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热,无边无尽。火焰满眼,阵阵热浪扑面而来,宛若炼狱。火光深处有一双眼睛,炯炯生光,一步一步逼近看时,那双红目竟大若灯笼,陡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那双巨目闪烁了一下,一个巨龙的头颅低吼着从逆光撞出。

“喝!”刀无极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惊醒过来,警觉地扫了一眼屋内外。他所在的屋子是个普通的客栈上房,屋内除了常备的卧榻桌椅外,加设有画案书柜,此时屋内沉寂别无他人,屋外则是一片白蒙,隔着紧闭的窗户纸能依稀辨认出晨光正渐渐明晰起来。

梦魇之中的龙目依旧在脑海中清晰可见,熟悉又陌生。刀无极揉了揉眉心,竭力想扑捉梦里残留的讯息。这种感觉已经有两年多了吧,他一直感到有人在暗地里注视着自己,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目光凌厉。虽然冷冽,但既无恶意也无善意,这一点是他刀无极最在意的。

不可捉摸的敌人是难以击败的。刀无极曾经设想过对方的身份,是那个人吗?但他何以不承认,何以总在江南才与自己有交涉?还是敌对派门的暗杀者?江湖觊觎天下封刀的阴谋家?又或者只是梦如芸派来的监视者而已,所以对方才什么举动都没有,所以连一向心思缜密的他都难以捕捉对方的踪迹。梦如芸能请到如此高手吗?刀无极对自己的这个想法只是一笑带过。

他用过早膳,便出了客栈,一路信步游荡。江南,水密桥多,放眼看去,岸上游人络绎,河中轻舟浅桨,一派繁华,匆匆碌碌。刀无极看着看着,便觉眼前之景竟都化作了自己心中的烦忧,好似江南盛产的鱼米一般。

他越走越偏,最后在一处景致深幽的湖畔,便凝视着那一汪湖水驻足吹笛。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隔一两月,他便要到江南走上一遭,呆上数天半月,日日寻个僻静的水边吹尽他满腔说不出的情绪。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他便是刀无极,天下封刀的主席,武林的盟主。别人所见的风光,在他身后却是吹不尽的秋水。清风拂脸而过,吹皱一湖波光粼粼。“啪”的一声巴掌,沉重而火辣,却在刀无极的记忆中仿若此时的清风,了无痕迹。

但那时的他还是随着巴掌别过了脸去,梦如芸——那个与他妻子生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正在凶狠地盯着他看,而他心中却没有任何情绪,如泥牛入海。

“你有关心过我们母子吗?江南剿匪,哼,天下封刀根深业大,全天下的武林还有敢不俯首称臣而需要主席亲自出马的吗?依我看,应该是金屋藏娇吧?江南美人多娇娆,使你乐不思蜀了吧?若不是刀无我还未能独当一面,独掌天下封刀,你怕是抛弃妻子一去不复返了吧?……”

刀无极背对着梦如芸,苦闷的脸不由得因对方喋喋不休的怨骂而浮出一抹浅笑。自己的妻子早就亡故了,而眼前李代桃僵的小姨子却是入戏太深,能许她与外甥的一生锦衣玉食自己从不吝啬,可惜她想要的是天下封刀的霸业,也许贪婪的心想要更多,刀无极不想去细思。

他一言不发地等梦如芸骂完,走出屋去,轻轻带上房门,然后回自己房去收拾行囊。江南自然是要去的,那里早就成了他漂泊之心的港湾。那里没有佳人等着他,有的只是一个未曾谋面的知己与能寄托他心情的无声流水。

思绪在笛韵中翻飞不定时,另一个笛声不知何时应和了起来,像两道水流相逢,自然而然地汇作一股,潺潺向东而去。刀无极吹笛的嘴角不经意地扬了起来,曲调也立时由低沉转为昂扬。

天地之大却载不动人生愁苦,但求一知音,便能活一世快意。感慨将记忆回溯至一年前,那一日,江湖突有风波起,天下封刀派人传讯请刀无极速速回返镇应局面。而他还未得看上一眼江南的碧波,便得坐上来请的轿子回返了。

