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花在呜咽的回风中冉冉飘舞,悠然飞出曼妙又缭乱的轨迹。一双眼睛正透过窗纸上的细缝向外张望着由风与雪主宰的天地。那双清澈眼眸的主人是一个九岁模样的少年,生得不比寻常孩童,自有一对猫耳一条长尾,正百无聊赖地兀自摆动。窗外万花筒一般的景象此刻已经不再吸引他了,他转过头去,打量起屋内来。

屋内半空全悬着一串串形状各异的风铃,玲珑之声应和着屋外呼啸的风声响做一堆,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风铃下系着的许愿纸也飘飘然摇曳不已,好似长袖善睐的仙子舞动的水袖一般。

这原来是一家风铃店,两壁都是叠放风铃的货架,最靠里的地方生着红火的炭炉,边上横着个罗汉床,有一白发白长眉却面如珠玉春花之人躺在其上,懒洋洋地抽着一个水烟。“阿九,再加块碳吧,屋里又冷了几分。”他语调慵懒,眼皮似乎都懒得眨动一下。

被唤作阿九的少年嘟起嘴来,“少艾,快一整个冬天了,你连根手指都不想动一下,当心长胖!”
“呼呼~不用担心,老人家我已经生得很有福相了。”
“长出双下巴就会变丑的哦~”
“哈,双下巴嘛,挤挤总是会有的。”
“你……”
“嘘~你的老主顾来了。”

阿九闻言,便停下来细听。屋外果然有极轻微的踏雪声,窸窸窣窣渐渐近了。“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幽幽的吟诗声响起,风铃店的门被人缓缓推开了,一袭风雪立即夺门而入,正应着来人的那句吟诵。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一抹红艳的人影闪了进来,先是优雅地合拢手中的油纸伞,再轻轻然抖落一身尘雪,最后将漫天风雪关在了门外。一连串动作之中,他口里仍是徐徐吟着。

果然是他。阿九脸上露出了微笑。这位客人是他风铃店里的老主顾,总是在雨天或者雪天出现,喜欢吟着落寞寂寥的诗词,用涂着腥红指甲的手指随手摸一遍店里挂着的风铃,然后买几个风铃回去。

阿九还知道他跟慕少艾是同行,都是江湖上的神医,却比那个疏懒成性的少艾要有情趣得多,买这些风铃回去是挂在他家竹林上的,每一个风铃上写着他治愈过的病人姓名。阿九一直很想让慕少艾效法。

“药师我的风格跟他不同,而且学他那般无疑东施效颦,再说我的医馆就在你的风铃店隔壁,要看满院风铃飘摇,多开几个窗口便可借景,何必多此一举。”每次提及此事,慕少艾总是这么回答,然后又会歪着头笑看有些不甘的阿九道:“要不我以后每医一人送一风铃,让我们阿九少爷的风铃响遍全天下如何?这比一院玲珑声更富情怀啊~”
“不要!我的风铃才不要当附属品。”
“怎么是附属品?我买你的风铃啊。”
“那感觉来你这看病会被强买强卖的。我不要!”

于是,阿九每每都下意识地给这个老主顾留一些别致的风铃,并且时常想象着那片挂满他风铃的院落是怎样如诗如画的光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那位老主顾又开始在阿九的店里吟着诗摸着风铃,漫不经心挑选起风铃来。阿九好奇地跟在他身旁。这位老主顾对风铃的喜好他一直没弄明白。

老主顾在店里转了一圈后,突然看向阿九,又叹息了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阿九奇怪他怎么重复起刚才吟过的那句诗来,这叹息难不成是想不起下句诗了还是没有看中店里的风铃?

阿九正纳闷之际,一直躺在罗汉床上的慕少艾却目光一凛,犀利地看了老主顾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合了眼去抽他的水烟。

稍瞬即逝的表情并没有避过客官的眼睛,老主顾笑着摸了摸阿九的头问:“店主人可知道这世间有三大神铃?”
“三大神铃?”
“三大神铃是自古风铃中的神品,分别叫寄心铃、天心铃、唤心铃。寄心铃是能收纳寄存人的情绪与记忆之风铃。天心铃则是可以补缺心疾、续寿寄命之风铃。而唤心铃可唤醒任何形态之灵。”

