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饮血水,为有情众生解渴,甘之如饴。从此佛入凡尘,圣洁得一错再错。而我在你闭锁的心钵中护法,却扫不尽积厚的前尘,怦然听闻你心痛的声响,一回首,世上的缘法,果熟蒂落。

蕴果谛魂在韦陀修界内中等候,默然而独立,天佛池碧水幽幽,倒映着影影绰绰的众相枯轮。他正想掬一捧清凉在手时,楼至韦驮归来了,步风中蓄着剑意,袈裟高扬,亦如他铮铮战心。

“蕴果谛魂见过至佛。”

“蕴果谛魂,韦陀修界之内,你可在人后唤吾一声楼至韦驮。”

“你既承接天之佛名号,至佛便是你楼至韦驮,楼至韦驮便是至佛,何以起了分别。”

“相同的人,相异的称谓,是吾听出了你之分别心,是你唤得生疏又谦卑。”

“哈。不如说是你风尘仆仆。”蕴果谛魂淡然一笑,红尘历练后的楼至韦驮已今非昔比,妙语连珠,常常透着禅机。

“吾正欲召你前来,你可巧在此……”楼至韦驮突然走近一步,眯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嗯,你身上有何物,散着阵阵异香?”

“这便是吾等候在此之主因。”蕴果谛魂化出一锦囊,递与楼至韦驮,等对方接手后,便后退一步。呵呼相闻带来的怦然情动,在他心中漾起幽微的涟漪。

“这是?”半掌大的锦囊甫一打开,梵莲见风而生,朵朵相连,开遍双眸尽头。一时间芬芳盈世,整个天佛原乡皆沐清香。

“这是神花郡郡公多九望托吾转送与天佛的喜礼。”

“喜礼?”

“然也。岁月如梭,那时年少的他,如今已人当壮年,佳偶天成,喜结良缘。故而以此物相赠,既是向佛报喜也是祈福。因天佛原乡远避红尘,无门得入,故而到龠胜明峦寻吾转交。他还言及七殊园,每到七殊云昙花之花期便对外开放,与众生同赏圣花,共造佛缘,亦祈望天佛能再临。”

“真有劳他之费心。百姓愿力,凝成花魄,花祭涤尘,塑人梵心。嗯,吾亦期盼在下一个花期来临之前,诸事完毕,吾好偷闲再续花缘。”

“容蕴果谛魂提醒一言,至佛届时莫要忘了重拾水墨丹青。”

“哈。”

楼至韦驮轻哼了一句,侧过头去,与蕴果谛魂同看韦陀修界里亭亭相叠的莲海,话锋一转,谈及正题。

“此番欲召你来,只因战事在即,有劳你掠阵。”

“嗯?五始之剑尚缺其一,何以言战?”

“时不待人也。日前厉魔争霸,天厉屠戮万魔,妖邪魔等世间恶族已由厉族称霸掌控。版图既定,接下来便是进犯世人,已有动作频频,只待内部整顿完毕,不日将全面发难,生灵涂炭不远矣。而太极之气迟迟未能取而成剑,五剑诛厉难以功成,吾只有改行他法,救苍生于水深火热。”

“何法?”

“以四剑困战,以佛骨天锁缚身,两剑钉足,半身封印于异界。”

佛骨天锁?聚万僧遗世之骨,融万世正果修为,铸巨链以锁千古灾劫,以系万千福祉。蕴果谛魂观莲默然,良久才忽又问:“至佛,眼前你见莲几株?”

“千千万万不尽数也。但,也只一颗佛心而已。”楼至韦驮转头注视蕴果谛魂,脸上浮着莲华淡紫的清雅。“佛铸与诸佛皆认可了此法。自愿牺牲的众僧也已足数,如你眼见,苦海无涯,佛者愿化朵朵莲花一载众生浮沉。”

“此役,蕴果谛魂必倾命护你功成。”

十一、
你的爱无远弗届,我掬一捧在手,鲜血淋漓,执念在掌上走调,将你的一颦一笑刻成掌纹,珍藏到地老天荒。

无尽天峰之上,千云缥缈,佛光普照,众僧圆寂,将圆满功德与坐化金身尽付诸圣焰,淬炼成佛骨天锁,巨链之上,诵经声余音绕绕。

为佛炼铸天术护阵的蕴果谛魂伫立在硝烟未散的外围,注视着远处更浓烈的烽火。战声终于止息,却未见有人从尘烟深处走出。握着众相枯轮的手随着光阴流逝而紧握,渗出的鲜血一滴一滴,好似此刻锥心以待的更漏。