沿途之上他心内郁结,便立在轿顶看了一程山水,路经一山时,见那山高耸入云,山壁秃滑,心念一动,拔刀冲霄而上,凌空刻山,一招遗下一句:“天纵英才笑古今。”他足刚沾轿子,便有一道刀气冲出,在山上留下一句:“下尘倾局何足论。”

“趣味。”偶逢高手的愉悦使刀无极再度抽刀,劈山而书:“封名神武无人及。”对方又是隔空一刀,对书:“刀震乾坤傲群伦。”

字字句句深得刀无极之心,他朗声笑问,声透千里:“何方高手,可否现身一见?”“炽焰赤麟。”对方之声也破空而来,分别不出所在的方位,只听得空山回音阵阵。刀无极莫名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耳熟,他正要以酒相交陪,对方的气息却尽失了,那是一种隐隐约约的刀气,想必本人一定刀气恢宏,数步之内不可近身。

“天纵英才笑古今,下尘倾局何足论,封名神武无人及,刀震乾坤傲群伦。”一路上,刀无极吟着这首诗回味着短暂的奇遇。他昔日的雄心壮志与意气风发都被勾引了出来,一扫人生不如意的愁闷。

不知道对方有着怎样的故事,不知道是否有缘结识……他在心中寻思对方来历与模样时,突然想起了已经盯视他一年之久的目光,一种莫名的笃定,让他坚信那人正是暗中观察自己很久却让自己无法捉查之人。

想他出刀的功力,千里之外,入石七分,算来还应在自己武功之上。武功若到自己现在这个境界,早已在江湖上功成名就,而到了江湖霸主之位,便会月满则亏,退隐之心渐生。人生不只在功与名,不然他刀无极何以愁苦如斯。

也许炽焰赤麟只是个遗世而独立的高人,为着某种兴趣而关注于他,也许是经历相似,也许是性情相仿?此后的交往印证了刀无极心中所想。

那次初遇之后,几乎每次去江南散心,刀无极都会遇到炽焰赤麟。炽焰赤麟的一言一行都能引起他的共鸣,简直如一人两化,心有灵犀不点自通。他们时常在湖边吹笛相和,在深谷无人处煮酒畅谈,或是隔峰对影而论刀比招。但刀无极始终不得见炽焰赤麟真容。

一次,刀无极听着窗外雨打芭蕉,与他隔空下棋。“你真的不进来吗?今夜雨狂,你吾又棋局胶着,怕是要下到天明。”刀无极举着棋问。对方不应,只是等他落子。“真是固执。有时候吾都要疑心你是吾心中幻化出来的影。”

炽焰赤麟哈哈笑了一阵,回道:“是啊。就是怕你见了吾,惊恐莫名。”“哦?真恐怖吗?”“非也,如你一般,英姿挺拔,气宇轩昂。”“哦?如此说来你莫非怕的是姿容惑世,一旦现于人前,世间凡胎无论男女老幼,皆生爱慕之情,无可自禁?”刀无极调侃道。对方则是回以不置可否又意味深长的冷哼。

那一夜,刀无极棋下得很尽兴,虽然他老是输给炽焰赤麟的阴险诡诈。有时候他也察觉出对方所设的圈套,却总是视若无睹,频频入套,尽输盘上江山。这种莫名的心思连他自己都感到诧然,自己也是好胜争强之人,只是人到中年,多了几分沉稳圆融掩盖了锋芒。也许是因为看对方的锐气与自己年少时如出一辙才会于心不忍吧。

刀无极发觉自己老是在作多余的解释,让就让了,欣赏就欣赏,又非什么罪恶之事,何必要找寻由头,自己跟自己一番辩驳呢?

笛声婉转悠扬,脉脉的温情如眼中的水流,缠缠绵长。这种温柔之感让刀无极感到十分的依恋和熟悉。一张脸隐约浮出记忆的水面,梦如芸!不,是梦如嫣,他早已失去的亡妻。

震惊,使刀无极的笛声戛然而止,而炽焰赤麟的笛声依旧继续着,声声透心。一曲终了,隐匿在暗处的炽焰赤麟问:“怎么了?”“只是想事情想得失神罢了。”刀无极收起笛子回转身来,看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山清水秀,神色落寞惆怅。