老主顾的话使得慕少艾睁开了眼,若无其事坐起身来,倾听他的一字一句。阿九继续问:“哦?天底下竟有这等神物?何处可寻?”
“不知也。我于因缘际会之间得知此三大神铃,十分向往。自古宝物有缘人得之,店主人兴许与这三大神铃有缘,倘若得之,我愿倾尽所有求唤心铃一用。”
话罢,老主顾随手点了几个风铃,与银两一并交与阿九。阿九麻利地包好风铃,老主顾接过开门要走时,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少艾一眼。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吗?”老主顾走后,慕少艾又躺了下去,喃喃自语地若有所思,手中的水烟都忘了抽。
“少艾,少艾,你说若真有天心铃那样的东西,是不是就可以治好我的先天心疾啊?”阿九送走客人后,收拾了一下,就兴奋地跑来问慕少艾。
“嗯。”慕少艾话回得心不在焉的,顿了半天,他才答非所问地说:“看来也只能去找那位贤人问问,运气好也许能有些线索可寻。”

二、
山路被风雪封着,满目白茫,难辨东西。一高一矮的身影在枯树败草之间忽隐忽现。
“还有多远啊?”阿九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上,呼着热气问。
“第一千八十七遍。”
“少艾!回答我!”
“照你这样的脚程,还要走上三天三夜。”
“你骗人!到底有多远?”
“第一千八十八遍。”
“少艾!”
“呼呼,放过老人家我吧,都说让我一个人去去就回,你偏要跟来,还要时时回答你的问话,实在吃不消啊~”
“一个人闷在家会闷出病的。是谁教我情绪不好会伤身来着。再说少艾你难得出门运动,我得好好监督监督你,我疑心你之所以会长出比别人长那么多的眉毛来就是因为老呆着不动,发霉发出来的。”
“是是是,多谢九少爷没把我的眉毛剪了。”
“哈哈哈哈~”

正谈笑间,忽听得一声劲风疾响,慕少艾惊喝一声小心,一个八卦步转身,旋转之间,一手把阿九带到一旁,拿着水烟的手将水烟往空中一抛,翻袖凌空一抓,竟稳稳抓住一支不知何处射来的箭,另一手放开阿九,接住了落下的水烟。

“少艾!”阿九这才弄明白发生的事,一边惊呼一边随慕少艾往风雪中张望。远处,正有一人影匆匆赶来。
“抱歉,抱歉,不知二位有否受伤?我远远望来,以为是山中的猛兽,不想多有得罪。我……”来人一副江湖客打扮,背着弓箭,腰间插着把柴刀,挂着三只野兔。等他赶到慕少艾和阿九跟前,看清阿九脑门上真有一对兽耳,一愣之下,告罪之话便语塞了。
“伤倒是没有受。看阁下打扮,想是山里的猎户,此处离家不远吧。若阁下有心赔罪,不如请我们到家里取暖避寒,打个尖好赶路。”慕少艾打量了来人一番,觉不出恶意便道。
“可以,在下朱痕染迹。这边请。”
“啊,我叫阿九,这位是药师慕少艾。”

原来朱痕嫌下酒没肉便跑出来打猎,不想会有人跟他一般大雪天出没在深山里,偏巧还生了猫耳猫尾,就当作是山猫射了,箭出才看清身旁还有人在,悔时已晚,只得赶紧追过来,好在慕少艾身手了得,相安无事,倒是得了个陪酒的客人到家中。

朱痕领了慕少艾和阿九回家,安顿他俩炉边烤火,自去宰杀野兔,架在炉上边烤边喝酒聊天。未曾想朱痕和慕少艾越说越投机,阿九很快就插不上话了,在他房中无所事事地转悠打量起来。

朱痕的草屋简陋而略显凌乱,典型的猎户居所。墙上胡乱挂着的琥珀吸引了阿九的注意,一粒粒大小不等,半透明,包裹着的东西有落叶有昆虫,千奇百怪。“这些可真是别致。”阿九忍不住用掌心摩挲那些琥珀,凉凉的,滑滑的,很是好玩。
朱痕看了一眼道:“那些都是深山里来的,觉着好看就捡回来挂家里。你要是喜欢啊,一并送你吧。”
“好啊好啊!我会拿来做成风铃,一定很漂亮!”
“嗯?你会做风铃?”朱痕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阿九肉肉的猫爪子。
“我可是开了一家风铃店呢!”阿九撅起嘴,拍着胸脯,骄傲地说。
慕少艾在一旁闲闲地看着阿九,似笑非笑地抽着水烟。经阿九这么一插话,他和朱痕的话题便转到了风铃上。“此次我们冒雪出门就是为着一个风铃。”
“哦?什么样的风铃值得这般急迫去取?”
“你可听说过三大神铃?”
朱痕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是为了这个啊。三大神铃乃是寄心铃、天心铃和唤心铃。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我这就有三大神铃之一的寄心铃。”