“圣者。可否请你一探战果?”又过了一炷香,调息完毕的佛铸起身询问。蕴果谛魂便像得了特赦一般,未等话落就飞身化光而去。

他冲入战圈中心,满目飞沙扬尘,四顾茫茫,脚下忽踏触到尸首,让他心下惊恐更甚。俯身查探,乃是四剑之一。看来此战激烈,必定死伤惨重,就不知是否有其他幸存,不知楼至韦驮是否安好。

一连寻到了两具尸身时,蕴果谛魂终于失去了镇定,张口以唤:“至佛!至佛!至佛……”仍是无人应答。“楼至韦驮,楼至韦驮……”他喊的声音因悲恸而渐渐小了,小得只有他一人可闻。

“吾在此,蕴果谛魂。”一个虚弱的声音在他不远处响起。他拨开烟尘,看见楼至韦驮甫调息完,依着山岩缓缓起身,另有四剑之一的尸首横在脚边。

“虽然封印功成,但四剑独吾一人存活。”楼至韦驮苦笑着,拭去嘴边血迹,抱起脚边的尸身道:“你来得正好,替吾将两具遗体带离。”

“你无恙乎?”蕴果谛魂从他脸上的煞白窥出了他的逞强。

“无妨。”楼至韦驮不等他再言,便先行而去。蕴果谛魂只得负起另两具尸身追他而去。

“此役致使佛乡内部耗损过巨,为保根基,天佛原乡需要暂时封世隐尘。至佛意下如何?”佛铸见楼至韦驮归来,便言道。

“可以。佛铸可封闭深阙,以复元气。吾则坐镇于外,与留守僧众继续接引入佛乡修行的有缘人,同时关注厉祸后续。”

“至佛,你伤势深重,亦需休养。此番首恶既除,所遗众厉必群龙无首,世俗正道可趁机各个击破。蕴果谛魂自请驻留尘世,引领龠胜明峦之善众遏止厉族为祸人间。”

“亦可。”楼至韦驮转对蕴果谛魂道,却被他热切的目光灼烧得又侧过脸去:“吾之伤可自行处理,尔等无需为此烦心。天厉之事,封印只是告一段落而已,还有待吾进一步处置。”

众人议定而散。分离之际,楼至韦驮再次深看蕴果谛魂一眼,在他的目送下转身离去。谁知他这一转身的别离,再见已是前愆尽染百年身。

那一刻,蕴果谛魂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莫名有了跟随而去的冲动,他知晓楼至韦驮必是前去寻一处僻静地疗伤,相跟的后果只会换来对方倔强的恼羞成怒。也许世上只有两个人见过他气得跳脚的情态。

蕴果谛魂低下头来,展开掌心,那里还渗着血,渗着对那人无尽的紧张。入目的嫣红却让他想起了往事。那一年,楼至韦驮的定力尚未成熟,像秋初的林间,依稀可闻寥寥几声的蝉噪。

蕴果谛魂刚步入藏经阁,便将迎面飞来的茶杯接个正着,茶水却还是随着一声碎裂泼了他一身,想来应是掷杯之人力道猛烈,出手之前茶杯就已经被他捏得将碎未碎。

“臭老秃,你的定力也好不到哪去,发火也要看下地方,一杯茶想毁多少经书?”

“吾从来见不得恶孽,一时激愤手滑而已。你该反省自己罪孽有多深重才是。”

蕴果谛魂似笑非笑地立在当场看这对师兄弟斗嘴。

“抱歉,蕴果谛魂,牵累了你。”楼至韦驮脸色微红,梗着脖子,既不看野胡禅,也不看蕴果谛魂,或者说他其实不想让人瞧见他此刻的神态,兀自对着一柜经书。

倒是野胡禅会过来帮蕴果谛魂擦身上的茶水,看见他掌上的血迹时也笑而不语,以眼色对着他回嘲楼至韦驮。

十二、
末法之世,血脉缕缕丝丝,凡心萌动的剑无力斩断。骤生的罪业,使我膝落尘埃,分崩五裂。将救赎用欺瞒来迷误,你已被我隔绝在彼岸,我却还是止不住一遍一遍无声的呼唤:蕴果谛魂,蕴果谛魂……

韦陀修界之内,楼至韦驮步履蹒跚而回。蓦然,一眼望见那一汪池水清清,返照己身蒙尘,彻心之恸,如坠万钧,轰然跌跪,激起一境尘埃弥散,一如此刻之悲切,细密深邃而不可言喻。

“吾已法身蒙尘了吗?”

