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挽歌乍起

 

经过数日的忙碌后,我开始适应起这种比前一月还忙一倍不止的高强度工作。我知道这样下去自己的身体也吃不消,但我却不能稍作停歇,因为我在跟死神赛跑。然而,就在我自觉胜利在望,特效药方已经配成,成效初见时,疫情爆发了!

最先出事的是伤兵营,征战回来的伤兵突然有几人全身发起高烧,咳嗽不止,很快就呼吸困难,没多久就断了气。我赶到时,给他们诊治的那名军医已吓得四肢乏力地跌坐在地,正哆哆嗦嗦往远离尸体的方向爬,口里念念叨叨:“来了、来了、来了……”

“都别过去!”我见周围有士卒正要去收拾尸体,连忙大声喝止,然后戴上口罩,稍作防护后,走过去一一检视那几具尸体。

真的是疫病致死。

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地上面如土色的军医,质问道:“人送进来之前没有做初步检测吗?”

“冥医大人,进伤兵营前,的确是做了严格检测。当时人还好好的,除了战伤没其他不适。送进来后过了两个时辰才突然发的病。”一个士卒替军医回禀道。

我闻言不由得也面无血色起来。

潜伏期无症状表现,一旦病发,快速致死。也就是说,变异了吗?很有可能。即便不知晓外边时疫的流传情况,光是这里就已经大面积感染了。

我缓缓站直身,吩咐跟在左右的老燕:“传令下去,立即封锁整个伤兵营改作隔离区,进出必须严格遵循隔离防疫规矩。比鹏那边要做特别处理,派几个绝没感染可能的人过去迁帐,你传令时也不得太过接近将军帐。”然后,我又对周围人下令道,“立即焚烧香积木熏营,所有近距离接触过那几名感染者的人员重点隔离。所有进出伤兵营的人都要喝下特效药汤,一有症状立即来报……”

我一道道指令还没说完,砰砰砰几声,四周竟有几人倒下了,前一刻他们还好端端站在那听令的。我赶忙冲过去,挨个检查,是时疫病发,错不了了。我一手捻起三根织命针,正试图抢救一番,内力还没催,就听到四面八方此起彼落地传出惊呼声。

“冥医,伤兵营里到处都有人病发倒地。”老燕对危机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他只是四下一张望,就把握了状况,向我汇报道。

“快!快遵照我的命令行事,你们都愣在这做什么?快戴上口罩,用烧酒洗手!”我见这瘟疫爆发来势凶猛,也有些慌了手脚,连忙对着众人大吼。

“爆发了,瘟疫爆发了,快逃,快逃啊!”这时候,瘫在地上的军医突然爆发起求生欲,站起身,状若疯癫地往伤兵营外冲去。

“拦住他!不能让他出营!”因为军医是近距离接触过死者之人,周围士兵慑于病发的恐怖全都不敢上前拿人,我的话竟一时没人听。只有老燕奋起直追,可他毕竟瘸了腿。眼看再不追,人就真的跑出营造成更大面积的感染了。我只好将一根织命针飞了过去,直插他麻穴。

“我知道你们害怕,但是你们必须听我的指令,否则你们会死得更快。因为这是瘟疫!只有跟瘟疫抢赢时间,你们,也包括我,才有活下来的可能!”军医被织命针一插,整个人软到在地,我走过去收针,一路走一路看着默然围观的士兵们大声说道,“你们放心,我不会放弃你们,我一直在努力,而且也已经有人被治愈了。你们要相信我,相信我能医好你们。我冥医会与你们同在。现在,都给我行动起来,听到了吗?!”

