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蜃气楼
在水牢里,被汹涌的海潮欺凌时,加隆的心很平静,恶意的平静。
那一晚,撒加的小宇宙从圣域消失的那晚起,他的心突然明朗起来,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迷离温柔地蠢动着。他看到一轮黄金的圆月低悬在海面,缥缈歌声从水天相接处若断若续地乘风而来,这都是惯看的景色,却突然有了感受它们的心。
十五年来永远没有目标没有理由的憎恨情绪终于从盲目变为明晰,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要去恨,还知道自己将一直恨下去。
“但是,这不是我要的。”
“别以为这样就能补偿我,撒加。”
带着决绝的恨意,加隆远眺海上的朦胧雾气。
“我不会永远被困在这里的。”


第五章——蜃气楼

隔着薄薄一层皮肤流淌,血,是灼烫的;暗云纹的大理石地,硬,且冰凉,就着这一线之隔,冷与热互相冲撞着,煎熬那个跪在地上的人。
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剥离,右手酥软地垂在身旁。宁静的星光延着窗棱蜿蜒而下,紧贴地面,妖异地滑行过来,慢慢地,爬上去,用黯银的牙在他手心中咬了一口,轻柔缠绵,夜的毒就渗进掌纹里去了。

沉重的宫门缓缓向两边打开,一条月光凝成的人影落在他模糊的眼底。撒加像是得了热病似的浑身颤抖,发色由蓝转成黑,又从黑变成掺了灰的蓝,他用最后一丝自制力咬紧嘴唇,他不敢保证一松懈,自己的哪个声音会脱口而出。
用力撑起身体,可即使意志力也是有极限的,刚站起来,随即靠倒在墙上。
那人快步走近来,宫门在他身后訇然阖上,截断笼罩在他身上的月光,盲目的黑暗里,他自己却散发出淡淡的黄金光芒,驱散青白的幽辉。
“沙加么?”
“是的,是我,”停了一个呼吸的节奏,“教皇”
撒加苦笑,看来大致已能平抑紊乱的心跳,只是发梢还有一点点灰银的余波,一潮一潮地像要往上涌。
“你终于来了,情况到底怎么样?”
沙加沉默不语。
“说啊。”
他不着痕迹地将头侧转些,避开撒加的目光,“没有了,海岬下的洞里,一个人也没有。”
“是吗。”撒加神色似乎淡淡地没有变化,“的确应该是这样的……沙加,给我杯酒吧。”

罂粟,酒和时间,都是最好的麻醉品;罂粟麻醉头脑,时间麻醉心灵,酒,麻醉肉体。可是,现在的撒加,心是空的,神智是虚无的,唯一还能感到痛苦,还可以麻醉的,只剩下肉体了。
“加隆,我把自己也推进深渊里去了,这样你是否可以宽恕我呢?不,你不会满意的,因为我一直都在逃避着,躲进一重罪来逃避另一个罪行,并不是有了真正面对你的勇气。”
“没错,沙加带来这个消息时,你其实是在窃喜吧,史昂死了,加隆失踪了,再没有人知道那件事了,除了我。”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必对我有负罪感啊,我是你,不是加隆,不是你想同情的人。”
“加隆,对不起。”
“不,我是你,不是加隆。”
两个声音在血管里快速流窜,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哭泣着,嘲笑着,酒精肆无忌惮地浇上烈焰,催动它们毫无顾虑地折磨自己,撕扯着彼此,数亿纤细的神经末梢在激烈的亢奋中迟钝了,再无法将悸动与紧张传到脑里。
“铛”一声,水晶杯在指尖碎成了千万片,每一片都映出个由半个灵魂拼成的躯体,涂了艳丽的妆,酒红与血红。
发,完完全全变黑了。
沙加站在远处,看着酒杯在他手里炸裂开来,端丽的眉轻轻蹙起。他感觉到眼里残留的那丝红,加隆给他的最初也是最深的印象,和眼前人竟是同调的。
如果不清楚一切的来龙去脉,他真会以为是加隆的精神依附在撒加身上。
沙加睁开眼望着他,清静的琉璃双瞳,望着他的黑发,然而他觉得并不慑人的目光里蕴含了怜悯与慈悲,这已足以勾起他的忿恨。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啊,我不是加隆,不是你想同情的人。”