对着这一片净土,楼至韦驮五体投地,恨不能将自己深埋入土,如果罪孽能因此下落九泉,他愿就此往生,堕入三界轮回。

人,泫然欲泣,而无泪无声;金锦宝裟,尘灰尽染,而无垢无瑕。往昔回闪,历历在目。

“楼至韦驮,蕴果谛魂,你们将承接天佛原乡天与地之称号,有一些事情,你们理当知晓。”佛铸手捻璎珞,低首垂目。“佛乡之人皆知当初光尊玉菩提汇聚众生佛修意念创建佛门至高修行圣地,便有了今日之天佛原乡,却不知佛乡前身又名秽佛洗罪界。”

甫闻天佛原乡之初名,楼至韦驮与蕴果谛魂对视一眼,眸中皆映出彼此的诧然,

“不错。秽佛洗罪界,本是天佛原乡初始型态,在清圣外表的背后,储藏了难以计数的庞大罪业。玉菩提深知世上正反并依而存,有多少功德,便有多少罪业,因此,初始佛乡的概念,是吸纳众修者罪业,而使其修为圆满,再以修者本身功德净化罪业。”

秽佛洗罪界……有多少功德,便有多少罪业……楼至韦驮从尘土中昂起首来,开眼看向这片默然无声之境。是吗?罪孽能洗尽吗?他看向自己的双手,本是空无一物的双掌之上,凭添了一名婴孩,嗷嗷待哺地吮着细嫩的指头,好奇地仰视着他。

“啊!”他惊得起身频退,弃落掌中婴。待他再想抓住下坠的襁褓时,却被一片血红的晶石挡住了去势。

“血胎晶烙……”

血胎晶烙,破戒佛身所出,佛血污化所形成。眼前所见是幻象,亦是记忆中的真实,再再逼得楼至韦驮无从遁匿。他步步后退,最终直挺挺栽倒在池中。

一声砰然,是水花激越之声,亦是心碎之音。持天环簪应声裂散,宛若落花飘零,逐水流荡。逸散的雪发被水波牵引,荡漾如兰。清冷的水灌入袈裟里,托起衣袂。楼至韦驮便宛若水中花般凋零,静静沉沦。

“天佛原乡所代表的意义乃是不存于世之境,眼前所见,乃由大千众生之修佛意念所砌,幻真并存。正因如此,佛乡景貌更迭,等同见证了佛法传世三大时期的变迁。楼至韦驮,你之负业法门恰与佛乡本初之意契合,而天之佛所代表的,乃是守护天佛原乡三千法门之责,加封你身,因缘天运使然。佛乡诸佛就托付你了。”

水声潺潺,过往的教诲声声过耳,楼至韦驮侧耳倾听,任由三千烦恼丝,丝丝缕缕,在波光中摇曳,如飞烟袅娜。

“昔时你尚未承接天之佛这个名号,现世便已进入末法时期,而三时更迭再归灭,然后重启新世,本是天运定则。”

“心若明时月华流,暮山空处钟无声。”

“无论如何,若你哪天累了,请你记住,在修途上,仍有蕴果谛魂同行。”

……

耳畔的絮语,飘忽不定,反反复复,细听来原来终只剩那一人之言。置身幽微的楼至韦驮睁眼凝望头顶的水天一片,那里荡漾着那个人的面容。

蕴果谛魂,蕴果谛魂……

“吾之大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蕴果谛魂,蕴果谛魂……

是了,就算落地狱,也依旧有他相守。楼至韦驮笑了,如映初升水月,朦胧而素洁。他伸出了手,伸向幻像中的蕴果谛魂,伸向那一片迷蒙的光亮。

蕴果谛魂,蕴果谛魂……

那一刻,芙蓉出水,五相毒解,罪身玉佛像岿然立世。池清依旧,菩提不语。

吾,楼至韦驮,誓护佛乡,不负天佛之名,不负与你修途同行,蕴果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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