“是!”震天的喊声响彻在耳,我的热血在沸腾,我的心却是一片寒凉,因为我看到,在那些被鼓舞起来高声呐喊的人群中,又有好几人倒下了。

 

王帐内,雁王、默苍离与众位大小将领在开军事会议,突然伤兵营里众人的齐声吼传了进来,让众人一惊。

“怎么回事?!营啸了吗?”一个将领禁不住手扶腰间佩刀,紧张地问。

“好像是伤兵营的方向。”另一个站得最靠近营帐口的将领说道。

“怎么还没人来报?”又有一个将领嚷了起来。

“安静!”默苍离一声淡淡的轻喝,顿时又让骚动起来的众将领鸦雀无声。

“报——”这时,有士卒冲进王帐奏报,“启禀雁王,伤兵营突然爆发瘟疫,已经出现症状的感染者接近营中总人数的三成,其中近两成已死亡。目前感染人数与死亡人数还在激增。医正已命封营隔离,并请雁王与诸军移帐远离。”

“封营隔离?!”雁王闻言,脸色微变,大步往帐外走去,“霓裳、比鹏都还在伤兵营!”

“大将军与郡主已被安全人员转移出伤兵营,另行隔离防治了。医正特别交代,在防治汤药未配出之前,军中要员不得近距离接触近期内进出过伤兵营之人,也不得靠近伤兵营……”

士卒还在滔滔不绝,众将领全都跟随着雁王聚到了王帐之外,望着浓烟滚滚的伤兵营,神色各异地聆听着我列的防疫要求。

“治疗时疫的特效药不是已经配出来了吗?这几日不是一直有上报不少人痊愈离开隔离区返回军中了吗?”好不容易等那士卒禀报完,雁王有些烦躁地质问道。

“伤兵营中爆发的疫病与先前并非同一种。先前疫病只会让人变得发烧脱力,最后虚弱至死,只要有药,就能活命。而今日出现的疫病会让人呼吸困难,顷刻毙命。一旦病发,连医正也抢救不及。”

“什么!”士卒的话引得众将领面面相觑,愁云惨淡。

“师尊!”雁王意味不明地看向默苍离。

默苍离微微一点头,转身走回王帐中去,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话:“先前的部署作废,诸将回帐听令!”

“冥医……”雁王一脸戚色,又望了好一会浓烟弥漫的伤兵营,最后一个走回帐中。

众人在帐中又商议了一会,就有士卒提着东西进来分发,是一碗药汤、一个药香包和一个做工相对精致的口罩。

“医正有令,请雁王和诸位大人每日服一碗预防汤药,更换一次随身的药香包,离开营帐时务必遮好口鼻,时常净手,尽量与他人保持距离。医正说,瘟疫爆发最初几日的防治最为紧要,还请雁王和诸位大人忍耐,予以配合。”

众人无异议,喝了药,收了东西。雁王又问:“伤兵营中情形如何了?”

“因为封营隔离,内中情形,无人能知。医正并未在传出消息中提及当前情势,但承诺数日后,一旦疫病爆发之势稍缓,她会亲向雁王做详细汇报。”

“医正还有其他指令吗?”默苍离低头把玩着新发的药香包,突然问道。

“医正还命速调原先得过时疫痊愈的人去伤兵营服役。”

“哦?”闻言,默苍离抬起眼来,看向回禀的士卒,“得过前一种疫病之人不会感染新的疫病吗?”

“医正原话说了什么病毒变异,什么因混合重排,那些人有什么抗体。总之,传话之人实在听不懂,听意思应该是不会再感染。”

 

砰,一声熟悉、却让人胆寒的响动传入了我耳中。那是人倒地的声音。

五天了,已经整整五天了,我听着这种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响着,像死神奔腾的马蹄声,正在一刻不歇地逼近我,追赶我。就连每日短短几刻钟的阖眼小憩,我也做着在黑暗中疲于奔命的梦。

我下意识麻木地转头看去,倒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与我最亲近的村民之一。

“鸮妈妈!”我惊叫着起身冲了过去,“鸮妈妈,撑住,我马上救你!我……”我织命针在手,才举到半空时,鸮妈妈就已经闭了气。

我怔在了当场。太快了!鸮妈妈都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这么走了。她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姑娘,你休息一下吧!”