“是想到了什么令你胆战心惊的事了?”炽焰赤麟饶有趣味地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跟刀无极很相似,只是多了几分阴冷狠厉的气息,难怪与他交往一年来,天下封刀开始谣传刀无极有个秘密的双胞胎兄弟,更有甚者还传言亲眼看见过主席的孪生兄弟现身杀敌,真是一模一样,难辨真伪。每次刀无极总是一笑了之。

“没什么。世间还有何事能令吾胆战心惊?”刀无极自然不会坦言心中所想,竟然对一名只是闻声见影的知己怀着如同对妻子一般的依恋与向往,连他自己都无法承认会有如此荒唐。

“没有吗?”炽焰赤麟冷笑着反问。“哈,也非绝对,只不过从你的声音与武功路数看来,你绝非女流,所以你不可能是梦如嫣而令吾胆战心惊。”“为何提及那个女人?”声音骤冷了几重,刀无极仿佛感到心头一疼,不由紧缩,像被对方化成冰锐的话锋划了一下。

“玩笑而已,何必介怀。”刀无极忙道。“哼。”炽焰赤麟一声冷哼之后,便气息全无。“炽焰赤麟!炽焰赤麟!”刀无极唤之不急,只好对着一地风光独自空唏嘘。此后几日,他便再等不到炽焰赤麟的踪影,只好兀自派遣愁心。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天下封刀内,梦如芸坐上一顶轿子,贴身侍女提着一空篮,跟在轿旁,几名刀侍在其后护送。一行人出了天下封刀的大门,直上街市去。到了街市,梦如芸只留了两名刀侍伺候,留了其他人原地待命。

“这里是天下封刀总坛的地界,不会有没眼力的东西寻我麻烦。你们俩远远地守在门外就好,莫要惊扰了人家的小本生意,否则主席归来又要说我的不是,到时候你们也不会落好。”梦如芸进一家古玩店前,又打发了那两名刀侍。

店中迎客的是店主人,戴着一圆框眼镜,留着两撇精致的小胡子,见梦如芸走入,就先伙计一步,上前接待这名贵妇。“夫人光临蔽店,不知有何吩咐?”梦如芸对着店主人做了个手势,左手在上横平,右手在下呈波浪游走,嘴上却若无其事地说着:“海派天老爷,听说你店里来了一批珍玩,我特意来挑样钟意的回去给我家大公子生辰做贺礼,你可莫要有所私藏。”

店主人海派天老爷见了梦如芸暗含髓浪尸舟之意的手势,神色变了变,也若无其事地回道:“哈,自然不敢。夫人若要看我家镇店之宝,请入内室一观。”于是梦如芸瞥了一眼贴身侍女,让她原地留守,便随海派天老爷进到店后面去了。

海派天老爷将她引至一处密室,便退了出来。密室之中,一个形若枯槁,碎面蓬发之人正等着她。“沧海平,事情可布置妥当?”梦如芸一进来,就直呼那人姓名,切入正题。“今日刀无极远游,我的人甫来回报他确已身在江南,故而我便来报与你知晓,你我即日发难,纵使事有败露,他要从江南急急奔回也于事无补。届时,天下封刀便在我操控之下,你也得报毁身灭派之仇。”

沧海平沉吟道:“你并不了解刀无极的心机深沉,你在他身旁,难免会被他察觉你的心思,若无十足之把握,贸然行事,只会令你底牌尽现,反授人以柄。”

“哈,你真是杞人忧天,又或者你是在临阵退缩。刀无极若知我有异心,又怎会容我多年。况且他此去江南,途中又救下一江湖落难女子,此女身怀六甲,又被人追杀,按刀无极的作风,他是不会轻易撒手。我已派人与此女仇家通了讯息,展开连手追杀,必定能拖延住他。眼下你我只用对付刀无形与刀无我,无我温和乖巧,毒杀他轻而易举。倒是无形武功高强,此子又性情乖张,对我疏远,似有察觉,交与你应付,你意下如何?”