朱痕便在慕少艾和阿九目瞪口呆之下在床底翻出了一个木匣子来,里面装着个式样普通的六角风铃。六角风铃其实是一种大体式样的总称,就是架身突有六角,而这六角的形成却可以千变万化,可以是六边形的突角,也可以是六个装饰物尾端相连。朱痕的这个六角风铃便是有六个飞翼,又可唤作六翼风铃。

阿九拿着那风铃翻转研究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来,便问:“这真是三大神铃之一的寄心铃?拿在手中也不觉神妙,怎么与普通风铃别无二致?”
“哈,有句话说少年不知愁滋味,你自是体会不到这风铃的神妙来。”朱痕弦外有音地说罢,兀自干了一杯酒。
“这寄心铃能收纳寄存人的情绪与记忆。”慕少艾看在眼里,并不追问,人在江湖,难免有些沉重的过往。
“算是。其实只要拿它在手,它便会吸取人强烈的情绪,而非记忆,有此一说怕只因为心淡了,放下了,记忆也就不再鲜明,有一朝就忽而想不起来了。”
“少艾,你试试?”阿九忽把寄心铃递向慕少艾。

慕少艾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却在半途陡然停住了,因为他此刻看着的阿九竟不是九岁的模样,而是还在襁褓里的他,那时候他很小,小得脸都皱巴巴的,虚弱地哭个不停,声如鼠叫。那时候他的襁褓上还沾着他父母的血,抱在怀里感觉不到温度与重量,有那么一刻,慕少艾以为这孩子是养不活的……

“少艾?少艾?”阿九看慕少艾呆了半晌,等得不耐烦,索性想把寄心铃塞入他手中,被他快速的收手避开了。
“算了,老人家我清心寡欲的,哪来什么强烈的情绪,跟你一样试不出效果的啦。”
“是了是了,都说药师少艾返老还童,你自然比我这少年更不识得愁滋味。”阿九晃着尾巴调侃起慕少艾来。
“哎呀,你是在拐着弯骂我越活越回去了吗?”慕少艾哀叹着连连摇头。
“免惊免惊,老年痴呆症也没关系,阿九会保护好少艾的。”阿九摇着耳朵笑道。

少艾笑笑又转问朱痕寄心铃的来历。“那也只有去问老天爷了。”
朱痕笑道:“一日我在林中午睡,一群飞鸟掠过,也不知是那一只扔的,将熟睡的我砸醒。我起先也不知这是个宝物,后来意识到,也做过一番调查,才知道这应该就是三大神铃之一的寄心铃。”
“这铃……”慕少艾正待开口,却被朱痕打断了。
“想要这铃也简单。来,拼酒能赢我,寄心铃和屋里的琥珀随便拿。”朱痕将一大缸酒往慕少艾面前一推。
“少艾,你说过酒喝多了会伤肝的。”阿九望着那一大缸酒咋了咋舌。
“一言为定。”少艾却充耳不闻,老神在在地吸了一口水烟之后,站起身来,捞衣挽袖,“来吧!”

三、
山路依旧崎岖,风雪依旧凛冽,慕少艾与阿九两人依旧摇摇晃晃地走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一脚深一脚浅。慕少艾满面红光,走着走着就会突然打一个嗝,一股酒气顿时吹化飘在面前的雪花,落得满脸湿漉漉的,时不时需要抹一下脸。

阿九也觉得浑身暖烘烘的,朱痕酿的果酒真好喝,他玩得很尽兴,而且此番周折让他满载而归。他再也不问慕少艾到琉璃仙境的路还有多远了,快乐已然为他隔离了世间的寒冷与困顿。等回去,就要把那些琥珀全做成风铃,他已经想好了哪些是挂在少艾的医馆,哪些摆在自己的店里当镇店之宝充充场面,哪些留给他那风雅的老主顾。如果还有剩余,那就卖与尚未曾谋面的有缘人吧。当然最特别的一个是要送给朱痕的。

一阵悲戚的二胡声袅袅飘来,两人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屏气凝神地侧耳倾听。
“好悲伤的乐曲啊,这背后究竟是有怎样沉痛的故事?真令人好奇。”虽然那二胡声在风雪中听得并不十分真切,慕少艾却觉得自己的酒意都给那份浓得化不开的哀切给抹掉了。整个人也开始冷起来,由内而外。有句话说得好,哀莫大于心死。
“我们过去看看。”阿九也同样好奇,阅历不深的他虽不能像少艾那般闻声知意,体悟深切,但也不免心有所恸。

