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荆棘之冠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撩开拢得严严实实的深红帘幕,金色阳光仿佛没经历昨晚骚动似的,温柔地投射在青铜面具上,冰冷的脸却侧过去,要求它为自己刻上一道诡秘的笑痕。

——荆棘之冠

“你就是撒加吗?”
乳白色的雾气低低地弥漫在崎岖山路上,圣域的每条路都这么陡,我从训练场上走下来,迎面有人拦住了我。他有一头不驯服的褐色头发,希腊式挺直的鼻梁,匀称,充满韧性与力度的身体,像全身涂满橄榄油,在奥林帕斯竞技场上角逐的少年,但这不是他的显著特征,他手里抱着个小孩子,这使半神人的英雄突然变成了个保姆,格外显眼。
我不由得笑了笑,他像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向我伸出左手——右手比较有力,他要抱紧那个看起来不轻的小鬼——“我是人马座的艾俄洛斯,你就是双子座的撒加吧,我常听教皇提起你。”
我也常常从教皇口里听到艾俄洛斯这个名字,听说他是和我同年的黄金圣斗士,其他的教皇就语焉不详,不过今天看来,夸赞并没有言过其实。
我和他握了握手,他转过脸去对那个同样一头褐发的小孩子说:“艾奥利亚,打招呼呀……他是我弟弟。”
我朝他摆摆手,他却一脸很警觉的样子扭过头去,把脸埋进他哥哥的颈窝里。
艾俄洛斯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然用的还是左手——“抱歉啊,他脾气总是很别扭。”
我了解地笑笑,弟弟理所当然是很烦人的,像我的弟弟加隆,活脱就是个一天到晚惹祸的自闭儿。
我抬起手,想去拍拍他的肩,我发誓只想表示一下我的友好,他半侧着身,我的手却毫无阻碍地从他背后穿过去,又从前胸穿出来,迸散的血花飞溅,染透他右胸粗麻织的衣服,落在我的额上,滚烫的,我感到艾奥利亚震惊的眼光,眼底有我额前的蜿蜒血痕,像个堕天的印记。
艾俄洛斯转过身来看着我,血还在不断地涌出来,直渗入他脚下的砂土,他的脸上是很平和的微笑,“撒加,我们是好朋友,要一起守护女神和正义。”
我感到我也欢笑着,向他点点头。

荆棘扎根在我的心里,开花给另一个我赞叹。

刚刚签署了剥夺艾俄洛斯圣斗士称号的命令,撒加站在教庭的窗边远眺云霞烂漫的圣域,西面有一条短短的街道,两边都是低矮的木屋,那是圣斗士的住所,左边数起,第四间屋,油漆剥落的白桦木门上有两道等高的刻痕,是小时候和加隆比身高留下的纪念,撒加细长的手指绕着蓝色长发,想起加隆小时候常喜欢这么做。

我推门想要出去,回头一看,加隆还缩在屋里,眼光有点怪异,我没多留心,其实他总是怪怪的,总像抱着要破坏一切的冲动,杯子已被他敲碎了十五六个,椅子腿我也补过好几次了,可能他因为不被允许出去玩感到不满吧,我也弄不懂教皇为什么下那样的命令,我走回去,把他正绕着头发的手拿下来,对他说:“加隆,乖乖地等我回来,别到处乱跑啊。”
傍晚,我捧着盒邻镇大娘送的蛋糕匆匆往回跑,远远地就看见家里的灯正亮着,我很惊讶,也很高兴,本来以为加隆又会像往常一样偷溜出去,没想到今天居然这么乖。
我推推门,推不开,门并没有上栓,我再用力推,关得更紧了。
我疑惑不解地绕到窗口,加隆正在窗口看着我。
他小小的手抓着腕粗的铁杆,我不知道家里的窗什么时候改成了这种牢狱般的设施。
我喊他,他冲我怨毒地笑:“撒加,你怎么可以回来……教皇,您怎么可以到这里来。”
桌上的半截蜡烛映得四面墙上波光粼粼,耳边是穿云裂石的海涛声。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和着海涛回响:“我要杀了你,我不容许我的罪活生生站在面前,指责我,嘲笑我,即使我现在只能囚禁你,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我看见加隆眼底影着个黑色长发,鲜红眼瞳的我,我感到我和他是彻底地分开了。