梦如芸一番言语,令沧海平不由感叹道:“真是最毒妇人心。刀无形就我方拿下。等刀无极回转,你我里应外合,杀他个措手不及。”

于是计定,梦如芸出来时接过海派天老爷打包好的古玩,交与贴身侍女装在篮内,又采买了一些女红,满载而归。

次日夜,梦如芸调好了一碗有毒的鸡汤,候到约定的时辰,便屏退随从,亲自端去刀无极二公子刀无我房中。刀无我正在灯下阅卷,天下封刀势力遍布武林,每日大小江湖事务繁杂,他身为未来的继承人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倦怠,因而深得刀无极器重,寄予厚望。

刀无我见母亲竟然亲自端送汤来,赶忙起身迎接,梦如芸自是嘘寒问暖,温情软语哄他喝下毒汤。刀无我全无戒心,正端这那碗汤要喝时,便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响起,迟疑之间,有两三名刀侍撞门而入。

“二、二少主……大、大事不好了。” 刀侍气喘吁吁道。“何事?”刀无我放下汤问。梦如芸只是盯着他看,有些遗憾毒药未能下喉,不过也无妨,她知道所谓的不好大事是什么,刀无我此时不喝毒汤只不过苟延残喘,换一种死法而已。

“不知何故,主席突然夜闯一直与天下封刀水火不容的葬刀会大开杀戒,夜未过半而灭绝一门。与葬刀会素有交情的江湖人士连夜赶至总坛声讨公道。大少主已经跟他们一言不合在外面打起来了。”

“什么?!”刀无我与梦如芸皆大惊失色。后者更是惊得身子发软,一个没站稳就要跌在地上,慌忙之间抓住身边的桌角,咣当一声,正好把那碗毒汤给掀洒一地。

“娘亲!娘亲请宽心,无我立即去处理,定会护大哥周全。”刀无我连忙扶住她,唤刀侍扶去房中休息,自己急急地赶过去了。

奇怪,刀无极怎会赶回,更在沧海平发难之前灭掉他所倚仗的门派葬刀会?梦如芸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百思不得其解。

那一夜,打上门来的与葬刀会有所牵连的人全都被刀无形杀光了。于是葬刀会一夕被刀无极灭门之事便没了人证。虽然消息不胫而走,但上门来验尸的江湖好事者发现,尸体上的刀伤,与刀无极天下闻名的刀法,只有三分神似,七分形异。至此,众说纷纭,谜云重重。

消息传至江南时,刀无极正在劝慰他所救的女子珍惜性命,他游走四方,时常救得江湖落难人,亦都悉心劝解,赋予生之向往。此刻,他宽慰那女子的话,却更像在安抚自己:“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何必放不下前尘,活着总会再交好运,遇到好事,遇到……”

遇到可以寄心之人,这句话他没说出口。眼下情形孤男寡女,说出来显得暧昧,容易误会。不过使刀无极停下话来的并非这些顾忌,而是他想到了炽焰赤麟。自己玩笑真的开过了吗?还是对方的气量突然小了?以前也从未曾有这般不告而别的。

寻思之间,飞信越窗而入,他接过来拆看一看,大吃一惊。连忙对身旁的女子又嘱咐了几句,便告辞出门。召来随行刀侍继续沿途护送,直至将那名女子安置妥当再回天下封刀复命。

交代妥当之后,刀无极星夜赶回天下封刀总坛,了解了事情始末,又验查过尸首后,便对外表态:灭葬刀会之人并非是他刀无极,但为了让真相大白,还江湖人一个公道,他自当负起查明真相的责任。

是他吗?刀无极独自在书房中踱步,陷入沉思。从炽燄赤麟负气离开到葬刀会一夕被灭,时间上算来,他是有作案时间的,至于动机嘛,刀无极下意识看了看右边的墙壁,梦如芸的房间就在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刀无极将目光收回,转而凝视起自己的影子,屋内烛火有些晦暗,照出他隐约的身形来。

必须寻他问个究竟,只是他此刻人又在何方呢?继续下江南一寻?即使在江南,也都是他等着对方现踪的。思忖再三,刀无极召来了影卫。“夫人近日可有异常?”“未见有异。一如既往深居简出,偶尔到街集上采买一些女红之物,皆有侍女护卫相伴左右。”“可有常去的店吗?”“夫人每次出门都遍逛街市上的店面,无论新老。”

