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雨
当北冥皇渊看见人生第一场雨时,他便遇到了那个人。
多年之后,他终于明白了初见那一刻的感觉,也明白了自己心心念念,竟是用了近乎一生在等待那样一场雨再度落下。
“和其光,同其尘”一直被用来形容海境的雨。海境的雨比鲲帝还稀少,与外境之雨大相径庭,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缘得见,是以流传有海境不下雨的说法。皇渊也只是从旧书堆里读过海境落雨的描述,当他亲见时,久久不敢置信。
飘飘洒洒如絮柳,零零点点似飞星。每一粒雨,有些像鲛人之泪,却是晶莹透亮的,接在掌心,会折射出七彩的光。他觉得那光晕之中一定藏着动人的传说,便忍不住在雨中奔跑起来,想要接住一粒粒雨看个究竟。雨珠打在脸上,比潮流要温柔,似有若无的,难以察觉。他只顾接雨,接得满手湿凉,冷不丁被脚下的崎岖绊倒,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不偏不倚,就摔在了那个人的脚边。
那一年,他九岁,而那个人七岁。
“下雨了。”这是八纮稣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或许并不是,皇渊偶尔会想起这么一个无聊的疑问。那个时候,稣浥并没有看着他,而是抬着头,望着落雨的那片天,轻飘飘地说了那么一句话。实在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且小小年纪,说话口吻过于老成,让他莫名有些熟悉。大概是因他的皇兄流君也常这么讲话吧。
“你没事吧?”说这话时,稣浥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皇渊一眼。
稣浥从未想过,他此生所爱会在七岁那一年随雨而至,来势汹汹,一头砸在了他的脚边,飞溅的尘埃与晶莹的雨珠混在了一处,模糊了他的双眼。坠地的那一声很响,他也不由被吓了一跳。
海境的雨如此珍稀,他不愿错过一瞬,故而只是瞥了一眼那个为雨而狂的傻大个。匆匆一眼,只来得及看清对方一双闪亮如雨的明眸和一身珠光宝气的华服。
是鲛人还是宝躯?看个头应该比自己长几岁。算了,都与他无关。
“咦?你有好多手!一、二、三……”
他置若罔闻,厌烦地转身离去。
身后的傻大个还在喋喋不休:“喂,你别走啊!我还没数完呢!你到底有几只手啊?”
稀稀落落的雨珠还在满世界的飘浮,那个紫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似乎也化作了一粒雨,消失在那片星星点点的雨幕中。
皇渊一直记得稣浥离去的背影。这一世总是他弃他而去,一次又一次。
“喂,你别走啊!”很多次,他都想这么叫住他。只是层层叠叠的岁月如尘覆上,沉重得他再也无法作声。
很多事,终究回不了头;有些人,始终留不住。就像初遇时的那场雨,一去不复返。海境本来就不适宜落雨,他其实一直心知肚明。
“小殿下,我们还是回去吧。”
“老铅,那一天下雨了,我在这里看见了,海境的雨真美,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小殿下已经说了很多遍。海境的雨向来罕见,小殿下是个有福气的人。”
“是吗?我真想再看一次。”
年少的皇渊昂着头,望着碧波万顷的天,心间的雨又开始星星点点地降临,漂浮,好似一片星河将他的心淹没。他记得那些书里就是这么描绘的,外境的天有璀璨的星星,密密麻麻连成一条星河,若是有人置身其中,应如置身于海境的雨里。
“可是,下一场雨不知会在何时何地落下,小殿下想要一直这样等下去吗?还是快回去吧,别让人知道你偷偷跑出宫玩。下次我们再来,好吗?”
雨或许再也遇不到,那人呢?
那场雨似乎就只有他与那人亲眼见证。他也想再见见那个有很多手的瘦弱孩子。到底有六只手还是八只手?