两人顺着二胡声,走往高峰去,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望见峰上有一座凉亭,挂着一盏孤零零的残灯,那拉二胡之人正坐在那拉奏着醉人的乐曲。一步步走上台阶,便将那人看得越来越分明,好好一个清俊的年轻人,偏眉头深锁,愁容不展,看上去就平白老了十多岁。

见有人来,那人也不言语,兀自拉着他的二胡。慕少艾和阿九也不说话,站在那听了很久。那人才停下来,冷冷地问:“有事吗?”
“嗯,我们……”慕少艾正要应话,阿九去抢先开口了。
“嗯,我是开风铃店的,少艾总说相逢即是有缘,这个风铃送你,希望你能快乐,再见。”阿九也不等对方答应与否,硬塞了寄心铃在人手中,便拉着少艾就走。
“你决定了?”慕少艾对阿九的举动有些惊讶。
“嗯。风铃的意义不就是借着风之语,将美好心愿传达给上天吗?反正我并不需要寄心铃,朱痕能慷慨相赠,我为什么不能送给需要他的人?”阿九拉着少艾一路蹦蹦跳跳地走去。
“他哪有轻易送人,我可是拼了老命给你换来的。”
“少艾,老大不小了就不要撒娇了。”
“呼呼,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好徒弟~”
“一定是上辈子干了不少坏事的结果,抱怨无用啊~”

阿九正飘飘然地与少艾顶嘴,突然脚下被绊了一下,直挺挺甩了个大马趴。“你没事吧?怎么你年纪轻轻,醉起来倒比我还厉害。”慕少艾赶忙去扶起他,强忍着满腔的笑意。
“有东西绊住了我。”阿九知道他想笑不敢笑,瞪了他一眼,嚷道。

于是两人同去看那绊脚之物,怎料竟是一个人!也如慕少艾一般白眉白发,还穿一身白衫,双眼紧闭,面色被冻得惨白惨白的,在这冰天雪地之中,要不是正好绊了人,谁会知道雪下竟然埋着这么个人。

“还有一口气!”一遇到危急病患,慕少艾便敛去闲散之态,俐落地做了诊断,喂了丹药,将人背负起来。“事不宜迟,阿九,你也上来。”
“少艾,我……”阿九有些不情愿,但人命在前,他不想违背慕少艾,只好乖乖爬上他的背,好让他施展轻功迅速返回医馆。
我要快点长大,到时候,你的一切由我来背负,少艾你要等我!阿九靠在慕少艾的肩头,听着满耳风声呼啸,默默在心中发誓……

一月之后,一个无风的日子,屋外依旧白雪皑皑,寒冷刺骨。阿九在风铃店里无聊又苦闷地扇着炉火,炉上正煮着一锅汤药,浓烈的中草药味弥散了一屋子,悬了一屋子的风铃在烟雾之间影影绰绰,好似一列列严守以待的卫士,防备着死神病魔的来袭。

“再这样下去,这风铃店都快被熏成医馆了。”阿九埋怨道。
“哈,九少爷中草药味的风铃,天下一绝,江湖之上闻名遐迩。”慕少艾继续躺在罗汉床上,在阿九眼中,他老是那样躺,动都懒得动一下,简直快成摆在那的木雕了。
“那位道长什么时候醒啊?”冬季本就是卖风铃的淡季,还碰上大雪封山,别说有顾客了,连个路人都不见,光对着半冬眠状态的慕少艾,阿九觉得自己都快要闷坏了。
“快了。很快就有人与我同吃你做的糊饭,甚是快慰啊~”慕少艾笑眯眯地说。
“哼!”

