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仅此一次,我将你捧在掌心,踏过泥泞,然后放下,放下心疼,放下相思与慕恋。千年之后,只手撑天,单掌支地,此心唯愿,地狱尽头,渡你归来。

龠胜明峦有一处明卷谷,地平风稀,日照极佳,在圣地内修行的人大都喜欢选在艳阳天里到此处晒书,故此得名。谷中岩石平滑工整,都是经过精心挑选安置的,专为晒书一用。年岁长了,都沾了淡淡的书香墨秀,被人称作翰岩。

每逢天晴,便得见儒释道三教之人三五成群地逗留其间,摊书铺卷,等待书燥的同时,或对弈或品茗,或坐而讲道,或聚而论辩,久而久之,明卷谷便成三教平日里往来交流之首选盛地。

这日,蕴果谛魂在明卷谷中晒经。他见云相疏清,风和日暖,便把多年密藏的手抄经摊在了翰岩上。一双双并行却笔书迥异的字体,是他与楼至韦驮共同写就的。

那时,他随着师门在善恶归源里禅修,与楼至韦驮共论罪业果报,楼至韦驮的那班同修都难以反驳他俩的妙言奇解。渡如何一声叹痴而罢论,野胡禅虽兴致勃勃地纠缠不清,却被无视。最终一场论法演变成以比拼经文默写的快慢多少来终了。

楼至韦驮与他并肩而立,同时下笔,他提上句,对方书下句。双行并写,一句一移步,数步下来就是满满一页手抄经。粗略观之,是整齐划一,看不出是两人经手,要细辫字体才分得清。

胜负早已随风而逝,唯留如获至宝的记忆。当年的这叠手抄经已然是龠胜明峦佛教的镇教珍品之一,只因这是天佛原乡天与地之代表亲手写就,愿力无边。但,在蕴果谛魂眼中,这也只是当年两人共同抄默的佛经而已。

也许手抄经中真正藏着的并非法力与愿力,而是……他抬眼望天,思绪是此刻的云淡风轻。“要下雨了,各位可要赶紧收书咯~”一个道士突然高声招呼明卷谷里的人们,引得众人也纷纷举目望天,却未见丝毫雨迹。

但道家观云相的能耐不容小觑,明卷谷内渐渐喧哗起来,人们半信半疑地开始收卷合书。又过了一刻,天果真突变了,不常起风的明卷谷变得草木沙沙作响。

蕴果谛魂独自一人,小心收起他的藏品,彷佛与身旁纷乱的人群毫无瓜葛般,不疾不徐。不知不觉中,谷里的人剩得稀稀落落。而谷上浓云密布,顷刻便要落下雨来。

当手伸向最后一页经时,风却携之飘摇而去。蕴果谛魂的目光亦随之游移。几个翻飞起落之后,那页经开始回落,被一个人接在了手中。

“你是……”蕴果谛魂心念一动,有些迟疑地看着那人。对方是一位童稚样貌的佛修者,气质神韵十分眼熟,那轮廓是岁月深处的记忆,“楼……至佛?”

“吾竭力收敛气息,却还是被你一眼认出。吾乃楼至韦驮五相之一,慧宁师。”慧宁师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经交还蕴果谛魂。

屋檐上雨声滴答,听来仿若磬声不绝于耳。蕴果谛魂与慧宁师站在屋檐下无言观雨,一场雨的时间,蕴果谛魂并未问慧宁师何以化五相修行,他总是静等对方说明来意,然后常回答一个“然”字或者是一个“可”。

“当今人世,魔族当道,先灭厉后屠佛,想必你已有耳闻。佛乡还在封世离尘,故而需要龠胜明峦之力解救苍生。蕴果谛魂,你……”天霁之时,慧宁师开口了。

“可。”蕴果谛魂只是说。

“哈。不出所料。你多保重。”接着慧宁师便告辞离去。

雨后的寺庙,满地泥泞,深洼积水横亘门前,一身素洁袈裟的慧宁师望而却步,驻足不前,佛门重地不得擅用佛法以避劳俗。他正要步入泥垢时,却被一双手抱举起来。

“蕴果谛魂,你……”慧宁师轻叹一声,接受了蕴果谛魂的好意。

蕴果谛魂足踏一地泥泞,只听得水声哗然,只看得前路一片平阔,只闻得袈裟檀香隐约,以及慧宁师刻意轻忽的温暖,护持有力的温暖。数十步后,慧宁师再度足沾凡尘。

“多谢你,蕴果谛魂。”

