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株花的开落,耽误着一生一世的因果,至香无定,至相无常,缘者自见无上空明。你用昙花一瓣藏匿起我半片初心,又将功德镌刻于另一半上:悉殿都 漫多啰 跋陀耶 娑婆诃。(意:令我成就真言,一切究竟圆满)前世,今世,来世,菩提禅定,我观花不语,不患得,不患失。

龠胜明峦,众塔林立,俨然呈森罗之象。楼至韦驮与蕴果谛魂信步山中,山道蜿蜒,或相随或并肩,水墨烟山转承起合间,塔尖飞檐时有可窥。

楼至韦驮难得流露闲惬之态,他指着一峰下青葱掩映犹然半露的新塔道:“塔相庄严,却又别有儒门的风流,与道家的飘逸,浑然天成,妙夺天工。你擘画辛劳,如今三教同修的圣域已蔚然成形。假以时日,定会聚齐万塔。想那时,圣气笼罩下的龠胜明峦,何等壮丽。”

“龠胜明峦有如斯光景,非吾一人之功。正如你所观此塔,不纳儒道,便不得此大成。”蕴果谛魂与他同观一处,亦是宁淡中溢着欢畅。转山之后,又是数甲子的修持相护,高塔代替了足迹,铭记着修途上的每一个春秋。

“但,儒释道终究有别,苦修意在圆满,而非大成也。”

“吾以为儒道亦是别样之缘法。倘若依行佛理,在法外修行与在教内,又有何分别?”

楼至韦驮低头不语,举步徐走,擦身而过时,蕴果谛魂望见了他的黯淡与迟疑。

“你心内有事。”

“其实,在承接天之佛名号前,吾已将吾那师弟囚禁在善恶归源的画地终牢内。”

“因何缘故?”

“他在外习得一门邪功,招式凶残毒辣,吾劝其弃舍而未果,执迷不悟。吾深忧他练邪功而生歹心,故如此处置,望他能幡然悔悟。方才论及修行他法,吾才觉察时至今日,事已久矣,不知他是否悔改。”

“吾相信野胡禅心性端正不迷,不至因邪功而步上歧途。”

“吾亦深信之,故而只是将其囚禁反省,未作他罚。但,心正而行偏,虽恶小却不可纵容,善恶一念间,行差踏错只在朝夕。”

“若意恶却偏巧行得了善果,又作何论?”

“这……”

“放下屠刀立地而成佛。只要改过,皆成善功,皆得自在圆满。野胡禅尚未行恶,练邪功不过是执屠刀在手,未有杀人意。你囚禁他,无异因怕他行错而于修途上阻他前行。一切皆看造化,你当放下,他之因果才能在历练中得证。”

“是吾保护太过了吗?”

“你若对他法修行之果有疑,何不游历世间,弘法的同时,尽阅善恶百态,见证他法修行之圆满?”

“也好,等吾归来,再与你遍看龠胜明峦,那时,应是万塔耸立,灯火辉煌。”

楼至韦驮又深看了蕴果谛魂一眼。于是,蕴果谛魂送他至龠胜明峦外。他取了一粒花种在手,示于送别人。年深岁久,那株含义特殊的烟昙早已轮回成了一粒种,等待着发芽,绽放,再一次用馥郁花香尽述前缘。

“此行吾亦将找寻精通莳花之人,愿龠胜明峦有缘得沐昙香,你吾再共赏奇花。”

数年后,蕴果谛魂在刻镜纹图内禅定时,蓦然闻到了早已成空的往昔昙香,那是楼至韦驮传来的音讯,一张花笺邀约了一场花期。

楼至韦驮于信中言说他已将烟昙花种赠与有缘人,那人心明缘善,以家传莳花奇法竟将花种育成一株七殊云昙花,其露可祛百病,救人于危,可谓功德无量。花期将至,望蕴果谛魂能早赴神花郡七殊园同赏花开盛事。

八、
一场花期,篡改了众生的定义。七日花事轻浮,我的双眸承载不完你的情色苍茫。善缘、孽缘,无缘,缘缘不尽,列队等待着超度,而我却无法禅定于花落的刹那。注释总能解救出两全其美,我只能爱你一世,却不能爱你一时。悉啰僧 阿穆佉耶 娑婆诃 娑婆摩诃 阿悉陀夜 娑婆诃。(意:大爱和合得自在,祛苦造化无量功。)

