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心魔

 

警局里审讯室的灯光比其他办公室要昏暗许多,桌上摆了两个台灯,全往被问话人坐的那把椅子处照,这都是为了营造一种利于审讯的氛围。通常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不自在来,被灯光那样照着,眼睛都难以睁开,很不舒服。

而元邪皇却是第一个史存孝问话时在那把椅子上处之泰然的人。那是一把没有扶手的木椅,元邪皇坐在上面却坐出了一种王座的感觉来。他稳稳当当地坐满椅面,十分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腿叠搭着,双手自然地垂搁在大腿上,视线偏下,避着刺目的光源。

两盏台灯元邪皇整个人照得仿佛灼灼生辉。身上穿的高档西服在充足的光线下呈现着雍容华贵的质感,时尚贴合的剪裁衬得他气宇轩昂,威仪得让人有些不能直视,就是大牌明星也难以演出这种自然流露的气场。

“聊什么?”史存孝又重新坐了下来,他知道对面这位是个厉害的角色,本来问话不该他来问,但是所里挑大梁的人正好全都不在,他也只能勉为其难,问了应该问的,就只知道放人,试探套话这种烧脑的活他有自知之明不会去做,免得搞不好己方的信息反而被对方套出来。

既然对方主动要求,那就但聊无妨,多听少说应该没问题的吧。

史存孝满怀好奇地打量着元邪皇。他一向嫉恶如仇,面对这个黑社会龙头老大,他却生不出半点恶感来,反倒是隐隐被他行事的气度所折服,不过此时他自身是意识不到这一点。

“可以关掉录音吗?”

“哦。”史存孝看了一眼桌子上摆着的录音笔,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尊重一下对方的隐私,毕竟现在又不是在审讯,于是伸手关掉了录音,“你说吧。”

“我很多年没回来看看了,如今人是回来了,可这城市已经变得很陌生了。说起来是家乡,却没了家的味道。”元邪皇开始说话时,史存孝便关掉了一盏台灯,把另一盏往下压了压,让灯光不再朝着对方的脸照,整个室内的光线就变得暗了许多,气氛似乎开始缓和下来,只开了一盏台灯的小小审讯室仿佛成了酒吧包房,内中有两个一见如故的男人在其中娓娓说着世间的沧桑。

“听你的口音,你不是本市人吧?来这边多久了?喜不喜欢这个城市?”没有了光线的照耀,元邪皇看上去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浑厚磁性的嗓音仿佛具有魔力,听着会让人感到安全,莫名其妙就放松起来。

这个问题应该无关紧要吧?史存孝想了想,回答道:“我来这个城市也就一年多。平时忙着到处跑,也算是把这个城市各个角落都跑了个遍,城市里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都看过,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我觉得各大城市都没什么区别,每个阴暗的角落都潜藏着罪恶。”

“区别还是有的吧。在你的家乡,至少总有几个让你惦记的人在吧?父母师长、同学朋友、甚至是初恋情人。”元邪皇抬眼看了史存孝一眼,低声笑道,“你这小子当警察当傻了吗?眼里只看得到罪恶。”说完,他又长叹了口气,像是在语重心长地开导,又想在唏嘘不已地自言自语,“水至清则无鱼。在这个社会上,从来没有黑白分明的人事物,不要只把眼光都盯在黑色地带,不要坚持纯粹的白,否则,你不仅会步履维艰,而且会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元邪皇的话无意间戳到了史存孝内心的痛处。当初跟兄弟吵架,独自调到这个城市工作,也就是为着坚持元邪皇所谓的纯粹的白。这么大个人了,出社会也好些年,道理不是不懂,而是实在做不到。他也明白自己天生就有骨子不妥协、直钻牛角尖的牛脾气,能圆融会转弯,他大概就不是史存孝了吧。

“头破血流、遍体鳞伤那又如何?我是一名刑警,行走在黑白之间,如果放弃了这一点坚持,跨越了最后一道底线,那么这个职业的意义在哪里?”史存孝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宏亮,面色气得有微微的潮红。

元邪皇静静打量了一下突然就气急败坏的史存孝,心知自己无意间的一番话踩到对方心坎里去了,淡然一笑道:“能坚持不妥协,不向罪恶低头总是好的,难能可贵,是英雄。”

“我没有要当英雄的意思。只是,对的就是对的,就该坚持。找各种理由,说各种道理,却不去坚持,做本该做的事,就是错的。”

“哦?那在你眼中,我是怎样的?”

“你是元邪皇,本市黑社会首领。”

“坏人?”

“难道不是吗?”

见史存孝回话时稍微有些迟疑,元邪皇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可是我刚才也算救了你和你的战友。如果你们代表正义,那我岂不是站在了好人的阵营?”

“哼,谁知道是不是你危言耸听。再说,偶尔做了好事的坏人,本质上依旧是坏人。”

“哦。所以,偶尔做了坏事的好人,依旧算是好人?哪怕他一辈子都在做好事当好人,但是唯一做了一件坏事,害了无数人,他也算是好人?”