这个女人……刀无极在心底暗自感叹,又吩咐道:“近日吾将再下江南调查葬刀会灭门真凶,尔等继续密切关注夫人的举动,不得有疏漏,明白了吗?”“是。”“下去吧。”刀无极一挥手,影卫宛如凭空消失一般,顿时无影无踪。

影卫是刀无极精心培植的天下封刀潜势力,只有他一人知晓与调度的人马。要稳固天下封刀的基业,坐稳武林盟主这把交椅,光靠忠肝义胆与刚正不阿是不可能长久立世的。光与影从来相辅相成,对付阴谋奸宄,以其道还予其身,他有信心能在心狠手辣杀伐决断的同时,不损自身行侠仗义的光明正大。

次日,刀无极再度启程,寻寻觅觅下江南而去。他去看了一回两人初识时的山峰,两人所提的诗句依旧清晰如新;他去探了一回两人煮酒谈人生的幽谷,为篝火而垒的石头依旧围作一圈,斑斑驳驳,还沾着一丝未被风吹去的烟灰;他去登了一回两人时常隔峰对练的山巅,呼啸的山风依旧凌烈;他去访了一回两人雨夜隔窗对弈的客栈,楼前的芭蕉依旧青绿,半掩的窗似乎还能听见落子声;最后他停在了上次不欢而散的湖边,只能吹笛,一曲连一曲,用笛声召唤那个始终不肯露面的人。

这一头是几分惆怅与痴迷,那一边却是多少阴毒与算计。梦如芸正站在布料店里漫不经心地摸摸这匹绸缎,扯扯那匹绫罗,嘴上却一刻不得闲地张合,却又让人隔着几步听不到语声。她正在跟与她屏风相隔之人说话。屏风之后,正是沧海平。

“变故骤生,你那边的应对未露什么破绽吧?”

“放心,那碗毒汤被我顺手打翻了,没有人起疑心。倒是事情怎会演变如此?近来江湖之上传得沸沸扬扬,说刀无极其实有个秘密的孪生兄弟。若是如此,敌暗我明,势态倒转,那可就棘手了。”

“哈,你在天下封刀这么多年,你可听闻过他有孪生兄弟?”

“之前未有耳闻,只是这一两年才隐隐约约有刀侍笑言见过另一个刀无极,想是他秘密的孪生兄弟。我并未加以留意,如今想来不是空穴来风。”

“哈哈哈哈,连你这个天下封刀的主席夫人也都怀疑了?看来吾这谣言散布得甚有成效。”

“谣言竟是传自你口?”

“惊异吗?其实我也是将计就计。我早跟你说过刀无极非易与之辈。想来他另有暗部,故而能事先探知葬刀会欲发难的风声,使了个金蝉脱壳,先下手为强。你以为他每次下江南都是无所事事去的吗?天下封刀里有人会以为他有孪生兄弟,大概是撞见刀无极行事的另一面了吧。哼,没有人能比我更明瞭他的阴险。他的心狠手辣可由我之面容上一目了然。”

“唉~本想将无形、无我杀掉之后,等刀无极回来再杀他个措手不及。事到如今,已然打草惊蛇,你可有他法?”

“这便是今日约你一谈的正题。你可知晓刀无形有弑父之心?”

梦如芸闻言吃了一惊,望向屏风,突然意识到此举会暴露沧海平,她便赶忙将视线转回到布料之上。“刀无极对此子一直管教严厉。他虽然乖张,但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

“哼,其实此子深得父风,争强好胜,心狠手辣。又加上身为长子,却不得父亲器重,反而是将大好基业留给次子,多年积怨导致性情乖张,放荡桀骜。为了报仇,我早就在暗中不停地对他言语挑拨,深植他弑父意念。如今他武功应与刀无极相当,是走这步棋的时机了。”

“想不到你竟然留了如此狠辣的一手。不过,依我看来,无形的武功还未到火候,就算是背后偷袭,胜算也不过三成。而且他是否真能因言语挑逗而行弑父举动,也是个变数。”

“其实我只是要无形对刀无极动手而已,并不期待他真能成功,当然,若是成功,我也乐见其成。”

“哦?”

