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静水流深
我有胆调侃默苍离，却不敢留下来看他的反应。话一出口，我就像做贼似的，收脖缩肩，抱着那碗寿面，一溜烟地跑走了。
“噗~咳咳咳……”我还没走远就听见雁王噗的一声，随即是一阵不自然的咳嗽掩饰。
“先生！”霓裳有些担心地观察着默苍离的反应，生怕他不悦。但默苍离从一开始就背对着她，根本看不到表情。
实际上，默苍离确实也没有表情，对我那种无伤大雅的调侃，他自然是无动于衷，语气淡淡地继续我进来之前，三人正在谈论的话题，关于霓裳的去留。
“军中医护一直缺人，比鹏可交郡主照料。鸿信，带她去接手。”说着，默苍离看也不看霓裳，旁若无人地走到案边坐下，翻阅起军报。
霓裳还想说些什么，就被雁王用眼神制止了。兄妹俩一前一后出了王帐，向比鹏所在的将军营帐走去。
“王兄！”霓裳黛眉微蹙，一副楚楚可怜的委屈模样。
“这里是军营。你身为郡主，无令擅自闯营，师尊没要为兄处罚你，还让你留下，已是法外开恩。”
“先生随军劳苦，霓裳只是想着今日是他生辰，因他不喜铺张，就只做了一碗寿面，还特意做的是素的阳春面。没想到……”霓裳越说越觉委屈，哀怨地朝身后的王帐望了一眼，轻咬红唇，似要将眸中晶莹的泪强忍住。
“你知师尊不喜铺张，难道就不知他也不喜毫无意义之事？”雁王轻叹一口气，拉过妹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着，“好啦，其实你的心意他会记住的。”
“真的吗？”
“连为兄的话你都不信了吗？”
“信！怎敢不信！”霓裳甜甜一笑，继而又想起我来，问道，“对了，王兄，她是谁啊？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调戏先生！”
“她呀~”雁王的话头才刚起，就被我的一声呼唤给打断了。
“小喜鹊~小宝贝~快过来快过来！”我这会正抱着那碗面，美滋滋地边走边吃，而且故意吃得很慢，反复回味着自己刚才撩拨默苍离的话，志得意满，极度兴奋。我完全不知道雁王兄妹俩离我并不远，只是瞧见了路过的小喜鹊，便招呼她过来。
“杏花姐姐。”小喜鹊听到我叫她，便一蹦一跳地过来了。
“来，吃一口。”我蹲下来，卷了一筷子面，喂给小喜鹊吃。
“哇！这面好好吃哦！小喜鹊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小喜鹊吃了一口面后，两眼发光地看着我那碗面。
我并不意外，这碗面虽看着是素面，面条却是精细白面制成，用浓鸡汤煮熟，韧糯滑爽，再加上新鲜熬香的葱油，香气四溢。别说小喜鹊这种几乎不知肉味的山里穷娃，就连我这种吃过山珍海味的穿越人士，也都因连着一个多月的吃糠咽菜，而对这碗面垂涎三尺。
“来，我们分着吃！”我和小喜鹊一人一口地吃着那碗面。
幸好霓裳并没有真的按默苍离的食量盛面，我和小喜鹊一大一小能勉强吃个痛快。
我一边喂着小喜鹊，一边愉悦地絮絮叨叨：“告诉你，这可是策天凤的寿面哦。我们小喜鹊吃了，可以分得他的福气，快快长大，长得像他一样聪明厉害，长得像他一样如花似玉……”
“噗。”不远处，正在关注我的雁王忍俊不禁，转头对霓裳说，“那位就是我们新任的医正冥医杏花。你也看见了，她就是这么有趣、出人意表的人。吾真好奇，她被师尊训斥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样的表现。”
雁王无心的一句话，顿时引得霓裳警惕起来：“先生对她很好吗？”
“并无特别。”雁王闻言便明白了她的担心，笑看着她说道。
“我听她对先生说话的口气，似乎两人很熟络。他们是旧相识吗？”霓裳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清楚，至少此前从未听师尊提过。为兄只知师尊曾救过冥医。”
“救命之恩吗？那冥医会不会对先生也……”