是这句吗?这就是鸮妈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鸮妈妈……”

“冥医!冥医!你快救救大鹰!你快救救大鹰啊!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我悲从中来,布满血丝的眼睛还在从干涩变为湿润时,鹰大娘已经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也不管我还没起身,就拽着我朝大鹰的床位拖去。

“大鹰他娘你快松手!你会伤到冥医的!”老燕见状,连忙赶过来推开鹰大娘扶起我。

“大鹰?”我从恍惚中突然回过神来,甩开了老燕的搀扶,冲到了大鹰的床边。

大鹰睁大着一双眼,巴巴地看着我,呼吸急促,肤色泛着一种暗黑的浅灰色,已是病发之象,也许是他还年轻,看着还能撑一会。

“大鹰,我来救你。织命针!喝!”我含泪施针,明知此举只是徒劳,却还是不惜耗费功力,也要将人再多留下片刻。

“娘……”织命针扎过后,大鹰总算能断断续续说出话了。他先看了一眼扑在他身上痛哭的鹰大娘,然后将目光转向我,“杏花姐……”

他吃力地伸出手来,似乎想要给我拭泪,我抓住他的手,哽咽却是流不下泪来。一连熬了数夜,我的眼睛太干涩了。

“我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娶杏花姐做老婆……果然是不能了……”

“你说什么傻话呢!你会有老婆的,而且比我年轻,比我漂亮。”

“杏花姐……我想听……你唱歌……你唱歌真好……”大鹰的气息突然微弱下来,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唱……唱歌,我……”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现在哪有心情唱歌,再说我熬夜上火,加上之前被烟熏还没好全,嗓子沙哑,说话都不似人声,哪里来的好听?!

“冥医,大鹰想听,你就唱吧,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这时,鹰大娘抹着泪,抬头对我恳求道。

我心如刀绞,忙说:“好,好,我唱,我唱!”

我看着大鹰那双渐渐涣散的眼睛,握紧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唱了起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一边唱着,一边抬起头来,看向鸮妈妈倒下的地方,老燕正在指挥人将她的尸身抬走。

“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我的目光在随着鸮妈妈一路远去时,便看到布谷妈妈正拽着小喜鹊,不让她靠近村长的病床。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我还看到不少熟悉的脸,不是已经没有了生机,就是被悲伤痛苦所笼罩。他们不只是与我亲如家人的村民,还有被我救治过的士兵。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我听过他们生机勃勃的嬉笑怒骂,听过他们痛苦无助的呻吟,我还听过他们心中的期盼。那是人间的声音,那是生活的歌声,那是生命的回响。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我的歌声并不响亮,也不动听,但却使得整个伤兵营变得落针可闻。似乎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侧耳聆听,仿佛能从我的歌声中找到生之希望一般。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等我低下头来,再看向大鹰时,他已经气息全无了。他的手在我掌上正在渐失温度。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到我的歌声。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大鹰走了,可我却停不下歌唱,我的泪终于滂沱落下,稀里哗啦,将眼前的苦难景象冲得模模糊糊。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永别了,鸮妈妈。永别了,村长。永别了,大鹰。永别了,大家。你们那么信任我,我却没能将你们救回来。

“但愿……”

“别再唱了。停下你的歌,省下你的泪。你的歌声比瘟疫还要致命,鬼哭都比你要悦耳动听。而你的泪,与现在的你一样,一文不值!”

一声清冷的喝斥,打断了我的歌唱。

默苍离!

他怎么来了!

我猛地回头,怔怔地望着眼前那道绿色的身影。泪水让我无法看清他的模样,他那冷冽的眼眸透过泪水被异常放大,我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被罩在这道冷光中,瑟瑟发抖。

默苍离并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一侧身,让出路来,语气冰冷地对我说道:“出去。这里不需要歌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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