“沙加大人,撒加大人在找您,请您快些过去。”
耳边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粗重声音,一个杂兵从旁边叫住他,看他跑得虽急,面对的也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用词还是谨守圣域等级的森严。
“找我?”沙加有些怀疑,自从那次脱口说出了心中的怀疑,他就一直没能忘记撒加当时如遭雷击的表情。
“不要胡说,只有我叫撒加啊。”
他的话在热风的蒸腾中显得虚软无力,自己没有再追问下去。
后来,就变成是撒加在躲着自己了,每每见到,笑容也显得僵硬而生涩。
被奉为神的他,也不过如此罢了。沙加想,却没自觉笑容里潜伏了别的情感,微微昂起头的恶意。
“撒加在哪儿?”
“撒加大人说他在后山等您。”

同情?
我是在同情加隆吗?
沙加想着那个撒加半真半假的话,走到后山。
是存了心,刻意要回这里看看,看看加隆这个名字,究竟在自己心里留下了什么。
不,不是同情,对那样的人,绝不会用同情这个字眼去侮辱他。
他也不需要同情。
从第一眼起,自己就知道这点了。
这里是自己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是在这儿,恍恍惚惚的流年就把他从身边带走,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撒加身后了。

“雅典娜的正义,对你有什么意义呢?”
又听到了那个略高的清亮嗓音,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
他衔着根枯草,就坐在对面那棵树下,百无聊赖地嚼那细长的草茎。
“你是……撒加?”沙加皱紧了眉,稚气未脱的脸上却显不出威压感。
对方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
沙加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感觉,可一贯敏锐的感觉唯独在此事上铩羽而归,他觉得这个自称撒加的人的确就是撒加,但又缺少一些必不可缺的东西,比如说,缺少了站在众人面前的那个撒加的神韵。
那么,隐蔽在撒加眼底,不知名的东西,就是面前这人吗?
沙加觉得脑海里一片混乱,茫然地回望着他。
“我对你说过的,力量决定一切,你有力量,为什么要守护雅典娜的正义,而不是做你想做的事呢?”
这是沙加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上次以后,他就一直在反复思索,直到恐惧的程度。
无可否认,是他诱出自己心底早就隐藏的疑问,不是作为圣斗士,而是作为一个人提出的疑问。
“为什么我要遵从别人安排的命运?”
这是恶的,在女神正义的名义下,是不被容许的,所以即使面对穆,自己也从没说起过,但沙加知道,自己早被刻上叛徒的印,眼底的暗红烙痕,就是明证。
“何况,对于你正守护的女神,你了解多少;对于那些圣斗士,你又了解多少。”

沙加好像又听到了这个声音,在身后慵懒地响起,不怎么慎重,含着嘲讽。
一瞬间,时光逆流而上,沙加甚至可以感觉到加隆的手在撕扯泛黄细草时悉悉的碎小声响。
他却没有迷惑,
十三年的岁月教懂他分辨幻想和现实,他知道,身后定是万籁俱寂。

“加隆,我警告过你的。”
两个人都不知道撒加会出现,连他也小小吃了一惊。沙加这时才知道,他叫加隆。
“我说过,不许你再出现在他面前。”
“为了让他成为一个最合格的圣斗士?撒加,你不要开玩笑了。”
撒加从杂兵那里听出端倪,匆匆地在圣域四处寻找加隆,他知道,加隆是故意要那么做,想要证明给自己看,自己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同时,他也担心沙加,的确,沙加一直以来受的熏陶是典型的圣斗士式,可他有着可以圆融善恶的神性,自己无法保证他会像亚尔迪一样,视反对女神为最大罪恶,沙加甚至领悟了超越一切的第八感,但在圣域,要的是服从。
就好像自己一样,绝对的服从。

犹如照镜一般,两张同样的脸相对而视,一个是天使般的平静澄澈,眼中的微微怒意为他投下些阴影,却无损他的完美,他看来天生就该受人膜拜,是光辉灿烂的神之子。另一个环臂抱在胸前,无动于衷,带点漠然地看着和自己一样的面容。
沙加仔细地端详着他们,两个截然不同的印象在心底化开来,分不清谁是谁地交溶在一起,沙加觉得有点晕眩,面前应该有两个人,可他只看到了一个。
一个人,分裂成两半的灵魂。
沙加终于明白先前的怪异感觉从何而来,当两人共同出现在一处时他才感觉到他们间调和的平衡感。
这两个,应该是一个人的。

自嘲地笑笑,笑自己当年的懵懂,居然以为能化解神这恶意的捉弄,直到一切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幻象不得不醒的时候,才知道,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沙加,我要你去办件事。”
“是的,教皇。”
“去斯尼旺海岬……”
“是的。”
“……加隆,是不是还活着。”

接到这个命令时,沙加没有吃惊,他知道只有自己去做,撒加没有别人可以托付,更不会亲自去,或许已经完整的他,不想再要被亲手埋葬的自己了。
看到退潮的岩洞里空无一人,沙加有的不仅是平静,还更生烦恼。
加隆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死去,
如果加隆没有死,撒加打算怎么做?
那两个彼此争斗的人格,那一个会占上风?

