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说偶灵

史精忠下意识地一进屋就走到角落里,单膝着地蹲在偶前端详。在他身后,赤羽开始点菜,他并不用看菜单,轻靠在门框上,很随意地屈腿坐着,仰视躬身立在门口的和服女子,用一种吟诗般的语调对着和服女子。

点的是什么,史精忠却是不懂,菜名都隐藏在赤羽轻吟的俳句里,只听得满耳的文雅与优美,引得他转头来看,一眼成痴。

今天的赤羽穿了件火纹衬衫,黑红的西裤。在明暗交接的夜色中,有如暗火焚风,背景是盏盏红灯笼照耀下的一片花草缤纷。他一边松着领口和袖口,一边笑着与和服女子攀谈,惬意的神情带着一点靡乱气息的慵懒,五官是前所未有的柔和,是风流倜傥最佳的注脚。

在他的光芒下,与他对谈的女子也变得美丽动人起来,中振袖和服仿佛裁剪了夜色,有着流光溢彩的灵动感,频点的头,低垂的眉眼,腼腆的笑。只要是在那个人身旁,一切都变得光阴如画。

史精忠看着门外的红烛花景,看着门边上的男女,忘却了所有醉心的言语,只记得一句: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蓦然,赤羽侧过脸来对他微笑,烛光下的脸拂掠暧昧的迷离光彩,史精忠连忙眨了眨眼,生怕自己又错眼忘情。再看时,和服女子已悄然退去,赤羽走近前来,跟他一般单膝着地,同看角落的布偶,胳膊与腿不经意地贴着他的胳膊与腿,若有若无的碰触,让夜风变得燥热起来。

“这是前辈雕的出云能火和夜叉瞳吧。”史精忠说话放得很轻,就好似两人在窃窃耳语一般,生怕把四周点着的烛火吹得摇曳乱舞一般。

“嗯。”赤羽也答得很轻,那一个音节宛若寻常吐纳气息,轻飘飘得还未让听觉抓牢就逸散在夜风中。

出云能火和夜叉瞳都是惊雷剧中的角色,有着东瀛身份,合修阴阳并流术,被视作一对,服饰衣着都带着和风元素。摆在这屋里的两尊是自创偶,用的是惊雷剧里角色的偶头,服饰却是自创的,是平安时代风格,男穿狩衣,女穿十二单,精致华美得令人惊叹。

“真漂亮啊。”两人沉默地赏了一会偶,史精忠情不自禁赞叹道。说话间,门外有人上菜来了,换了两个和服女子,到门前蹲下推开门,又起身小步挪进来,将雅致如诗的菜恭恭敬敬地摆在案几上。

两人注视着整个上菜过程,仿佛在关注一场每个细节都流泻着美感的繁复仪式。等上菜的人走后,“虽然感觉有些拘谨多礼,但看着真是种妙不可言的享受。”史精忠收回视线,转看赤羽笑道。

赤羽,你也是……

在目光就要暴露心思时,他及时收敛了情思,掏出手机对一桌的珍馐佳肴拍个不停。不得不承认,日料摆盘是一种美学,每每都让他不忍下口。一筷子的漫不经心,就能摧毁一整盘费劲心思的精致。小心翼翼地品尝,无形之间放慢了用膳的节奏,滋味便有充分的时间在唇齿之间充盈辗转。

在一句“我开动了”之后,两人静静对着一桌美味吃了起来。赤羽的气息,花的暗香,日料的甘嫩,让史精忠有一种怪诞的错觉,吃下去的每一口都是与赤羽的亲吻。每一下吞咽,都是在那个人唇上的甜蜜攫取,是那般的诱人,那般的让他意犹未尽。整个身心的愉悦越发的强烈明晰起来。