史存孝被话噎住了,他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话里带着一些怒意:“你跟我一个刑警辩论哲学话题是不是太过无聊了?如果你真那么有兴趣,我可以介绍一位舌灿莲花的名律师给你。”

“哦?默苍离吗?”元邪皇玩味地笑看着他,很配合地顺着话题接话道。

“你听说过俏如来吗?”

“律师界的俏如来?哦 ,默苍离的高徒。”元邪皇转念一想,又道,“记得他本名叫史精忠,他是你的?”

“我大哥。一个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有说成无的人,绝对跟你这种人有共同话题。”

“我倒是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俏如来是你大哥。”元邪皇没见过史精忠,但是手下的人有不少跟他打过交道,手腕和口才都是公认的,要说跟眼前这位是亲兄弟,确实让人有些大跌眼镜,“听你语气不善,你似乎很讨厌自己的大哥。身为律师,总要为雇主辩护,无论雇主是否有罪。这是职业操守,你不能怪你大哥。”

“可是他总可以选择接不接受雇佣吧!”史存孝猛的站起身来,撞得身前的桌子都微微移了位,“好了,我没兴趣陪你在这里闲聊。”

“抱歉,我无意激怒你,那就不谈你的事。其实我们跑题了,听听我一开始想对你讲的故事如何?”元邪皇不为所动地坐在原地,看着史存孝并不搭理他,准备自顾自往外走的样子,也不着急,好整以暇地开始说起了他的故事,“你一定觉得我对你的态度很奇怪吧?因为你很像我一个朋友,他叫烛九阴,他出生在这个城市,也在这个城市里死去。”

史存孝往外走的步子不由得停住了,不得不说这个故事的开头很吸引他,但是他没有乖乖返回去坐下听故事的打算,只是原地站着听,准备随时离开。

“我很怀念他,怀念那段日子。时隔多年,当我再回到这个城市时,我就忍不住想要重温过往的记忆。可是,正如我开始时说的那样,这个城市已经变得相当陌生,我找不到一处可以追思的地方。”元邪皇的声音在史存孝身后低低地传来,环绕在他身边,让他有种昏暗中被那种磁性的声音拥抱的感觉,一种莫名舒服的异样感觉。元邪皇的声音在继续说着,“很庆幸的是,当我以为一切无可追寻时,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

史存孝闻言,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对方。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元邪皇的侧影。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有多么的俊朗邪魅。那个侧脸棱角分明,线条英挺,把男性诸多魅力完美地勾勒了出来。他长着一双丹凤眼,眼角上扬,飞眉入鬓,鼻梁高挺,鼻尖有微微的鹰勾,下唇丰厚,是那种俊美中带着邪魅、冷酷中透着多情的面相。

光是这外表就够诱惑所有女人的了。居然连声音也这么迷人。

富有魅力的男人,史存孝不是没有见过,他的大哥史精忠从小就是万人迷,是那种典型的长辈们口里夸的“别人家的孩子”。他无可避免地生活在大哥的光环之下,但他却没有羡慕过大哥的那种魅力。而元邪皇那种十足的男人味比较得他的青睐,下意识亲近,暗中欣羡。

“我的朋友烛九阴,在上初中以前,跟所有同龄人的孩子一样度过了普通而美好的童年。”说着,元邪皇转过脸来,仿佛是为了找寻什么人的影子,看着史存孝的眼睛,两人对视着继续一个说一个听。

“等他上初中之后,一系列人生的变故就接踵而至了。这一切应该从原来居住的地段被政府征用开始。烛九阴一家被迫拆迁移居市郊,一开始,日子变化不大,就是换了比较差的环境和学校。没多久跑货运的父亲出车祸死了,却只拿到一丁点可怜的赔偿金,整个家单靠母亲撑着,养着一家老小。再后来……”

说到这里,元邪皇突然笑了笑,仿佛在嘲笑这种毫无创意的命运安排。他继续说道:“再后来,烛九阴一家住的那栋拆迁补偿楼塌了。这一个豆腐渣工程一塌把全楼二十多个家庭都压毁了,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总之家家都有人死。这一下烛九阴就只剩下一个伤得瘫痪的母亲了。”

“政府都不管吗?社会没有提供救济吗?”烛九阴的悲惨遭遇说到现在并没有什么曲折离奇之处,随便一张报纸一本杂志或者一个新闻网站都能找到类似的故事,但是史存孝还是听得很认真,愤懑地握紧了拳头,打断元邪皇的话问道。

元邪皇看着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其实不回答,他也知道答案。他从警几年,给不少罪犯录过口供,说起身世遭遇,与这故事类似的也大有人在。就算有救济,很多时候都是杯水车薪,最终人生的路要怎么走,走向怎样的结局,都是个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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