“请问郎中是在这里吗?”说话之间,风铃店的门被推开了,来人正是那名被他们从雪中挖出来救治昏迷一月之久的病人。
“哈,说人人到。”少艾对他的苏醒了然在心,缓缓下床来。
阿九却是十分欢喜,跑过去扶人到罗汉床上落坐,“道长你终于醒啦!不枉少艾和我这么辛苦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啊!”
“救命之恩,剑子仙迹铭感五内。”剑子施礼道。
“剑子仙迹?!原来阁下便是江湖上如雷贯耳的道家顶峰剑子仙迹。药师慕少艾幸会幸会。”慕少艾与剑子见了礼之后,两人复坐下闲话。
“剑子先生必定交游广泛,博学多闻。我有一事相询。”一番寒暄,聊过伤愈之事后,慕少艾便说。
“但说无妨。剑子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可曾听闻过三大神铃?”
剑子想了想道:“这三大神铃分别是寄心铃、天心铃和唤心铃。我有一好友,府上尽藏天下奇珍,其中便有三大神铃之一,曾展示于我,故而我恰知此等宝物。”

“敢问你那位贵友有的是天心铃还是唤心铃?”慕少艾不禁喜形于色。
“记不清了。嗯,药师不问寄心铃,莫非……”剑子反问。
“啊,近日恰好知晓寄心铃之下落。我想要找的乃是天心铃。”慕少艾将视线望向窗外,喃喃道:“时间不多了……”
剑子正要说话,忽闻咣当一声,看时却是阿九端茶进来,泼洒了一地,他正捂着心口浑身颤抖,汗落如豆。慕少艾早冲了过去,喂药运功,一刻钟之后才将昏迷的阿九抱到罗汉床去安放。
“莫非需要天心铃的是他?”剑子问给阿九盖被的慕少艾。
“是啊。他天生半心,药石无用,我只能一年一次将他封印在九岁的模样。”
“这……”剑子想了一下便道:“我那好友最喜欢与我计较抬杠,我若直接问他要铃,他必定有所刁难。不如你发信与他,说剑子命在旦夕,需得三大神铃之一方可起死回生,一时无处可寻,只得找其好友前来商议。”

“呼呼,好个损友。”慕少艾听完,简直要跳起来。“我真想结识一下,是谁有幸交你这个好友。”
“儒门龙首疏楼龙宿。”
“我也猜知是他。那我就去写信。”
“少艾。”突然阿九虚弱地唤了一句。
少艾连忙俯身查问:“怎么,你醒了?”
“信我来写。”
“你刚发病,乖乖躺着。”
“不,信我来写!”阿九费劲地大声说道。之前剑子与慕少艾的对话,他模模糊糊听得个大概,骗人总是不好的,他不想让少艾再为了他做非君子之事,至少写信他可以做到。
“好好好,等明天你缓过来了再写。”慕少艾凝视了他半天,妥协道。

四、
几日后,傍晚时分,晚霞绚丽,尽染一片白雪,红妆素裹。一阵玲珑声响隐隐传来,正在风铃店里与慕少艾喝茶下棋的剑子立即起身道:“来了,药师,快!”慕少艾便点了剑子的经脉,让他直挺挺躺在了罗汉床上。一旁熬药的阿九则好奇地趴在了窗口,张望剑子口中的那位好友。

来者果然珠光宝气,华丽无双,夕晖下折射的光彩闪得阿九快要睁不开眼来。来人并没有在风铃店前停步,而是到了隔壁的医馆,一手摇扇一手拿着一封信,语带不悦道:“剑子仙迹,汝又是在演哪出?这信是汝用左手写的吗?下面的猫爪印是何含义,吾看不懂。”

阿九听了不由噗嗤一笑,推门走出去道:“信是我写的。剑子先生昏迷时口中总念着你的名号,所以便贸然发信打扰,请勿见怪。”
来人看了一眼阿九的猫爪,神色就舒缓了,又问:“剑子人在何处?”
“人在这边,请入内~”龙宿便随后进了风铃店,与少艾阿九通报姓名见了礼,便去探视假昏迷的剑子。

“果然伤得不清,不过也该清醒了才是。”龙宿摇着扇子道。
“还差一味药,便是书信上提及的神铃。不知龙首可有所耳闻。”
“正好我珍藏了三大神铃之一的唤心铃,见信就随身带来了。不知是否是药师所需?”龙宿说着将一风铃递给了慕少艾。

阿九凑过去看,那唤心铃与寄心铃风格迥异,一眼就知道非是凡品,且不论其功效,单论用料与工艺,真是精妙绝伦,翡翠做架,水晶为铃,密密麻麻细刻各色神仙圣兽,宝石当眼,珍珠为鳞。好一个风铃中的神品,可惜并不是他俩所求之物。

“敢问这铃龙首从何得来?”慕少艾看了一遍,就问。
“岘匿迷谷中,有一只神鱼,名唤蠹鱼孙,知晓天下众多宝物下落。我这铃就是从他那打听到消息,辗转求得。不过,它生性古怪,若要问它事,必受刁难。”
总算有了新的线索,接下来慕少艾和剑子在龙宿面前好好地演了一场戏便将两人送走了。客人送走之后,慕少艾和阿九也很快收拾动身上路了。