撒加从扶手椅上惊跳起来,确认了四周是幽黑沉黯的教庭后,方才松了口气。自己现在连睡觉也不敢,自从那次突然惊醒发现自己竟倒在斯尼旺海岬的悬崖上时,就怕得再也不敢沉睡了。保不准另一个自我会偷偷溜出来,借此机会去杀加隆。
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恨加隆,或许是想把犯的罪消灭得一干二净吧。
笨蛋,弧线美好却无比苍白的唇中蹦出个咒骂,罪就像影子一样,是从身体上衍生的,要甩开他除非消灭肉体,不然罪是杀不死的。

一波波倦意再度袭来,撒加勉强地睁着眼睛,努力在半睡半醒间挣扎,他已经有十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了,身体处在崩溃的边缘。
此刻,一丝小宇宙的波动传入脑海。
有人闯进来了么?
门上响起了轻叩声,撒加连忙抓起面具覆在脸上,“进来。”他刻意模仿史昂的声音。
门缓缓打开,进来的是沙加。
他穿着直到脚踝的白色长袍,脸色却还要更白一些,额上的朱砂印和长发是他身上仅有的跳跃着生命光彩的色泽,然而更显得那身影宛如轻魂。
撒加拨亮桌上的灯,指指面前的椅子说,“坐吧,沙加,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教皇大人,”他以不符合年龄的平静问,“我想问您,撒加去了哪里?”

撒加从床上猛地惊醒,其实时间并不是很晚,天上的星辰还没开始闪耀,可地下的灯火星星点点,映出窗前人的侧影。
“怎么了,撒加,又是那个梦吗?”
沙加转过头来,二十岁的青年脸上依稀还残留着少年时柔和的面影,但现在的他,完全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气势,可这从纤细的身影和清雅的容貌上是看不出的。
“不知道为什么,”撒加的手指深深插进长发中,“你告诉我加隆失踪以后就再没做过这个梦,可是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
“别多想了,你再多睡会吧,我会看着,不让他出来的。”
“辛苦你了,你刚从恒河回来。可是,虽然他不知道加隆的行踪,但是……”
“我知道,你放心吧。”
沙加知道他想说什么,撒加忘记不了死在“他”手下的士兵,他不想听他说出鞭笞自己的话。
“这不是你的错啊,撒加”

“沙加!”
沙加再转过头时,撒加突然喊了他的名字。
威严又阴森的语气。
“沙加,你果然来了,和青铜圣斗士对决的战斗,你也会站在我这边吧。”
与窗外愈来愈沉重的夜色遥相呼应,撒加的头发也在迅速变黑,果然是没有体力再克制了,沙加暗想。
“我可不是为了你。”
“你不是为了撒加,十三年来一直保守这个秘密么?撒加就是我啊。”
“别把你和他混为一谈!你不是撒加,你才是个多余的人格,本来就不该诞生。”
他脸色没有变,眼底的红却带上了浓浓的血腥气,一步步朝沙加走来。
沙加扶在窗框上的手指收紧了,小宇宙微微张开,一触即发的气氛酝酿在两人之间。
“沙加,十三年前要不是他阻拦,我就该杀了你的,你能领悟到的太多了。居然凭感觉就能猜中大半事实。不过,你也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是为了保护撒加才留在他身边的吧,你当初想要调和撒加和加隆是出于什么用心我不知道,现在你留在撒加身边,只是怕我趁机对加隆不利吧。”
“不,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为谁而做,如果说过去的我还有疑问,那是因为我修为不够,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再迷惑了。”
十三年前,当我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当我看见撒加带着半自虐的表情说出一切时,当他为艾俄洛斯的死痛悔不已的时候,当他颤抖着声音要我去斯尼旺海岬一探究竟的时候,当我看着他因人格分裂痛苦不堪的时候,我就越来越确定我要做什么,为谁而做了。
我曾经很怕撒加,因为我没能看透事情的真相;也曾经害怕加隆,因为他引出我心底不洁的情感,后来面对艾奥利亚我也有恐惧,因为我知道真相却没为他哥哥洗清罪名,但我现在面对谁都不再畏怯了,十三年来,我看见过他无数次地为人格的对立所折磨,在两极狭缝中受着煎熬,但所有的事情中,他却是懵懵懂懂地被人推上一个又一个岔道,其实他,才是最无辜的。
“我不会妨碍你的,真正应该赎罪的是女神,因为她事情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真是中了加隆的毒呢。”他似笑非笑地说。
沙加冷冷地调过脸去,一片灯火辉煌中只有一处没有点灯,左边数起,第四间屋,从刚才起,沙加就一直看着那里。

加隆
我与加隆不是一样的么?
我和他一样邪恶,一样都属于善的另一半。
为什么我却要被当成他的赝品?
真正为荆棘所伤的是我,是我才对呀。
既然所有人都忽视我的存在,那我就非要让你们屈服在我脚下。
看着沙加的背影,他一言不发。