“走吧,小殿下。现在回去,应该能吃到刚做好的点心,都是你最爱吃的。”
“可是……”
皇渊就这么恋恋不舍地被牵走了。
有时,心心念念等待着的,也会碰巧等候在转身的所在。
皇渊就这么意外地在宫门外望见了稣浥。
稣浥从来不愿意接近皇城,更不喜欢与权贵打交道。然而,他那日却因各种缘由,不得不等在了宫门外。或许,有的羁绊想躲也躲不掉。
“老铅。”他对着终于等到的人恭敬递上父亲交托之物。
“是你啊,稣浥。怎么一个人……”
“稣浥?稣浥……稣浥,真是个好名字!”一个惊喜的声音打断了寒暄,紧接着,他的手被人牢牢抓住,猝不及防间就被拉着往皇宫里跑去。
金碧辉煌的皇宫就此揭开了神秘的面纱。雕梁画栋,重楼玉宇,一个让所有波臣都陌生的世界正随着两个少年的奔跑移步换景,逐渐展露全貌。稣浥只觉满目的五光十色,好似前阵子遇到的那一场雨,美轮美奂。
“小殿下,稣浥,你们慢点!”
经年至今,稣浥依然觉得铅老焦虑的呼唤还响在耳畔。那时候,大家还唤他作老铅,他的面上还未有明显的皱纹,还能紧紧地追着疯跑的少年人。
“我叫北冥皇渊,这里是我的寝宫。”
脚步虽停,抓着的手却牢固如初。
鲲帝?!与他在城郊破祠外一同观雨的,竟然是一位皇子?!
稣浥有些懵然地看着眼前笑得灿烂的男孩子。
“稣浥。稣浥。稣浥……”
皇渊每唤一声,便把稣浥轻握成拳的手一一掰开展平。这是他最爱对稣浥做的事情,明知掌中空空,却兴致勃勃得像是能找到糖吃似的。
“皇渊,好好读书!”
稣浥不耐烦地抽回了所有的手。六只手同时缩走,势如退潮,有些壮观。皇渊笑闹着,手忙脚乱地捉住了其中一只手。
“放手!”
一本书砸了过来,很快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接连而至,皇渊凭着练武的机敏迅捷与对进攻套路的熟悉,双手紧紧抱着那只胳膊,左闪右躲稣浥的车轮战。正玩在兴头上,稣浥却突然住了手,不再去理他,兀自捧了书读,任由他拽着自己的手去玩。
“稣浥,难得进宫一趟,陪我玩一会嘛~我每日就盼着你来,还想了很多有趣的游戏,准备了很多好吃的点心。你怎么只顾着去读那些深奥得让人头痛的民生政论?”
“我不是来陪你玩的。”
“那陪我到花园里练武如何?整日在书房里枯坐,你就不闷吗?”
“我不练武。”
“为何?”
“我没有时间。不是每一个波臣都能像我一样。”
稣浥灼灼的目光从手中的书移向了房中堆积如山的书卷。
“有很多事,我想弄明白。为什么血脉会分贵贱?为什么你们三脉可以坐享其成,整日衣食无忧,而我们波臣与贱族却要忍饥挨饿,痛苦度日?难道说我们犯了什么罪孽,又或者你们行了什么功德?明明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为什么……”
“无论为什么,有我在就好了。我是不会让稣浥你受苦的啊!”
那时候,满是疑问的眼眸中还透着天真。那时候,回应的声音也还稚嫩。
作为身有残疾的最小皇子,皇渊在宫里颇受冷落。无权无势的他所有的也不过锦衣玉食而已,平日里并无同龄人玩耍,除了照顾日常起居的铅十三鳞外,也就只有同母的皇兄流君会关心一二。
出生波臣的稣浥能入宫陪读,也全赖皇渊的执意坚持和铅老的周全安排。只是,仍需避人耳目,低调行事,每月最多不过三次。
“等我长到十六岁,我就能封王开府了。那时候,稣浥就可以正大光明地住在我的府中,日日夜夜陪着我……”
稣浥抬眼看了看抱着自己胳膊打起瞌睡的少年,嘴角微微扬起。
与皇渊相比,他不太爱笑,小小年纪就总是板着一张愁苦的脸,哪怕被喂食再多的珍馐佳肴,也依旧有些面黄饥瘦。
十六岁吗?也快了吧……
他从笔架上摘了一只毛笔,随意蘸了些墨汁,轻轻地点画在那张圆润如玉的脸上。
流逝的光阴便在落笔处留下浓墨重彩的踪迹,纨绔少年在不经意间长成了翩翩公子。幸而那双如雨晶莹的眼眸依旧,那张盈月玉盘般的脸也依旧,还是他喜欢的模样。
第二章巴山夜雨
“书房还要再建大一些,四面开窗。我要让窗外的花影十二个时辰都被照印在墙上。稣浥读书时,最爱望着壁上的光影出神。”
“好好好,小皇……不,现在该称呼小王爷了。”
“老铅,你为何一直瞧着我的脸发笑?”