“冥医对谁说话都是那样，从不讲究男女之别，就连和为兄说话，也不见有尊卑之分。她就是自来熟的性格。”雁王鼓励似地拍了拍霓裳的香肩，转身继续走往比鹏的营帐。
次日，我从伤兵营巡诊出来，赶到隔离区时，便见鸮妈妈和布谷妈妈正在那帮忙赶制药香包。
我不由问道：“两位妈妈怎么在这？比鹏现在是谁在看护？”
“比鹏将军现在是由霓裳郡主在亲自照看。所以，我们就回来帮姑娘的忙了。”布谷妈妈手上的活不停，嘴上的八卦也不停，“姑娘你不知道，那位郡主可真是个美人胚子，来伤兵营的时候，一路上的士兵全都看直眼了，连呻吟都忘了。比鹏将军真是好福气啊！”
一旁的鸮妈妈也是八卦主力军，与布谷妈妈一唱一和：“我看未必。人家郡主心有所属了。你没见她看王师策天凤的那个眼神吗？戏文里怎么唱的来着？秋波流转？脉脉含情？……”
制作药香包和药丸的都是没什么体力干重劳力的大婶大妈，正是最典型的吃瓜群众。她们一边忙活，一边听得两眼放光，津津有味。布谷妈妈这会已经在那发散思维了：“唉呀，这要是郡主真嫁给了王师，这当哥哥的雁王以后见了自家妹子要怎么叫？难道要叫师娘不成？”
“唉呀。不好不好，这辈分就乱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是徒儿的妹子那也是差了辈分的，娶不得娶不得！”
“怎么娶不得，辈分向来都是按男方算的。你看那些娶妻娶妾的，谁在乎这种本就没血缘的辈分问题。”
“辈分乱的那都是妾啦，正妻可不会随便……”
我在一旁听得嘴角抽搐，白眼直翻。话说我也是黄花大闺女一个啊，你们怎么就不传传我和默苍离的绯闻呢？
我回忆了一下霓裳看默苍离的那种小眼神，真可谓少女怀春、柔情似水，这小姑娘还真是不掩饰自己的情思啊。话说回来，我看默苍离又是什么眼神呢？怎么想我也觉得自己比霓裳好不到哪里去。
于是，我等了个空隙，拦住独自一人的鸮妈妈问：“鸮妈妈，问你个事啊。那个，我想知道，我看策天凤是个什么眼神啊？”
鸮妈妈一脸了然地眉头一挑，嘴角一翘，笑道：“姑娘看他的眼神嘛，呃，不好说。”
“什么不好说啊，鸮妈妈，你别卖关子啊！”
“姑娘别急，老妈子不是卖关子，就是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说法，让我想想。”鸮妈妈真的很认真地想了好半天，等得我都急不可耐了，她才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了！姑娘看策天凤的眼神，就像见到宝一样。”
“啊？见到宝？”我对这个答案十分意外，竟不是色迷迷或者花痴之类的形容词。
“对！姑娘看珍稀药材时就是那样的眼神。两眼放光，很兴奋，还有一点好奇的神色。对了，姑娘看着和王师很熟的样子，和雁王也是。”
“啊，很熟？有吗？”
“姑娘对他们说话可一点都不紧张，就像已经认识很久了一样。”
我紧张啊，谁说我不紧张的。好吧，我确实认识他们很久了。我无奈地耸耸肩，没有辩解。这么看来，我对默苍离的居心还没有暴露出来。
“是你，原来我看到的仙女是你啊，霓裳。”华灯初上时分，我去给比鹏做例行复查，一进营帐，就听见这么一句话。我看见比鹏握着霓裳的手，满眼迷恋地望着她俏丽的容颜，喃喃倾诉着相思。
“比鹏大哥，你在说什么啊。”霓裳原本是要给他拭汗的，被他这样抓住手，又羞又急，试着挣扎，却抽不回手来。
“我在生死之间时，感觉浑浑噩噩的，突然，眼前一亮，有个白衣仙子向我伸出手来，一下子就把我拉回了阳世。那时的你真的好美啊！你一直在照顾我，真是辛苦了，霓裳……”
在比鹏的喋喋不休中，我一脸惶恐地蹑手蹑脚往营帐外退去。
我的天啊！绝对不能让比鹏知道，救他的人是我。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他恍惚中看到的所谓仙女其实是我。万一他爱上的是我，而不是霓裳，那岂不是在霓霞之战中，会被默苍离牺牲的人就会换成我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幸好我颜值不高，不是人见人爱。
