水地洗茶、烹茶。茶道如武道,一举一动如一招一式,既要讲究章法,又要追求风雅。我最擅长写意流,也就是随心所欲,万千滋味意境信手拈来那种。直观一点说,就像是书法里的草书,而且还是狂草。

不过,我这种风格不太适合在勾陈殿招待贵客,所以,我应景地选了沏法端庄华丽的四象茶。所谓四象,便是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也代表着春夏秋冬,木火金水等等。顾名思义,四象茶的味道便如这四象一般包罗万象,百转千回,滋味无穷。

四象茶的烹法也应和着四象之道,工序繁复,手法精巧。初时需用明火冷水泡发,是为春发,继而用急火煮之,是谓夏生,再去叶存汤,去火待凉,是谓秋收,最后阴火温至汤色变深,乃是冬藏。此时,茶汤呈褐色,饮之便觉在万千滋味之外,更有一种隐约的甘味萦绕舌间,让各种味道不至于散漫杂乱,好似经天纬地般,统辖味觉。

拜兄长大人所赐,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分茶无数,所以,这一次虽在美男面前有点心绪不宁,但并没出什么差错,看汤色我便知味道不差。

分茶时,我给赤羽那杯盏面上冲注的自然是朱雀展翅图,给兄长大人的是麒麟献瑞,给自己的则是简单冲勾了一个饕餮纹。比起麒麟,我觉得自己更适合被称作饕餮君,谁让我只在吃喝一事上天纵奇才。

分茶也称作水丹青,是用汤纹水脉勾描作画,好在茶终究还是入口之物,是以我学得手到擒来,出神入化,但换成是笔墨纸砚,我就谜之难有寸进,是以我的丹青墨宝是万万拿不出手的。

“真是妙不可言。”我们三人各自细品了一口茶后,赤羽看着茶盏上振翅欲飞的朱雀赞叹道。

这是他第一次不看我的时候,我忍不住趁机上上下下把他瞧个仔细。他的下巴长得很别致,微微往外翘,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性感,大概是会勾引人伸手去摸吧。嘴唇丰润红艳,让人想起与朱唇相关的许多诗句,不过那些基本都是描绘女子的。

我看着那唇,又看了一眼他手上握的翠玉茶盏,再瞥了一眼殿外的新绿,总算搜肠刮肚地在心里翻出一首中原的词,词牌名恰好就叫《凤衔杯》:

柳条花颣恼青春。更那堪、飞絮纷纷。一曲细清脆、倚朱唇。斟绿酒、掩红巾。

追往事,惜芳唇。暂时间、留住行云。端的自家心下、眼中人。到处里、觉尖新。

我琢磨着这词还真有些意外的应景,视线下意识移到赤羽握杯的手,发现这人连手也生得好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握着茶盏正好犹如鸟首。

哈!好一个凤衔杯!

“噗。”我花痴得有点出神,看着看着禁不住笑了起来。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