“我在想稣浥这孩子虽看着老成,但终究还是少年心性。”
“因为他爱趁我偷懒瞌睡时,在我脸上描摹壁上的花影?”
“哈,每一次小王爷都不舍得洗掉,要对镜观赏许久。老臣实在想不通,为何不让他画在纸上,也好收藏起来日后回味。”
“稣浥说我的脸白皙圆润,是最好的画卷,其他的便引不起他作画的兴致来。”
“哈。真是顽劣。”
“老铅,稣浥怎么还不来?”
“小王爷过生辰,又被封王赐府,近日会有不少王公贵族前来拜贺,恐怕还要再等上一些时日,才方便让稣浥进宫与你相见。”
“你说他会喜欢我的王府吗?等王府建成,他是不是就能永远陪着我,我们再也不必为这些繁文缛节而分离了?”
“这……再过几年,等小王爷及冠成人,也该纳妃了。到时候,小王爷会有王妃陪伴一生,再也不会感到寂寞了。”
“不,我不想纳什么妃!我只要稣浥陪我。”
“等小王爷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了。”
铅老当年也料想不到,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皇渊依旧不明白。
为什么稣浥就不能陪他一生?血脉、立场、抱负真的那么重要吗?
“梦虬孙,又是你偷了仓里的粮食?”
“是啦,怎样?我如果不把粮食分给那些流民,他们就要饿死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鳍麟会的弟兄也会因你的举动而饿死?你害得负责粮草的伯父整夜整夜愁得睡不着觉。”
“呃,我一时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我会去跟刀叔认错的。不过我真的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饿死却无动于衷。八爪的,你一定能想到法子解决,对不对?”
“我只是一介波臣,能有什么解决之道?”
“你不是有皇渊这个朋友吗?每次从宫里回来,他都送你好多好吃的。听说他最近被封鳌王了,让他资助一下总能度过难关。”
“说起来,他是你的表兄。你为何不去?”
“哼,我跟那些人不熟。”
“他跟那些人不一样。”
“那是对你而言。总之你去就对了。”
“这是你惹的麻烦。”
“我知道错了啦。”
“不,错的不是你……”
稣浥举目望着那群因皇族暴政而流离失所的人们,喃喃自语。
他与皇渊一直就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每回相见,皇渊总是冲上前去紧握稣浥的手不放。也就是那双有力而温暖的手将稣浥一把拉进他本不该介入的世界。
皇渊的世界是无忧无虑的,就像海境的雨,闪耀着美好的光晕,让人情不自禁沉醉。
稣浥知道那些做工精美的糕点,不是他该吃的。每一口都是罪恶,每吃一口的当下,与他同样身为波臣的父老乡亲中都会有人因饥饿而亡。
然而,当皇渊笑吟吟地将美食亲手塞进他口中时,他又难以拒绝那份纯然的善意。
皇渊他是不同的。
但他终究也是鲲帝,带着难以摆脱的原罪。从降生那一刻起,就抢占了波臣与贱族应有的幸福,毫无自觉地挥霍着民脂民膏。
可这都不是他的错。谁又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呢?他也本性善良,也有属于他的不幸。周岁便开始鲲鳞覆体,被视作天生残缺……
“稣浥,怎么了?你不喜欢……吃吗……”
轻抚上脸的手布满结痂,微微有些粗糙,却是稣浥难得一展的温柔。皇渊受宠若惊,话语也随着怦然的心动滞了一滞。
稣浥的手生得异常柔软细滑,是天生的富贵手,稍有劳作便会擦破损伤,也只有在皇渊的王府里,才能把手将养得好些。
“十数日不见,你面上怎么突然就生出这么孤零零一片鲲鳞来?”
“近来鲲鳞覆体的速度似乎快了起来,也不知还剩多少时日。稣浥,你会嫌弃我吗?”
“嫌弃你什么?”