一路无聊,阿九与少艾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我觉得我们可以去做影帝了。”
“哈,你以为他看不出我们这是在作戏?”少艾笑道。
“怎么?他看出来我们在合伙骗他?为什么不揭穿?为什么还送了唤心铃给我?我不信。”阿九不服气。
“好友到这个份上,自然心知肚明,迁就陪玩而已,也别有趣味。呼呼~”
“哦~少艾,我怎么觉得你这话说得更像是感同身受而发的感慨啊?”
“有吗?”
“不过我们可是比至交好友还要亲哦,所以你的感慨不正确。”
“是,血浓于水不过如此。”
“好朋友之间是互相扶持的。哪像你,是被我圈养的。你看你现在吃饭穿衣有哪样是自己动手的?”
“是哦。”
“既然有天心铃的线索,很快,我就能长大,到时候你就要被阿九我养废了。没关系,我会天天敦促你活动活动的。”
“感激不尽。”
“还有啊,除了风铃店继续开之外,我还要继承你的医馆,反正你老是丢草药给我处理,不想学也学回了,干脆一起包办好了。以后我出诊,你蹲家里熬药。”
“哎呀呀,你还没长大呢,就已经盘算好了如何将老人家我供起来了。”
……

五、
岘匿迷谷之内,烟雾迷瘴,伸手不见五指。慕少艾牵着阿九步步为营,走了好些个曲曲绕绕的路,终于来到一处鸟语花香的空地上,有一条河潺潺穿谷而过,水流湍急,深不见底。
“想必是这条河了。”慕少艾和阿九便坐在河边以一种特制香药作饵,用无钩钓竿垂钓起来。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河面水花作响,一只老鱼探出头来,一边嚼着,一边嚷问:“这是什么,这么香?!”
“这位可是蠹鱼孙?”慕少艾笑而不答,反问道。
“你认识我蠹鱼孙?”
“在下药师慕少艾,寻你想问一事。”
“何事?”
“三大神铃之中有一名叫天心铃的风铃,你可知晓下落?”
“知道。但我才不要告诉你。” 蠹鱼孙在河中翻腾了几下,吐出一串串泡泡,漫不经心地说。
“不知如何才肯告与我知?”慕少艾并不恼,在他看来顽皮都是极好对付的。
“给我讲故事啊,讲到我大受感动,我就会跟你讲天心铃在哪了。”
“讲故事?简单!我来。”阿九听了,就捞衣挽袖开始唾沫横飞地说起来,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全是慕少艾从前哄他入睡的床前故事。听得慕少艾都大吃一惊,未曾想他竟然都记得,连说故事的神态都俨然模仿着自己,就差伸手捋自己的长眉毛了。

也不知讲了几个故事,阿九趴在慕少艾的腿上睡了过去。而蠹鱼孙仍是兴致勃勃地在河中吐着泡泡游来游去。“好开心,好久都没人能陪我说这么久的话了。故事讲得不错,就是不够感动。现在是要换人还是怎样?不说我走了。”

“呼呼,轮到老人家我来讲故事给你听,听好了,别后悔哦~”慕少艾一边轻拍着熟睡的阿九,一边讲起了故事。

“我所讲的故事写在一个黥纹之中。多年以前,有一个人,别人都说他是天才,博古通今,武功不凡,医术更堪称神妙。他也确实喜好钻研黄老之术,以悬壶济世为志。都说医者仁心,却不知与生死接触多了,对世事也就看透了,到终了不过尘归尘土归土,一抔黄土而已。所以他的心因看透而变得冷酷空虚,变得玩世不恭。于是他接受了一个注定需要杀戮的任务。先化身为鬼,借着恶名混入一个丧失医道的组织当卧底,最终彻底铲除这个邪恶组织。”

“在杀戮的过程中,他依旧没有感觉,没有恶人那般杀人的快感,也没有善人那般杀生的罪恶感,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丧失对生命涵义的认知与体悟时,他收养了一名天生半心的遗孤。他用尽自己所学,都无法治愈这种心疾,于是很好奇这样脆弱的生命能撑多久。就当是实验品,留在身边吧。一开始他抱着无所谓地心态,看着那孩子一天天长大。最终生命的顽强让他惊叹,孩童的真挚重新温暖了他的心。”