七殊园是神花郡少主多九望为供奉七殊云昙花而专门修建的,选在花都之内灵气最盛之处,被满郡的百草千春所簇,尽揽一都山光水色。新落成的七殊园一如主人,青春正盛,意气风发,挥洒着满腔抱负。

七殊云昙花首开之期乃在子时,正是蕴果谛魂携一身月朗风清入园之际。楼至韦驮蓦然回首看向来人的霎那,园正中的七殊云昙花也正异光冲霄,群蝶来仪,翩翩然纷飞,好似一双双翻拨岁月的巧手,揭开新的一页因缘法。

“久见了。”蕴果谛魂凝望着那张沾染了花光艳色、半明半暗的容颜,一时分不清人与花,大千世界尽归一相。楼至韦驮只是轻点颔首,转身观花。

七殊云昙花,每年花相因天地三才变化而迥异。多九望出生莳花世家,爱花成痴,对此花更甚,每一样貌都珍爱有加,不敢错过,特意寻来雅墨奇纸以绘花容。此回有幸邀得天佛原乡天地同席,共赏花飨,自是备置了画案,以求双佛墨宝。

七殊云昙花,每次绽放以七天为期,一日一貌,需历三个时辰而成就一完整花相,故而观花的贵客可以从容不迫地待到花意正浓时落墨。案上澄心纸,春冰滑腻;隃麋墨,松露古醇;一杯清水待客,饮下便是满齿花芳,更胜品茗。

花姿绚烂,令众生迷醉。蕴果谛魂看着楼至韦驮时,他在看着花;他看着蕴果谛魂时,蕴果谛魂也在看着花。笔毫触及纸面时,他们终于对视了,一眼而沉沦,烟墨被素纸饱啜,悠悠荡荡,延展出浓墨重彩的起笔,继而有些仓促的提笔又划下了一道余韵绵长的情致。

澄心纸上缀有碎金,空时是一方白雪缀金乌,满时却呈一派缥缈没骨的花态。两人作画,摹同相而有殊,一者玲珑妙华而孤芳傲然,一者仙品恬淡而缤纷含情。

“只可惜下笔时有了些许踌躇。”多九望虔诚地收藏起两人的画作,赞不绝口的同时也有一丝遗憾。

楼至韦驮听闻,心下歉然地转过头去观花不语。而蕴果谛魂则笑言:“山留云一分空,水留影一分浊,吾当留一分憾于未来者,以促观花之机缘。”

“圣者大智慧也。”多九望赞叹着双手合十。蕴果谛魂也合十回礼。

背对着他俩的楼至韦驮便笑了,摊开一卷新纸,用手指轻轻抚平。下一个花相正在流光溢彩中缓缓呈现,而另一更加明媚馥郁的花枝早已在心中勾勒成形,眼中斑驳闪烁的金辉是它倾泻于外的化相。指尖触碰过的空白,都浸染了他不能言说无法言说的情愫。

蕴果谛魂知道他在笑,即使他的背影别无二致,禅静如磐。也许是望着他的背影一路走来,他一丝一毫的动念都逃不过自己的法眼。

“静心。”蕴果谛魂回到自己画案时,路经楼至韦驮,便轻叩了一下他的画案,木声若磬,细语如丝。

“真严厉。”楼至韦驮悬着笔,端视前方。眼前,云昙极相怒然而出,昊光氤氲,流风绽香,极境无声,艳象万千。一时间,七殊园如神佛光降,三千娇妍,充盈寰宇。

如此华彩,纵是天佛原乡全体齐聚的法事都难分秋色,满眼繁华在蕴果谛魂眼中渐渐沉淀褪色,终堪出一片虚空,而虚空深处却又能匿着一点灼灼。他便在至香的牵引下,窥得了全貌。

回过神来时,蕴果谛魂笔下,楼至韦驮正侧卧于终极王花相之蕊上,眉目含笑,垂掌触地印指地。

九、
那一日,慈悲与宏愿流淌剑端,气贯长虹。我望见太素在握的你,眉宇之间,湿婆极相,只需一眼鲜明,我便随红尘三千歌蹈成狂,沉沦而崩毁。

蕴果谛魂立在龠胜明峦诸峰之间,看那万塔林立之景时,暮钟奏响了来客的步履翩然。蕴果谛魂转过身来,望着楼至韦驮从华灯初上的明暗中走来,洁净的袈裟附着云霓在晚风中翻飞。

世间多少悲欢,总在聚少离多。而重逢便在漫不经心之间。楼至韦驮在他一步之内停下来,合十见礼。他亦合十还礼,口中却问。

“来者何人,一身剑意欲往何方?”