“长得丑啊!等到那时候,我看起来将是长满青鳞的鱼头。”
“听上去似乎很适合你。”
呆头鱼……
稣浥心事重重地反复摩挲着那片颊上的鲲鳞。
薄薄一片,却坚硬如铁,泛着森冷的青光,给人一种高贵不可侵犯之感。
皇渊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乖乖任由对方抚摸。他其实感到有些痛,很难受,但他喜欢稣浥这样看着他出神,喜欢看稣浥眼眸中满满映着的都是自己。哪怕就是真的逆鳞被触碰,他也甘之如饴。
“皇渊,你知道吗?皇城之外,正在发生着饥荒。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在那些人当中,有看着我出生的叔伯,有与我一同长大的伙伴……”
许久,稣浥舍弃了那短暂而温情脉脉的宁静,又被皇渊急切地打断了话头。
“稣浥,难道你也在忍饥挨饿吗?”
“是的,我和我的家人,还有鳍麟会里的弟兄们都饿着。”
“我马上派人送粮食过去,他们不会再挨饿,你也可以安心在这里吃下饭。”
稣浥嗤然一笑,不置可否。皇渊却毫无所察地跑去嘱咐铅老送粮赈灾了。
真是傻话。杯水车薪,又能让几人饱食?
“你果真是饿瘦了许多!”
突然,稣浥被再度返回的皇渊紧紧抱住,他才惊觉这个总是黏着自己的牛皮糖真的已经长大了,已然有了成年男子那般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胸膛与有力的手臂。而自己却还停滞在少年的青涩中,在皇渊眼里瘦小得好似弱不禁风。
“小王爷。”
“嘘!稣浥还睡着。我们出去说话。”
书房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掩上,那个伏案而眠的少年就这么轻轻巧巧地锁进了皇渊的心房。十四岁的稣浥眉目堪堪长开,修眉细目中透着温文尔雅。他还是那么沉静,读起书来没日没夜的,单薄的身影看得人心疼。
“我应该在书房里再摆上一张卧榻。”
皇渊收回隔窗凝望的目光,转过脸来,春花般明媚的面容在晨曦下发着光,颊上那片突兀的鲲鳞更是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是。老臣会把他的寝具也一并搬到书房来。”
“还有我的。”
“哈,小王爷也要跟着一起用功苦读吗?”
“好不容易等到今时今日,我自然是要与他形影不离的。”
“哈,老臣还记得小王爷从小就很怕寂寞,夜里若无人在旁便哭闹不休不肯入睡。长到现在似乎也习性不改呢。”
“那时长鲲鳞很痛,我又人小不能言,现在已经不痛了,也有人陪着我了。”
稣浥,你答应过会陪着我的,不准食言啊!
暖阳在书房光洁的白璧上印下斑驳的花影,稣浥便在这片迷离的光影中醒来,尚未睁眼,便闻到一阵书香,还有皇渊的味道。
也不知道皇渊用的是什么熏香,不仅有暖流的温润感,还有着海草的甜美气息。闭上眼,会有置身在一片丰茂的海草田的错觉。仿佛能看见那随潮流翻动的草浪,仿佛能听见丰收者的欢声笑语。
也许,这正是稣浥从不排斥皇渊亲近他的缘由。
“我睡了多久?”
“不到三个时辰,你不睡了吗?”
稣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上,被褥很柔软。皇渊就趴在他身旁,近在咫尺地注视着他,一手支颐,一手提笔,晶亮的眸子有一丝惊慌稍纵即逝。
“你想在我脸上画花?”
稣浥坐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周,原来还是在书房里,皇渊竟把床都搬过来了。也好,倒是省了不少事。
皇渊把手里的笔往书案上一扔,然后一脸无辜地摊开双手。
“我并没有。镜子就在那,不信你自己照照。你以为我会跟你计较你那些幼稚的玩笑吗?”
其实,他是想计较的,只是提了笔却舍不得落下,那张容颜早已被他视若珍宝,怎肯轻易弄脏。
虽知对方的性子不会睁眼说瞎话,但稣浥还是忍不住朝镜中看了一眼,面上干干净净,果真没有半点墨痕。
“奇怪,方才明明感到脸上有东西在动,软软的,痒痒的。皇渊,先前你在对我使什么坏?”
皇渊闻言,脸一红,赶紧抓了本书盖在脸上,仰躺在榻装死不语。稣浥如他所料,并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后,又翻起书来看,废寝忘食得连梳洗的意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