“份所当为。”

轻缓离去的脚步声,使慧宁师禁不住回望那身飘然没入寺院的背影。

“蕴果谛魂……”

十四、
逃不过六字真言的我,在血色中挑肥拣瘦。杀戮面前,苍生与私心次第消失。梦里的云蒸霞蔚与举棋不定一同枯竭在红潮之后。你摘下晨露一滴落子,轻而易举把我将军。

“吾送你。”一夜商谈之后,蕴果谛魂随欲明王步入凄迷晨雾中。

“你还有话要说。”欲明王语带不豫,脚步沉重而迅疾,怒意犹如山林间萦绕不去的水雾。

“至佛,你动气了。”蕴果谛魂跟在他身后三步之内,白衣胜雪,重合着欲明王的暗影。

“除恶务尽,你素来知晓吾之主张。但,你既已接受魔族停战协议,以太荒神决之局结束圣魔大战,又将你之周全思虑和盘说了一宿,吾早已无立场插手。”欲明王话罢,两人又默行了一程。

“你想说什么?”欲明王再次发声时,语调平缓了许多,如黎明的晓风拂面不觉。

“静心了吗?那就请至佛将上回未完之事给个了结。”蕴果谛魂答道,在对方些许讶异的目光中,转了行路方向,带路而去。

“吾何时与你对弈,留此残局?”

山巅之上,一盘未竟之棋空留,默然独对一峰的云涛风浪。

“曾经,招提路经龠胜明峦,邀吾同观明峦景致,兴起而对弈于此。一局未果,他却离开了。”

“原来是招提。”

“有区别吗?”

“没。哈。吾是黑子吗?”

欲明王在棋盘前坐了下来,凝视局势。棋局之上黑白平分秋色,战况并不胶着激烈,胜负还在未定之天。而在欲明王看来,却是千头万绪,一时难抓要领。

“然也。下一步,该至佛落子。”

蕴果谛魂在对面落座,凝视着观棋沉思的欲明王,相同的姿态,相似的神情,在他眼中重叠出上次的对弈者,以及那个更久远更让他熟悉之人。

“嗯,此残局情势宛若下棋伊始,黑白子势均力敌,但又是是而非,玄机暗藏,深不可测。”

“是是而非下棋人,玄机暗藏心中事,深不可测未来果。”

蕴果谛魂笑答,意味深长的话惊出欲明王心底冷汗。他低首不语,状若思棋。

“至佛曾与蕴果谛魂共论罪业果报。你言善恶本为一体两面,适当之恶,当如地狱变相,以为警惕己心,进而确立善之存在,但超限之恶,将危及善之存灭,届时就算行大解脱,自该无所犹豫。”

欲明王抬眼看向蕴果谛魂,心知他决意宽解自己,心下不耐,抿嘴不语。

“魔根虽劣,生而在世亦是造化,是因果。在吾眼中,魔族子民非是超限之恶,生而为魔,非是罪也。”

“就算如此,魔皇罪魁不可饶过,必诛!”欲明王啪地下了一个黑子,棋落有声,是不可退的坚持,亦是逃避的痴愚。朝霞在他身旁开始漫烧,满目嫣红,而旭日却迟而未现。

“吾会。棋落了,心亦可放下。”蕴果谛魂淡然地落了一子。

“但,你切不可以命换命!”欲明王忽盯着他情不自禁地嘱咐,引得他抬眼来看时,才惊觉失言,掩饰得义正词严:“你是天佛原乡地之代表,不可有失。”

蕴果谛魂笑而不语,对弈继续,棋声清越,涤荡一峰的绚烂。欲明王心中思绪翻腾,一如身边的云烟澎湃。他渐渐被天边的红潮吸引,遐思难收。

那一日,红潮亦是这般耀目,他在异界救下一名老妪,听了一段凄苦的风土,一把破扇寄下佛力与慈悲,是一场同盟的推波助澜。

“蕴果谛魂,若有一国之众悲苦数世,终得机向人血泪求生,而正是那个唯一得听诉苦的你却无能为力,唯有以一乡之人命来换取,你救还是不救?”终于,欲明王问出了盘亘心底的疑惑。

“救。”

“即使造业也毫不迟疑?”