他偷偷看着赤羽上下动着的唇,一会觉得有些食不下咽,一会又恨不能将一切囫囵入腹。视线悄悄游移,随着那个人的竹箸飘忽。

“每道菜的量挺少,不能过瘾,俏如来你要是喜欢哪一道就再叫。”
“每一道都很喜欢。这儿的花样比一般的日本料理店要多。”
“是的,虽然量少,但一个人要想吃全,是不行的。两个人过来刚比较合适。”
“原来这家店歧视单身客人啊。”
“确实是个适合约会的地方。现在你知道地方了,下次可以带女朋友过来浪漫。”

聊天一带开了头,史精忠就不想再落回令他躁动不安的沉默中去,即使这个话题他很想回避。停顿了好几秒,他才低声回道:“我没女朋友。”仿佛在掩饰什么似的,他在自己口中狠狠地塞了一大块烤鳗鱼。

赤羽望着他似乎有些小气恼的举动,呵呵呵轻笑了起来,端着清酒的酒碟便荡漾出一道道浅浅涟漪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前辈呢?日本女孩是不是都很可爱?”史精忠早有准备地将问题强硬地砸了回去。

“日本女孩子啊~”赤羽微微仰起头,两眼放空地看了几秒天花板,特意抿起的嘴终于放松下来,笑道:“在我心中,日本女孩子的形象大概就是雨音霜那类型的吧。”

“大家都按照梦中情人的标准来雕重要的女旦吗?”史精忠也笑了。

“也不全是,有时候是在雕女儿。雕第一尊雨音霜时,我就在幻想自己的掌上明珠应该是什么样的。”
“前辈很想有女儿?很喜欢小朋友?”
“哈,怎么说呢,我觉得比起调皮捣蛋的小朋友来,乖乖呆在原地等着的偶更让我牵挂。”

太好了,他不是特别期望有孩子……

“我也是。”史精忠此刻笑得像一只偷了腥的猫,闪着小得意的幸福神采。

话题被有意无意引导到赤羽在日本的生活上去。赤羽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更偏向于日本,吃着家乡的美食,喝着小酒,他心情很好,话便比平时要多了许多,给史精忠讲各种在日本经历的趣事。看着对方听得入迷的表情,便接着酒意伸手去揉对方的脑袋,就像对自家猫咪那样,表情自然,动作娴熟。

史精忠每次都会被摸得浑身一僵,而他却视若无睹,继续把玩那柔软的头发,一遍又一遍,直到对方满脸绯红,即将爆发,便适时地收了手。调戏的火候拿捏得十分精准,每一次史精忠想对此举说点什么,却又寻不到好时机。

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灵异事件上。都说三句话不离本行,他们聊得自然也是关于偶的鬼故事上。那什么头发会长长的人偶之类的陈词滥调,史精忠在国中就听腻了,偶迷之间口耳相传的灵异体验他也听过不少。而赤羽说的却能让他耳目一新。

“俏如来,你相信有偶灵吗?”

“我信,万物皆有灵。我们从小逢年过节或者什么大事都要去庙里拜拜。对布偶的各种风俗忌讳也不少,比如为了不让脏东西附在偶上,还要在布偶手脚上绑红线。不能把偶带到庙里,家里有人怀孕就要把家里的偶转掉出清等等。”

“嗯,日本也是,对人形物的讲究特别多,我有留意过,跟这边的做法大同小异。有一种说法,偶灵其实不是依附在偶上的外来灵体。”

赤羽开始描述起他小时候在小时候在日本住时,曾经碰到一个挺特别的老人形师。在日本,雕偶师比较习惯的称呼是人形师。奇遇的地点在很寻常的居民区巷子里,他看见对面走来的老头手里拿着个木偶,是早期传统三头身比例的掌上偶。

他在即将与老头错身而过时,习惯性地看了看布偶,雕偶世家出身的他雕偶还未练得纯熟,眼力却是不输业内行家。这一望便是一眼当荡魂。那木偶与其说是栩栩如生,不如说能让人感受到强烈的气息。

这种气息很难形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偶看得多了,自然能有所体验。就像人与人之间的第一眼印象。印象如何皆来源于对方气息气场的接收、分析与判定。