“当生命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就不会再有空虚的容身之所。他此后的人生变成了一种守护。可惜,他始终不能守护那孩子的幸福。”少艾说着,拾起了一片叶子,舀了河中水,看着叶子上哗哗的流水继续说:“为了延命,我只能将他封印成九岁的模样。可是时间如流水,每一年我都要给他施行一次封印,封印身体的同时,也会封住一部分记忆。年幼的躯壳正如这一片浅叶,承载不了太多的记忆。”

“虽然我能保证他年复一年的快乐,但我想还他所有的记忆,还他经年快乐酝酿出的幸福与甜蜜,而非是这一年年流逝不复回的点滴开怀,我知道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长大,一个人长大之后能做很多事,可以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可以去守护他所在意的人事物。我知道他每次挂风铃所许的愿望都是要长大要保护我。唉~真久了,我始终无法达成他之所愿。什么神医啊,连他成长的权利都无法交还给他……”

慕少艾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蠹鱼孙却已经哭得稀里哗啦。“呜呜呜呜呜呜。够了够了,小艾,麦讲了。我告诉你天心铃所在。罪恶谷里关着一头恶龙,叫狂龙一声笑,传说他在天上作恶多端,被他姐姐练云人打下凡间封印。三大神铃本是系在他脖上之物,在跌落凡尘时散失了两个,剩下一个应该还在他颈脖之上。”

“那应当如何取得?”慕少艾收敛情绪,沉声问道。
“那狂龙甚是了得,能幻化人形,武艺高强,不可力敌。他出不得罪恶谷,故而只需引他现身,请一快绝的刀客或者剑者砍取离身便可。此外系铃之绳非神兵利刃不可断,切记切记。”
“那要如何引狂龙现身呢?”
“须得知己至交一类心心相印之两人合奏一曲,方能唤醒罪恶谷中沉眠之恶龙。听闻他十分不悦世间至情,必定现身除之后快。”

“一个拥有神兵的轻功高手,一个可以与之合奏的知己。”回家的路上,慕少艾反复思寻,想不出个合适的人选来。
“合奏之人不用愁,倒是拥有神兵的轻功高手不知该何处去找。”阿九突然道。
“哦?合奏之人哪里来?”慕少艾奇怪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阿九我啊~”
慕少艾夸张地倒退三步,上上下下打量起阿九,道:“哎呀呀,我的阿九什么时候会弹乐器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说蠹鱼孙的原话是须得知己至交一类心心相印之两人合奏一曲,方能唤醒罪恶谷中沉眠之恶龙。是不是?”
“是。”
“重点在心心相印,在合奏者的情分,对弹奏没有要求是不是?”
“似乎是。”
“那不就得了,出发之前你只需教会我如何合奏不就成了,管他好听与难听,那条恶龙总是要被吵醒现身的。”
“呼呼~就怕你的乐声把狂龙震晕了。”
“所谓临阵磨枪不亮也光,不可小看我哦。啊,看呀,有人在我们的店前,是那天拉二胡之人!”

六、
慕少艾与阿九回到风铃店时,那日拉二胡之人似乎在门前等了良久,见主人回来,道:“羽人非獍专程登门拜谢两位的赠铃之恩。”
“你等候了数日有余了吧。”慕少艾目光落在羽人蒙着厚厚霜雪的刀上,忽道:“羽仔,可否借你的刀一观。”
“不要那样叫我。”羽人拔刀递给慕少艾。
“耶,别害羞嘛,一回生两回熟,叫羽仔多动听啊。”慕少艾却不接刀,先去把起对方的脉来。
“嗯?”羽人被他的举动弄得一愣。
“不用看了,必是一把神兵利刃,脉相上也应该有一身好轻功。”说着,慕少艾才请羽人入内奉茶。
等慕少艾细说了关于天心铃的缘由,羽人自是义不容辞,与俩人约定了行动的日子,就告辞回去了。

阿九则在少艾的指导下,加紧练习合奏。弹奏之功本就成于日积月累,阿九心急,越学章法越乱,常常弹出的声响,让慕少艾忍笑不已。

时光荏苒,约定之日来到。罪恶谷,四面层峦叠嶂,唯有一处豁口,可供出入,是唯一的途径。慕少艾和阿九深入十里,寻一处空旷之地,垫上比较平滑的石块当桌,放上琴与筝。与此同时,高峰之上,羽人悄然而至,发功以待,背上幻化出六翼,徐徐扇动。