我一步步悄然后退，就要退出帐外时，后背被什么给抵住了。我转头一看，原来是雁王正站在我的正后方，用一手轻抵我的背，免得我再退一步就要踩到他了。我见他正要开口问话，连忙跳起来，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节，一把将人拖出营帐外，一个劲地对他比着噤声的手势。
“冥医？”还好雁王反应不慢，他望了营帐内一眼，小声问了一句。
“比鹏的话雁王都听到了吗？千万别告诉他实情，就让他误会好了。反正是个美丽的误会。”我松开拖拽雁王的手，脸上的惊惧却收不去。
“冥医为何这般惊恐？比鹏为何不能知晓真正的救命仙子是你？”
“因为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我心有余悸，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
“可怕？”雁王眯起眼来打量我，事有反常必有妖，他察觉到了某种不寻常。
我暗自心惊，急中生智，凑近他耳语：“因为我看不得别人伤心，但是行医多年，病患爱上大夫这种事发生得太多了，我实不知如何应对。这难道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吗？”
“只是麻烦罢了，冥医却像是避如蛇蝎。”雁王侧头逼视我，并没被轻易说服。
“对雁王只是麻烦，对我可就不是。反正，你别害我啊，不然我跟你没完！”我想想觉得也没有让雁王信服的必要，便放了句狠话，转身就要走，免得说多错多。
谁知，一转身，默苍离正站在我面前一步之距。
“嗨，策天凤，晚上好啊。”我吓了一跳，打着哈哈，就想与默苍离擦肩而过。
“比鹏何时可战？”默苍离也不知是何时来的，又观望了多久，此刻却若无其事地淡淡问道。
“再过两日便可下地，能行动如常人，但不可使力。若要动武，最快也要一个月。否则，一旦内力猛冲，必会崩坏尚未痊愈的腑脏经脉。”谈到正事，我便也正经起来，乱七八糟的思绪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月……”我以为默苍离会就此沉吟放我离开，谁知他很快又问起一个问题，“军中疫情如何？”
“尚在掌控中，针对疫病的特效药方也经过数次改良，相信这几日就能配出立竿见影的良药了。”我有些欣喜地说道。
“药材可够？”
“不容乐观。”我叹了口气，“若新药有效，还能撑两个月，届时，可有近九成的病患痊愈。若疫情失控……”我说到这，就久久没声了。
“若疫情失控又怎样？”一旁的雁王不由追问道。
“若瘟疫爆发，我……”我看了看雁王和默苍离，低头艰难地继续说道，“我也只能保下尚未发病之人。那样会死很多人，十室九空。”
“此种疫病症状通常为何？是急症吗？”
“目前出现的症状多是虚弱无力，咳嗽发热，还算不得急症。大部分的死因皆是油尽灯枯而亡。”
听了我的回答，默苍离和雁王对视一眼，我不清楚这师徒俩在无声交流着什么，歪着头瞧着默苍离，见他似乎没有问题了，就赶紧开溜：“两位若没问题的话，我就去巡诊了！”
“真是古怪之人。”雁王目送着我屁颠颠地逃远了，转头问默苍离，“师尊让人尽伐附近山林的香积木，制成药香包运往封地各处分发，原来不只是为了防控疫情。”
默苍离不语，缓步而去，雁王在他身后追了两步，轻声问：“真要走那一步吗？”
“你有更好的办法？”默苍离停下脚步，单薄的背影在雁王眼中莫名锋利如刀。
“可是……”雁王无力反驳，却又满心不忍，最终像是挣扎着，找了一个挡箭牌，“可是冥医一定不会配合师尊的计划。”
“她本就不在我计划之中。”默苍离转身冷冷看着雁王，“布局谋算，需得面面俱到，算尽所有的可能，掌握所有的变数。若一个无足轻重的冥医就可以破坏你的筹谋，那我劝你还是及早投入凰后的怀抱，做一个朝堂傀儡，也好过最终斗败惨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