“一名诛邪斩恶的僧者,汇尘寰之太素于身,欲归天佛原乡得断业圣器。”

“因何辗转途经此地?”

“但求一护持,于佛炼铸天术中,助吾凝萃太素之气以铸炼成剑。”

“何时将往?”

“月上梢头,暮钟尽时,便可成行。”

“心若明时月华流,暮山空处钟无声。”

于是楼至韦驮轻叹一声,返身而行。蕴果谛魂随行其后,始终隔着一步之距。他知晓楼至韦驮对此间漫山星灯有所流连,但一眼足矣。一路行来的风光,已然应允了曾经许他的壮丽。龠胜明峦既成,便不再是滞足之所。

“了然知是梦,既觉更何求。”

蕴果谛魂一步一杖,徐吟铿锵,似在警劝,又似于心不忍的抚慰。楼至韦驮只是不语,只是前行不辍。尘世颠簸,两人回返天佛原乡,却不沾一丝风尘。同去时一般,身没竹林深处,过尽千佛万像,来到修佛意念凝聚的尽头。

“此举凶险,不容有失。凝气之人与护持者必须同心归无,入无上虚空化境。在吾施行佛炼铸天术期间,不得有瞬息动念,否则双双毙命。”铸剑的僧者拨动着手中的助念流苏,谆谆叮嘱,璎珞玲珑。

“吾一往无悔也。”

“蕴果谛魂亦然,恳请佛铸开设佛炼铸天术。”

“何故使至佛杀伐之意决然?”佛铸深看了一眼天地双佛,依旧不为所动。

“吾此番游历尘世,于妖魔邪族之外,又识得一唤作厉的族群,凶狠狡诈,能杀取人皮,披皮欺世,祸乱江湖。厉最擅模仿与蛊惑,取代后纵是至亲知交皆不能察。佛佑众生,使吾得撞破其秘,始知世间多少莫名阴谋反背与杀戮灾祸乃是厉之所为。”

“李代桃僵,暗中操手之隐患,确实比行凶昭然的明恶,要遗祸深远。罪过,罪过。”佛铸叹了一声。

“吾已锁定厉族之恶首天之厉,但他功体特殊,斩杀不灭。吾遍阅古籍,寻得一法,便是聚齐初始五太之气铸成五剑,五剑同出,方可尽诛世间恶。”

“初始五太之气?”

蕴果谛魂有些诧然,此五气逸散寰宇久矣,要一一寻回,已是任重道远,遑论凝铸成剑。他注视着楼至韦驮决绝的侧脸,如沐三伏,在一片盎然青葱中炙热。

“无须烦忧,吾与太素之气有缘,能感而召之,此番若铸剑功成,便可借五始共鸣互通之性,牵引出其他四气。虽费周章,但事可成矣。届时,便得早除厉祸,安泰天下。”

于是佛炼铸天术开阵,佛铸捻指扬珠,异彩乍现,金光法链贯地通天,楼至韦驮飞身半空之间,足点众相枯轮,屈指合掌,结光聚佛顶印,立时云淡天清,灵光浮动,布散于万物间的太素之气丝丝缕缕受招引而至。蕴果谛魂禅坐于他足下众相枯轮旁,双掌相反,置于胸前,诸指轻触结转法轮印,悲心动法轮,金轮环转,圈圈相叠而展拓,以促太素凝聚不失。

铸九日而剑始成,其形如焰如莲,璀璨耀目,飞旋降于楼至韦驮面前。他持剑在手,轻描淡写地挥舞一回,佛光沛然,锐不可挡。

“此剑吾唤奥义吠陀。”

收锋时,他轻言一句,之后的道谢,蕴果谛魂已然未听入耳,只望得满眼梵火灼目,有人在大红莲中且歌且舞,衣袂飘荡,发丝翻飞,姿颜若昙,风华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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