“要开始了。”慕少艾坐在琴前看了看阿九。
“开始吧,就当预贺我的成长。”阿九信心满满地将双手放在筝上,也望着慕少艾。

慕少艾点点头,起调而奏。琴声如流水潺潺,娓娓述说着过往岁月,时而跳跃时而低缓,往昔点滴历历在心。很快,阿九的筝声融入,生涩僵硬,亦如他涉世未深的稚嫩,笨拙而又亦步亦趋地追随着琴声。

琴声张弛有度,从容不迫,筝声章法凌乱,肆意纵情。两声合鸣虽不十分优美,却也算得上相得益彰。阿九流于天然的乱调让慕少艾悠然之声显出一份生机盎然,慕少艾沉稳绵长的主调让阿九激昂之音添上几许波澜壮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谁的合奏这样蹩脚又动听。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啊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正弹得忘我,忽然罪恶谷地动山摇,一阵狂笑好似下一刻就会笑断气一般,笑得人神经都不由得为之紧绷。

飞沙走石之间,一魁梧人影显现出来,细看之下,来人绿毛碧甲,凶神恶煞,正是狂龙一声笑。他一步步逼近慕少艾和阿九,眼神慑人,身后有铁锁叮当作响,想必应是困他于谷中之物。

正在慕少艾和阿九弃琴筝,步步后退之时,羽人已经以九霄盖顶之势俯冲了下来。狂龙反应却不差,羽人尚未近身,就已出手。然而他算不到羽人此行只为取铃,轻巧巧一划,勾了天心铃,便迅速退走。

慕少艾见羽人得手,立即背起阿九先行退走,却落在了羽人后面,羽人身法极快,时不时停下来放招,给少艾断后。少艾一行人总算是紧赶慢赶逃出了罪恶谷。狂龙虽出不了谷,他发出的那一连串笑声却好似如影随形,逼着他们赶到家中还心有余悸。

“呼呼,好恐怖的笑声,果真是狂龙一声笑。”慕少艾喘着粗气,放下阿九,才发现他已经被笑声震晕了,也就不再多话,接过羽人递来的风铃,进屋施救去了……

又是一年春风来,细雨连绵,一把红艳的油纸伞从雨帘中来,伞下是那抹熟悉的红。“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声……”又是那熟悉的低吟声传来,风铃店里的风铃微微摇曳起来,感染上一种难以言明的风情。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风铃店的门被推开了,吟诗声听得越发清晰了。
店里正在挂琥珀风铃的年轻人转过脸来,对他的老主顾展颜笑道:“欢迎光临。”
老主顾收伞的动作停滞了,目不转睛地打量眼前似曾相识的年轻人。高挑的个子,俊朗的容颜,清澈的眼眸依旧残留着稚气,包裹着头巾,看不到那对毛茸茸的兽耳,但老主顾还是从脸廓上辨出了他的身份。

“久见了,阿九公子,看来吾今日得多买一个风铃了。”老主顾笑了,对着阿九深深施了一礼。
阿九没料到他竟不叫自己店主人而郑重其事地称呼自己公子,这还是头一遭被人唤作公子,不免羞得满面红潮。长大的感觉真好啊~
“哎呀呀,长大了面皮都薄了,就不好玩了。”慕少艾还是躺在老位置上,看着他俩一时憋不住笑,竟被水烟给呛到了,猛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少艾,你不要太依赖我哦,连水烟都不会抽了。”阿九走过去给少艾轻轻拍背,掩饰自己的害羞,粗声粗气地说。他又对老主顾说:“除了预订的唤心铃,你还想买哪一些?”阿九还记得老主顾的订单,拿出了那珠光宝气的唤心铃。
“那就求公子为吾选一别致的许愿风铃。”
于是阿九把刚做好的琥珀风铃又取了下来,“你看这个如何?”
老主顾点点头,又求文房四宝,书写治愈病患之名。阿九看去时,上面赫然写着慕少艾三个字。不由奇怪道:“咦?少艾什么时候跟你看过病?他自己不也是神医吗?”
“哈,医不治己身。对吗?”老主顾和慕少艾别有深意地相视一笑。
“大恩不言谢。”慕少艾道。
“举手之劳。”老主顾付了钱,提着风铃,撑着伞再度姗姗而去,且去且吟:

华发雪眉腹皤皤,含笑带寐坐药堂。
雄姿英发好儿郎,心灵手巧志四方。
江湖累苦逐世浪,红尘几人意顺遂?
愿得承欢太平日,付与风铃语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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