“这里有一包红色的药,你寻机让无形服下,加以言语挑拨,让他弑父之心成狂。我发信以葬刀会灭门真相为由将刀无极引回天下封刀,让他们父子相残。成狂的刀无形虽武功上打不赢刀无极,却能逼他使出真格错手杀子。而这一招错手,与灭葬刀会时必然不同,因意外而无法在出手时伪造隐瞒自身武功路数。你再借故带着无我与众刀侍赶来见证这样人伦惨剧,并对外宣称刀无极练功走火入魔,人格分裂,四处为恶,狂性难压,甚至到了杀子的地步,届时刀无极必定沦落到身败名裂,人人得而诛之的田地。他一人疯不殃及天下封刀,你之目的达成亦不远矣。”

一红一白两个纸包被推到梦如芸的脚边。梦如芸寻了个空隙,迅速捡起贴身藏好。“你的计策听上去不错。只是有一点不妥。倘若我带领众人去案发现场,刀无极要是翻了脸,六亲不认,将我们全部诛杀,然后毁尸灭迹呢?没有我,你要如何对外宣扬他杀子恶行?”

“所以我给了你另一包白色的,里面的药能让你在服下的半个时辰后陷入假死状态,经历两个时辰你便能起死回生。你拿捏好时机,去时躲在刀无我身后,自是不会首当其冲,刀无极也会以为你被刀气震毙,而我亦会率人在外围打杂,寻机将你救出。”

梦如芸沉思了片刻,才回道:“也只能铤而走险,用你之计了,若不趁此江湖舆论之机行事,等事过时迁,再要发难就失了契机。”密谈终了,沧海平悄然消失在屏风之后,而梦如芸依旧挑着她的布匹。

几日后,刀无极果然收到了沧海平匿名的信,便动身回天下封刀赴约。连日都不见炽焰赤麟现身,刀无极有些烦乱,难道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么?就像一年之前,他莫名其妙的出现,如今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不会的,他还能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默默注视着他,他一直坚信那道无从寻迹的目光是炽焰赤麟的。

葬刀会一夕灭门之后,江湖上传说他有孪生兄弟已然传得沸沸扬扬,传得刀无极有几分心痛。真的是孪生兄弟吗?他想起对方的种种,与其说他俩相像,还不如说他们是一个人。难道自己得了失心疯了吗?刀无极虽然嗅到了那封信中有着阴谋的气息,但还是忍不住满怀希望,他期望心中那个经年的谜团得到解答,就算有个人告诉他说其实一切只是自己疯了也好。是啊,自己真的是疯了,疯得无可理喻。

自从炽焰赤麟突然在他身边消失之后,抑制不住的焦躁与思念不得不让他对那个事实低头。只有在失去时,才能认清真正的价值,认清自己真正的感情,人啊~刀无极骑在骏马上一路绝尘而去,他不停地狠狠抽鞭,仿佛在鞭笞着自己……

天下封刀之内,刀无形杀红了眼,刀尖对着的那个人,不再是生他养他血脉相连的父亲,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稍逊一筹的刀法因疯狂而发挥出超乎根基的威力。对战的人一身青铠绿甲,目光冷冽阴狠,紧蹙着眉头的同时,嘴角却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那是一种睥睨的笑意,越发的刺激着一直不得父心的刀无形最原初的心结与怨念。

“孽子,父子一场,今生吾用此招为你祝福,乖乖轮回吧,皇霸千秋。”身着战袍之人沉声一喝,极招出手,挥刀之际,昊光闪耀,刀气沛然而落,刀无形立时刀断命毙。

“无形!!!刀无极你这个禽兽!虎毒不食子!你!你!”刀风尚未散尽,梦如芸凄惨的哭号就划破了寂寥的夜。行凶之人转过身来,眼中红光一闪而过。梦如芸带着刀无我、天下封刀副主席等一干元老和众刀侍赶来。见对方面露凶光,梦如芸连忙退步,躲在刀无我身后,有意无意频频推刀无我向前送命。而刀无我与其他随行众人被眼前之景所震惊,一时皆木然。

“闲杂人等都退下,今夜吾应当好好清理门户了。”行凶者用刀指着梦如芸,笑道:“你说对吗?梦如芸。”