第六章——彼岸花
圣域的慰灵地,是祭祀安抚牺牲勇士亡灵的圣所。大大小小的石碑上,刻了自神话时代以来的无数英名,经了风霜的侵蚀,刻痕其实已不清晰,有的墓碑上一片苍然,更有的湮没在萋萋衰草中,早就风化得无影无踪。
圣域的人民并不忌讳这墓场,常会供上安灵的山百合花,然而纯洁的花朵似乎抵挡不住露重霜冷的长夜,仅一个夜晚,萎谢飘零。
人们不介意,因为他们看不到爬行蔓延开来的尸火,感觉不到郁积在泥土中的腐烂气息,这种气,叫积尸气。

——彼岸花

所有黄金圣斗士中,最不受人欢迎的就是巨蟹座的迪马斯了,杂乱无章的头发,阴惨惨的眼神,不合群的性格——沙加也不合群,但那是离群索居隐士式的清雅,不像这个人,天生就像隔绝于阳世,该被锁链铐在冥府的鬼魂。
他的来历没人知道,但在传言中,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嫌疑,因为他是在一起凶案发生后突然出现的,人们的言辞往往诸多暧昧。
他不在乎,白天总是一个人关在宫里,夜里则独自来到慰灵地,静静用周身去感受弥漫的怨气,倾听灵魂持续不断的死前哭喊,它们为死亡的痛苦辗转挣扎了千百年,终于有了个人能与它们完全同调。
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慰灵地恐怖的真相,处女座的沙加也曾有过这体验,但他却是深深厌恶着这毛骨悚然的感触,所以,当感到迪马斯身上日趋浓重的阴气时,沙加根本不愿再走近巨蟹宫。
连同伴的厌弃,迪马斯也还是不在乎,除了一个秘密,他再没什么可失去了。

没人敢过问的迪马斯的身世其实很简单,出生在意大利,不久前流落到希腊,秉承了西西里岛好勇斗狠的传统,以及善用天赋的能力,十岁的少年奇迹般熬过这漫长的旅程。
他的家庭本就平淡,所以他没半点留恋,父亲早死,母亲改嫁,兄弟姐妹一长串,他是最大的,光想想以后要负担那么多张嘴,他就觉得比死还可怕。于是有一天,他突然决定开始冒险生涯,一里拉也没带,消失在远航船上。
为了生存,一路上他什么都干过,终于有一天,顺理成章地走到了杀人的地步。
第一次,他看着那个比他高一头的金发少年倒下去,鲜血从颈部喷出,溅到自己脸上,血是温热的,在他苍白脸上鲸了道诡秘的刺青。
他用死者的衬衫抹净脸上的血,搜出了百多块钱,与杀人的罪衍相比,他没嫌少,他觉得自己本就是贱命一条,随时可以交待出去,这百多块,也就值了。
冷漠地瞟了尸体一眼,他盘算着自己还可以不犯罪地过几天,丝毫也不想到一个人的死亡会为他的亲人带来多少痛苦,他生来就不是个会为别人着想的人。
流浪生涯也就是逃亡生涯,日子总是艰难到有上顿没下顿的,逃到圣域附近时,他已经四五天没吃东西了。
他想去偷点钱,却被女主人发现了,于是他下手扼死了他,他的手指很有力,绝不像是个少年。
躲进这小镇时,他已借着偷听别人攀谈的机会知道了些情况,于是他也像那个不知名的凶手一样,任尸体弃在厨房。
本来是想栽赃嫁祸的,可听说尸体是在花园的秋千椅上被发现,且颈骨折断时,他后脑仿佛被重重敲了一记。
有个家伙不仅看到了自己的杀人过程,居然还来给自己搅浑水,迪马斯觉得有理由相信,那一定是两次命案的制造人,而且,不久就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大概是有什么要求吧,迪马斯饿得头昏眼花地想,希望他会带吃的来,没有一个空着肚子的杀手能顺利完成工作的。
迪马斯做过最多的工作是属于杀手范围的,对他的年龄来说,真是个小小的反讽。