第十章——Salome
所有人都以为我爱你,可我清楚我不爱你,就像我知道你夺取教皇的位置,知道雅典娜必然胜利一样确切。但是,我选择你,选择为你而死,我的美在为你死亡时才最绚烂,因为只有你才配得上拥有我的美。

——Salome

“我回来了,教皇。”
教庭的陈设称不上华丽,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希腊风格的石柱,高如天穹的屋顶,顶上绘着雅典娜与诸神战斗的历次功绩,用的是石青、赭红、烟黑等等不鲜明的色调,加上久远年代特有的无光泽感,一切都竭力要引起人们心中的敬畏,而非目眩神迷的陶醉。但是,如果人们看到现在这个正低头跪在皇座前的人,那谦卑的情感立刻就会烟消云散,继而从心底涌起对纯粹的美的无边赞叹与崇拜。他的美是青春的,全凭肢体展现的,任何道德在其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即便日月也无法和他争辉,修道士们非要借着苦鞭的折磨才能勉强抵挡,他们转过头去不敢看它,诅咒它的肆意张狂——并不是因为所持信仰的坚定——而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经不起诱惑,会瘫软在它脚下,他们唯一用来自我安慰的就是这美不会比纯白的火焰燃烧更久,他们幻想着这身体腐败的样子来抵御它的强大力量,庆幸世俗的品行比它活得更久长,然而眼前这个人,似乎想要证明瞬间的光辉远远凌驾于时间之上,肉体的美因着他,将丑陋的精神美狠狠践踏在脚下。
教皇冷冷地点一点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成绩,说:“仙王座没费你什么大力气吧。”
他用一个微笑来作回答,白银的程度对黄金战士而言,显然不在话下。
没错,仙王座的亚路比奥尼一直被称为女神忠心耿耿的战士,无论谁都不会相信他犯了谋反罪,自己也不信,可是,是不是谋反又有什么关系,既然他说了要杀他,那亚路比奥尼就一定要死。
教皇,你才是我要追随的一切。

阿布罗狄在圣斗士中是异数,他接受了任命却不愿发誓忠诚,他觉得终其一生所要追求的只有极限的美,成为黄金圣斗士不过是将美升华到最高境界的阶梯。然而他也未曾将自己作为牲礼向美神献祭,在他看来,誓言和服从都只会抹杀美的光辉。他只和黄金圣斗士保持淡淡的交情,这对阿布罗狄来说已是极难得的了,因为他从来都如瑞典冰雪一样冷酷,蔑视贫穷、疾病、困苦等种种令人生不出美感的一切,毫无慈悲心肠。

听着法衣扫过大理石路面发出的沙沙声越来越远,阿布罗狄偷偷撇了撇嘴。
他从来不喜欢教皇,尽管别人都说教皇的小宇宙充满了平静与安祥,他却只觉得那是衰老肉体在精神上的表现,平静与安祥,在他看来也就是说,再没生命力了。生命力是美的源泉,但也不是说有生命力的就是美的,光看艾奥利亚和艾俄洛斯两兄弟就知道了,他再撇撇嘴,一个没大脑,一个更是热血青年,真不知道撒加怎么会和他是朋友,他想。
撒加是整个圣域中最漂亮的了,可也仅限于漂亮而已,阿布罗狄一直这么认为,他像和煦的阳光照耀每个人,却缺乏让人疯狂的月亮的魔力,但毫无疑问已远比艾俄洛斯强。从这种看法中就可以清楚地了解到阿布罗狄始终不够尊重人马座这位比自己大七岁的导师。
撒加有时也会为这事温和地责备他几句,每当这时,他就会腻在撒加身边摸摸他闪耀着光泽的海蓝发丝,可他眼中有的不仅是欣赏,更多的是遗憾,因为他也想摸摸沙加的金发、穆的淡紫长发和加妙垂过肩头的石青发梢,可那三个人偏偏是不怎么容人亲近的类型,只有撒加还容许自己放肆一点。但他也只喜欢他们几个,因为他看人从不看心,只尊重美丽。
然而,在旁人看来没有谁的美丽能超越阿布罗狄,沙加美在圣洁,穆美在闲雅,加妙美在纯净,他们的美都带了道德审美情愫,但阿布罗狄的美是毫无品行可言的,是最最原始、疯狂、激荡不已的,迄今为止没有什么能将这三者完美统一,人们只能从特洛伊十年流血,狄俄尼索斯的祭典,或是伊甸园善恶果中一窥端倪,有的时候,他的美甚至是致命的。
所以,人们忘了他的本名,以爱与美之女神的名字来称呼他,亦承认他的美丽在八十八位圣斗士中首屈一指。
女神诞生的时候,阿布罗狄偷偷溜回格陵兰岛去了,他对接下来一连串的祝福仪式毫无兴趣,但当他再度回到圣域时,什么都变了。
他记不清一切从何开始,只记得当自己昂起头,注视着深不可测的鲜红瞳仁时,从那里面看到一种不逊色于美的东西,和自己一样悖德、一样堕落,却有着与死亡并驾齐驱的力量。
他曾经认为,死是美的致命伤,也是其至高点,只有用自己的光辉嘲笑死亡时,美才获得真正完全的生命,所以阿布罗狄选择了做圣斗士,那237年一度的战斗可以让自己的美保持到世界终结以后,可现在,他看到了更壮丽的结局,死亡和梦一样,终究是个虚无体,但眼前的人不同,他的力量是实际存在的,可以亲眼确认的。
他比死亡更能激起自己的美。