“你……你……你疯了!我是你的妻子梦如嫣啊!”梦如芸颤抖着放开刀无我步步后退。

“主席……”来人中有人反应过来正要说话,话未成句,便有宏大的掌力袭来,众人都被拍飞数丈外。原地竟然只剩了梦如芸一人还立着。

“你既然如此汲汲营营,谋取这夫人之位,那么吾许你来世做一对名实相符的真夫妻。”一刀贯体,凝住了梦如芸惊恐万分的双眸。

一声马嘶打破了这场杀戮的静寂。“住手!!”刀无极从马鞍上飞跃而至,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梦如芸僵直地挂在刀上。刺刀之人慢慢转过脸来,赫然是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炽燄赤麟?”刀无极木然地看着那张脸,心下一片茫然,没有一丝情绪。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对方,以及死在刀下的梦如芸。看着看着,他突然心如刀绞,有种自己杀死了梦如嫣的错觉。

这是一场爱情的背叛。虽然理智上很清楚那是梦如芸,梦如嫣的妹妹,但他还是在那一刻将她当成了自己曾经爱过的那个女人。而持刀的炽燄赤麟,却是他如今的所爱,此刻已经与自己分不出彼此了。在刀无极眼前上演的,是内心情感的杀戮与更替。

“你不欢喜吗?你一直很想见吾。” 炽燄赤麟缓缓抽出刀来还鞘,若无其事地任由梦如芸的尸体栽倒在地。

“吾说过吾之面目会让你心惊胆颤的。”刀无极无法应声,依旧呆立当场,炽燄赤麟走到他跟前,鼻头几乎贴着鼻头地直视着他,呵呼相闻地与他说话,语调中带着一丝顽劣的意味。

“你究竟是什么人?”

“吾就是那个无时无刻注视着你的人,已经两年有余了,你感受得到吾之存在,不是吗?” 炽燄赤麟直视这刀无极双眸的眼睛突然闪耀起红光来,令刀无极猛然想起这两年来时常梦见的红龙。

“还记得两年前你劈开的一颗蛋形巨石吗?”在刀无极眼中看到迷茫和疑惑的炽燄赤麟冷笑一声,继续道:“吾早料到你那时只是练刀顺手劈开的,或许你根本未曾注意过山崖上的那块巨石。你并不知道你无心之举将我释放了出来。”

“你是吾梦中的那条龙?”一时太多的刺激与奇闻让刀无极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炽燄赤麟,想要确定对方的真实性。

“吾本是上界之龙,因作恶多端被诛杀,差点魂飞魄散不得轮回。幸得一丝灵识散落人间,藏在那块灵石之中,吸取天地精华,重修元神。历经数甲子,元神终得恢复,却被困在石中不得解脱。你的刀气使吾脱出了灵石桎梏,而实体化成人形,吾也因沾染了你的气息,而只能长成与你相同的模样,而且灵识与你相通。自便是你从那时起,时刻感受到有人注视的缘由。”

“原来如此。”刀无极情不自禁抚摸起炽燄赤麟,目光中泛出爱恋的神色,“原来你是无法选择的。”他的感慨含义深远,炽燄赤麟有些听不出他说的是谁。

“你应该了解吾本性非善,在重生成人的那一刻起,吾便有了取代你的想法。一开始并未动手,只是想了解你的生世与背景,性格癖好,好替换得不露马脚。结果越了解你,吾就越欣赏你,最终不能自拔地……”

“所以一年之后,你出声与吾相识?”刀无极打断炽燄赤麟问:“为何杀了无形和梦如芸?我们难道不是朋友了吗?”

“吾只是做了你想做而下不了的事,你应该感谢吾。”炽燄赤麟冷笑道:“不要忘记,吾与你心意相通,你的情绪吾一直感同身受。无形一直有弑父之心,你熟视无睹。梦如芸鸠占鹊巢的阴谋你一直姑息纵容。”

“无形对吾之恨,是吾为父失败之责,罪不在他,而且他从未动手。梦如芸再怎样也是梦如嫣的至亲,吾亦有责供养孤儿寡母。她之谋算昭然,吾自有防范。你不需要赶尽杀绝。”