现在也只是从事杀手的培训工作吧,迪马斯在慰灵地练功时常会这么想,都是拜他所赐呢。
“怎么样,要不要我介绍你一个好地方,在那里,你不仅可以活下去,想杀人也没关系。”
第一次见面,他就单刀直入地提出这个要求,反正无处可去的自己也就答应了,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有趣的差使,迪马斯低沉地笑,一脚将碍眼的青白骨殖踢出老远。尊崇的圣斗士的亡灵其实就是积尸气的根源,他不禁放声大笑。

有时真想把一切抖出来,看看所有人扭曲的脸来取乐,可是,自己得领他的情,好好从事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也算报他一饭之恩。
恩?想到这个字,迪马斯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几乎所有人都躲着迪马斯,连艾俄洛斯看见他也一副要吐苦水的表情。撒加却不,不特意亲近,也不疏远,和别人一视同仁,就算面对他,也常常是一脸微笑。
迪马斯对此无动于衷,他对自己的眼力有信心,那晚来找他的人,根本长得和撒加一模一样。
所以,这只是调节工作气氛的一个小插曲,当然自己也会配合默契地演下去。
于是人们偶尔会看到双子座的撒加在指导巨蟹座的迪马斯。
这就是迪马斯的秘密。

面对青铜战士的愤怒,他无聊地用脚碾挤着地上浮现的人面。
不仅地上、墙上、天花板上,整个巨蟹宫都埋着死人的面孔,愤恨、悲伤、痛苦、绝望,他看到这些脸就烦到想吐,因为他实在讨厌“尸体脸谱”这个别名。
星矢、紫龙,你们以为这些人都是我杀死的吗?实话告诉你们,这些是被所有圣斗士杀死的人啊,不止我一个,我接受了慰灵地的积尸气,当然要把他们的功勋也一起继承下来,圣斗士的正义也就是这样,不妨仔细看看,里面或许也有是被你们自己杀死的人呢。
迪马斯心里这么说着,却不想再费口舌把它转换成声音,他要速战速决,碍事的人一个也不想放过。

迪马斯很清楚地知道,玉座上的教皇已然易人,他感受得到那个小宇宙,是与当晚那人极其相似的。
可皇座上的人看来没有解释的意向,自己当然也没必要去点穿。
自己会努力地,协助他做这个工作的。
他是引导自己的人,也是同伴,同样邪恶、冷酷、凉薄无情。
这就是他当初找到自己的原因吧。

看着黄金圣衣离体而去,迪马斯意识到终局来临,但他不觉得自己一定会输,最多不过是回到了从前,赤手空拳和别人做性命相搏,什么圣衣、正义,自己就从来没依靠过。
他还是那个为了生存不惜杀人,也不惜求饶的人。
随时可以背叛,随时可以出卖,随时可以翻脸无情,他也一定该知道这点吧,所以才会选择我。
撒加,你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可这最后一次你却料错了,我偶尔也是会头脑发热,像青铜战士一样热血地用命去当赌注的啊。
剩下的就交给你。
当他摔进通往黄泉那不见底的洞穴时,脑海里掠过了最后一句话。
“这顿饭的价值可真昂贵啊。”

那一刻的月亮是鲜红的,透过深海照耀着加隆,加隆突然回想起十三年前的一件事,那晚的月亮也是这么鲜明,如小号般嘹亮。
他无意中发现一个罪行累累的少年,而这个少年正是属于巨蟹座黄金战士的星命,所有的圣斗士都是转世而生,总有一天会聚齐在圣域,所以他才会千里迢迢,看似偶然地来到希腊。
自己把他交给了史昂,就当是卖个小小的人情。
加隆从他身上感到和自己相同的气味,所以他讨厌他,正如讨厌他自己。
看着被深青色水波扭曲了的月光,有一丝小宇宙的波动传到加隆心底,那是诀别的气息。
加隆突然发现,自己流泪了。

“迪马斯死了。”
“利用他的不就是你吗?”
“我以为他最后会选择投降。”
“明知道他的误解却还将错就错,我真不愧是个算无遗策的人啊。”
一个人影站在教庭的窗旁,仰望天边的月。
“好吧,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先下去,你就为他送送行吧。”
从那个人影身上升起了强大的小宇宙,甚至连他耳边海蓝的发丝也为之微微震荡。穿过地表、熔岩、泰坦居住的深黑洞穴,延展到黄泉比良坡下,追上那个正不断向冥府坠落的人。
一缕灵魂感到了温暖,正如十三年间一直感到的那样。

这一刻的月亮是鲜红的,就像往昔时光从坟墓里开出花来,炽烈而无法消解的记忆用其本身昭示着虚幻的美丽。
和,自欺欺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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