科学一点的说,这种气息便是人体分泌的荷尔蒙一类的物质,人类在这方面的信息接受上,退化了很多,没有动物那么灵敏。除了荷尔蒙,还有一些难以捕捉测量的因素在,比如脑电波、磁场一类更微弱的信号,通俗点的称呼就是精神力。一个人强大的气场,就是精神力的对外作用。

那一刻,赤羽就感到了那偶身上鲜明的精神力,换句话说那种气息让他感觉这偶是活的,具有生命。他再一看老头的手,便知这人非是寻常老头,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形师。于是好奇的他转身追着老人形师,用人形师业内的术语搭讪起来。

老人形师先是有些诧异他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功力,能慧眼识珠,便欣然与他交谈起来。老人形师告诉他,人的七窍汇聚精气神,偶为人形,亦遵循同理,在偶头完成的那一刻,五官齐备,便是生了七窍,初始的灵气也在那一刻完成附着。

这初始的偶灵是雕偶师所赐。其实每一刀一画中,雕偶师都在不知不觉灌注着自己的精神力,越是用心,注入的灵力就越强。这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呕心沥血制造非凡之物,甚至为此用生命献祭的传说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手艺人世世代代经历了太多这种灌注过多精神力殃及自身的例子,才会出现这样的故事模式来。

老人形师说他手上的布偶便是师祖的绝命之作。日本人骨子里有一种疯狂的执念,一旦对什么事有所追求,不步上极端便难以回头。老人形师的师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出师之后,终其一身就雕了这一个偶,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初衷。

现代的雕偶师只雕画偶头,偶的眼珠、睫毛、头发、衣服、内体都分派到了造型师、偶衣师和其他制造者手上,大部分都改成了机器制造。而古时的人形师不是,他们需要亲手制作每个部分。

偶最有神采的地方便是眼睛。老人形师手上的偶眼,据说花了他师祖半生的时光来完成,因为一次次失败,他师祖曾经精神错乱过好一段时间,不断地画着各种眼睛。所以赤羽才会有一眼荡魂的感觉,人在看偶时,偶也在看着人。

偶灵与偶头同步生成,它的强弱是能用肉眼直观判断的,那便是所谓的神韵。懂行的人会说这偶有神,外行人则会用各种形容词来描述那种感觉,乖巧的、狂傲的、生气的……

初始状态的偶灵通常并不会影响外界,造成灵异事件。但偶圈还有句话说偶也挑主人。这便是偶灵在寻找好的归宿。

气场相排斥的主人,首先就会对偶没什么眼缘,即使阴差阳错的接回来,运气也不会太好,不过偶灵不是煞气,冲撞起来最多也就是小小的不顺或者不舒心。偶的气色也不会好,脸越来越臭。

若是遇上气场相合的主人,偶灵便能得到滋养,偶不但看起来心情会很好,还会跟主人越来越像。再强的初始偶灵都需要粘了人气来滋养。最有效方法,便是多与偶亲近接触以及时常打理。再无神的偶,接回家养养也会有所不同。

“俏如来,你知道吗?其实珠锋的流火技艺最大的奥义便是……”赤羽将酒碟里的酒一口饮尽,说这句话时,眼睛很亮,仿佛能穿透一切:“……在雕偶时封印最大限度的精神力。”他停顿下来,给自己斟酒,并给史精忠也满上。

“啊?前辈,你突然说这些话,俏如来感到自己知道得太多了。”史精忠还回味着那个奇遇故事里,半失神地接过对方的敬酒。

“嗯?你会日语?”

“会一点点。前辈竟然突然改用日语,还是这种典型动漫式的语句,多少听懂了一些。对了,后来呢?那个老人形师……” 赤羽的敏锐让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假借醉意地朝对方展露迷惑的傻笑。

“聊了一段路后就分道扬镳了。以后再也没见过,有心寻访也没有丝毫线索。”赤羽又啜了一大口酒,酒碟一搁,大刺刺地往后一倒,躺榻榻米上,望着天花板出神似的,静默了半分,才有些闷闷地说:“有时候,我怀疑,并没有遇见什么老人形师,一切都是年少的自己臆想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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