“哼,可笑的伪善。你留梦如芸在身边的真正目的其实是为了看着她相同的容颜思念亡妻吧?”炽燄赤麟突然恶狠狠地抓起刀无极的领口,狂笑起来,“哈哈哈哈~你知道吗?那时候吾负气离开是去做什么?吾回到了天下封刀,想要现身人前,尝试一下曾经想掠夺却迟迟未动手的生活,你的生活,包括你的妻子。可惜尚未行动,你的影卫就报知了我葬刀会的计划,我只好顺手杀了那个通报的影卫,再替你灭掉整个葬刀会。”

炽燄赤麟满意地看着刀无极眼神中的愕然,继续说道:“当然吾知道你的这个妻子是假的,只是相貌相同的冒牌货而已,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吾也是一个相貌相同的冒牌货,哈哈哈哈哈~”

“为何呢?”刀无极语调苦涩道。

“因为吾就是想知道,为何你一直对那样一个女人念念不忘,即使有一个心意全然相通的吾陪在一旁,你仍是不满足。”

“不是的,你误会了,吾那时……”刀无极正说着,突然嘴角溅红。炽燄赤麟也同时七窍淌血。两人顿时失了气力,一同软倒在地。

“有毒!”刀无极吃力地说道。

“怎么会?”炽燄赤麟中的毒比刀无极更深,他已经虚脱得爬不起身来。

“你中得比吾深,难道是梦如芸身上被人下了奇毒?”刀无极费力地爬到炽燄赤麟身旁,抱起他的头,“你要振作,你真身既然是一条神龙,人间的一点毒不会要你的命的。你要振作!”

“哈,自从我实体化成人之后,吾的神力便所剩无几了。你将头靠近吾,吾用最后这点神力替你解毒。而你要原谅吾对你做的一切,永远将吾当作你一个故去的好友。”

“哈,只是一名好友吗?”刀无极笑得苦涩,“不,既然是吾将你带入红尘,那么请你在吾的身躯里继续活下去,为了吾,也为了你自己。活着总会再交好运,遇到好事,遇到可以寄心之人……”

“哼,吾为何要为你活着,让你死去一了百了,让吾一直思念你?”

“因为你曾说过总是活在黑暗的你嫉妒吾活得光明正大,因为你曾说过你很好奇被人崇拜,受人景仰的滋味,还因为吾爱你……”说着,刀无极将双唇贴在了炽燄赤麟嘴唇上,彼此的血腥味在两人的舌尖漫延开去。

奇异的红光从炽燄赤麟体内爆闪而出,湮没了拥吻的两人……

这个漫长的夜过去之后,沧海平独自坐在自己幽暗的居所内望着窗外的天空渐渐泛白。“下在梦如芸体内的奇毒,这时候应该将整个天下封刀的总坛都毒得毫无生机了吧。哈,愚蠢的女人。”他等得既兴奋又不耐,喃喃自语道。要得到确切战果,还需要再等上一些时辰。

“是啊,真是愚蠢的女人。”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想起,宛如鬼魅。

“刀无极!”沧海平惊诧地转过身来,“怎会……”刀光闪过,他便带着未曾说出口的疑问魂归九泉了。

多年之后,刀无我继承了天下封刀,成为新一任主席。而刀无极就此云游四方,遁迹江湖。武林上提到他的传奇都不免要提及那一夜天下封刀大劫,诈尸蛰伏已久的武林首恶沧海平发动了蓄谋十多年的复仇。最终天理昭彰,刀无极与天下封刀大部分人都在奇毒之下逃出生天,而阴谋者也自食恶果,亡于刀下。

那一夜有太多让人难以弄清的细节,就是当初在场又幸存的天下封刀之人都理不清头绪。故而这一段故事被武林人添油加醋的传扬,最终成为刀无极最精彩而神秘的传奇。即使此后刀无极的所作所为依然均值得颂扬,但世人天生对神秘的事物充满好奇。

“是啊,那一夜,刀无极并没有死,死的是炽燄赤麟。”山峰之上,炽燄赤麟迎着风遥望对面的山壁喃喃道。有几个武林人士在他所立的峰头背后津津有味地讲着江湖秘辛,一点都没有察觉不知何时,他们头顶的山岩上立着个人。炽燄赤麟就这样听着风送来的声声故事,思绪万千,他眼前满满地印着对面山峰的一首诗。

“天纵英才笑古今,下尘倾局何足论,封名神武无人及,刀震乾坤傲群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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