“你这么有把握我会服从吗?教皇”
后来阿布罗狄这么问他,从第一天起,他就没把他当成撒加,也无意去深究截然不同的性格与丝毫不差的容貌之间的关系,撒加的确失踪了,那只代表他失踪;这个人的确和撒加长得很像,那也只是长得很像,这一切都并不重要,比起他引不起自己的好奇心。
“我也可以杀了你。”
“那么,为什么选择了我呢。”
“你并不信仰雅典娜吧。”
“你的胜算不高啊,教皇,即使这样你还要继续下去么?”
“即使这样你也不后悔么,阿布罗狄?”
后悔?后悔我就不会尽一切所能来帮助你,甚至为通往教庭的路铺满玫瑰,疯狂地让人侧目而视,以为我爱上了你。可这疯狂呼应着我的美,让我觉得我几乎就可以抓到美的极致。

你那天大概是喝醉了,居然向我吐出软弱的内心,你说你或许不该出现在世界上,徒然为别人带来痛苦,你大概没看清我震惊的脸,你的力量还是那么完美,无懈可击,可你完全应该知道自怨自艾是我最不屑的情感,它太低廉,太卑微、是美的天性的大敌,如果你还想我继续效忠,就不该在我面前表现脆弱,然而你脸上的阴影中含着不屈服的高贵,想要亲手回天的决心,两者的极大反差居然在唤起我心中的怜悯,我可以感觉到嘴角不自然的弧度,丝毫不美的怜悯出现在我脸上,它像劝人从善的正义破坏人的本性一样破坏着我的美。你明知我的美是不容于世的,为什么还要唤起我这样的情感。可这怜悯竟呼应着我的美,让我觉得我几乎就可以抓到美的极致。

曾经,我以为死亡是美的至高点,见到你的一瞬间,我知道只有你才能让我得到我要追求的一切,我向你发誓,忠诚于你,可美是不应该臣服在任何人脚下的,第一眼见到你就让我打破了美的准则。我觉得我将再也抓不到美,我已经失去了为美牺牲一切的勇气,居然想留在你身边,用等而下之的,从尘土里抬头的美丽来满足自己,我忘了真正的美是高傲的,它会抛弃跪倒在地的我,它要我只为它执着而视你为无物,就好像看待黄金圣斗士这荣誉为阶梯,但我知道你是不同的,你比美更残酷、更难以捉摸,你强行扭转我的信仰,甚至能让我心甘情愿地这么去做,看在别人眼里,我或许已经萌发了名之为爱的无谓纠葛,我却清楚你不需要它,所以我并不爱你,我只做你需要我做的事,这荒诞的奉献却呼唤着我将逝的美,让我觉得我几乎就可以抓到美的极致。

岚气变成了飓风,阿布罗狄的身体被高高卷起,摔在地上,鲜红的血无法克制地从嘴角涌出。
看起来雅典娜会获得胜利啊,他闭上眼睛时模模糊糊地想。
但是,我选择了你,选择为你而死,我、你、还有死亡,三者通过这战斗密不可分地缠在一起,我的美在为你死亡时才如此绚烂,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都不可能有人像我一样已然超越美的极致,我原本并没有设想到这么好的结局。

他的唇上掠过一个可怕的微笑,但这并没有扭曲他的美,过往片断零乱地在脑海中一闪即逝,美丽生于黑暗,爱,还是悲哀,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但他不愿再想,也无力再想下去,就这么不带一丝遗憾地闭上眼睛,毕竟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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