“初心不摇,地狱无悔。”

蕴果谛魂又轻落一子,棋上凝露,折射一世界的流光溢彩。“至佛,你分心了,胜负已定。”

十五、
你是我最心爱的阿难,仰之弥高;我是那堪不破的摩登伽,痴候你稀微的假以辞色。一吻婆娑,叶落花飞,空惜色,不问魔佛与劫缘,浮生叹,阿赖耶识。

“你切不可以命换命!”

战事初歇,烽烟未散,举目一片疮痍。蕴果谛魂披发染血,蹒跚而行,一时间神思恍惚,只听得一句反复的言语。

“吾尚安好,你放心……”

他呢喃低语,像是应答着耳畔不断的呼喊。蓦然,恢宏佛光乍现,顿涤一境颓丧。金雨漫漫,下落一地狂喜。曼妙天女,含笑飘降于前,法指轻捻,输功济命。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一切如来。”

“至佛……”

蕴果谛魂与那双美目对视,只看得满眼瑰丽,如临昔时七殊云昙花之花飨。

“蕴果谛魂,战后诸事繁杂,其余五相已在接手善后,你可宽心。你伤重濒死,吾必须送你回……”

天音听来如飞烟袅袅,蕴果谛魂未及听罢,便已无力撑持,沉沉栽倒,却是倒入一片温柔之中。

“……吾名恒沙普贤……”

朦胧中,蕴果谛魂依稀听清了一句。恒沙普贤轻叹一声,抱起他化光而去。

庄严净土内,晚课已毕,暮钟余韵早散入风里,在这夜凉如水中,隐约着细语声声。恒沙普贤纤指翻转,玉手挪移,集一身佛力于额上宽恕轮,随即俯身贴于蕴果谛魂额前。一阵一阵的佛力轮转,激荡一涟又一涟的华光,粉紫满室,宛若睡莲浅绽,卷裹以额相贴的两人。

“至佛,你……”

良久,蕴果谛魂苏醒过来,惊觉恒沙普贤亲近如斯,睫梢挠面,额鼻相贴,吐纳如兰。他甫出声,她就笑了,便是世人常言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如何呢?”

蕴果谛魂不动,恒沙普贤亦不动,佛能源源不绝涌入他的体内,是慈悲的温暖,也是动心的温柔。他闭目收受,试图古井不波。假寐却成了沉眠,当恒沙普贤离去时,他依旧陷在叶落花飞的梦中,独守一株等待花期的烟昙。

蕴果谛魂不知晓,现世的烟昙早已为他悄然盛放。恒沙普贤在他额上偷吻许久,闭目轻贴,是不带一丝情欲的虔诚,一如信善叩吻佛陀的脚趾,渴求怜悯与解脱。他的雪发在她的指间全都化作了缕缕情思,牵连着梦里的他和醒着的她。

青灯茕茕,燃不尽五蕴炽盛,无声的额吻,拨不响解脱的念珠,于是三途之中的超度一直遥遥无期。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恒沙普贤起身,在蕴果谛魂榻前又添了一只新烛,便端起旧灯,缓步出了禅室。她忽而想起曾经,蕴果谛魂教过他的一首诗,禁不住低吟浅诵。

楼至韦驮甚少看文艺类闲书,但蕴果谛魂不然,他认为处处皆禅,时时可悟。于是,楼至韦驮便时常从他口中,闻得许多空门之外的名句。

初闻此句时,蕴果谛魂正捡了一片落叶在手,专注地写着,徒手空划,了然无痕。背后行近而望见的楼至韦驮从他指尖的运作,窥出了“不可思”三字。未及开口,便听他之吟叹。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落叶在他的吟声中悠然零落,惊觉的回眸,满是心动怦然的错愕。那是楼至韦驮见过的唯一一次,蕴果谛魂的仓皇不安。

“不可思……”数年之后的恒沙普贤,轻轻掩上禅门,孑然而去,断尘离世的封印随着她的脚步一层一层罩住了蕴果谛魂的禅室。

“无吾令者,不得惊扰圣者休养,更不得擅请圣者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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