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翩地之围

 

“啊!疼疼疼!干娘,疼啦!”鹧鸪翎疼得歪嘴直叫唤,有多疼他就叫得有多大声,一点都不像其他士兵那样闷声忍受,引得其他等候医治的士兵们全都好笑地跑来围观。

“知道疼了?”我没好气地放下自制的碘酒,开始给他包扎伤口,嘴里骂骂咧咧地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疼了才知道喊娘。一声不吭就背着我跑去参军,要不是你受了伤,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才会见我?”

“我没有,我可想干娘了!但军有军规,不是我躲着干娘不露面。”鹧鸪翎一脸委屈地小声嘟囔着,使得旁边围观的几个老兵竟帮他向我说起好话来。我却知道他那可怜样就是他一贯的求生手段,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真是个小滑头,看来他在军中混得还不错,人缘颇佳。

“好了!”我一边打着结,一边对鹧鸪翎的摇尾乞怜视若无睹地说,“算你小子命大,只是皮肉伤。你跟了我巡诊三个月,怎么将养就不需要我再叮嘱了吧?下次要更小心一些,刀枪无眼,你干娘我可不是神仙,别有恃无恐的。滚!”我一巴掌不轻不重地在鹧鸪翎后脑上拍了一下。

“干娘,放心吧。用不了多久,我的功勋就会让你情不自禁拿去跟别人显摆的。”鹧鸪翎摸着后脑勺,对我咧嘴一笑,屁颠屁颠地跑开了。我目送着他远去,心中感慨万千。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斥候其实是军中最危险的兵种。

在古代冷兵器战争中,两军主力正式交锋之前,往往是双方斥候的激烈拼杀。斥候必须不惜代价地遮蔽敌军耳目,为主力大军的战前排布争取胜机。

有太多的事情我没有教给鹧鸪翎,但现在,也只有祈祷他好运了。想要绝对的安全,唯有远离战场一途。

日升日落,人喧马嘶,硝烟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弥漫着。我只能远远地目送那一队队士兵奔赴沙场,独自留守在伤兵营里。这里是属于我的战场,我的胜利才能给默苍离换来更多的助力。

自从定营接战以来,我就没再见过默苍离。我并不知道,默苍离每次路过伤兵营时,都会用目光搜寻我的身影。每一次,他看到的都是我像只蜜蜂一样,嗡嗡地吼着,上下飞蹿,身影忙到模糊。每一次,他都只是惊鸿一瞥,连脚步也不曾慢过一瞬。一直到我主动去找他,他才看得清我满脸的憔悴,像极了枝头上零落了大半花瓣的杏花。

“策天凤,”我迟疑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地说道,“依照你所给的情报,我的诊断是,羽皇不可能活到现在。”

“你认为羽皇已死?”

“是!如果这真是一个月之前的用药,那羽皇病情之危,必活不过一个月。”

“你认为他最有可能死在何时?”

“半月之前,他就应该死了。我不知道羽国是否有不为人知的逆天药物可以吊命,但是,即便真有,我可以保证,现在的羽皇一定是一具生机断绝的尸体。”

“半月之前,嗯……”默苍离沉吟着,转身匆匆离去。我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忐忑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心神难安。

我不认为自己的判断会有误,而且,羽皇的病情势必会比记录中的更严重。那些追求用药安稳的御医不到逼不得已之际,断不敢给羽皇开虎狼之药。换句话说,羽皇很可能连半个月都撑不过。

羽皇薨逝,这么重要的信息,竟是由我来给出判断。我这是终于拿起了大女主剧本了吗?一想到羽皇就这么挂了,势必让羽国混乱的局面更加失控,我就不由得一阵心慌,总有很不好的预感。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伤兵营,开始每夜入睡前的例行复查,却在路过的士兵口中听到了一个让我有些熟悉的地名。

“原来你家大姐嫁去了翩地,果真是远嫁。”

“唉,也不知她一家子现在怎样了。”

“放心吧,王上都已经发兵去解救翩地百姓了,你大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嗯。现在王上连战连胜,”

翩地?翩地!我差点惊呼出声。

竟然是翩地!是默苍离背雁王的那个翩地啊!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正在往上冲,身体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栗不止。我知道自己这是战争创伤综合证的反应,但我用尽全力也无法使自己镇定下来。

偏偏噩运从来不会让人有喘息之际。伤兵营里冲进来一群人,似乎抬来了什么重要的伤员。一时间,我耳边变得嘈杂起来,我却听得模模糊糊,整个人似乎要支撑不住倒下去。

“冥医大人,鹧鸪翎出事了!”

鹧鸪翎!我陡然神智清明起来,我绝不能在这时候倒下!一瞬间,我感到我的应激反应消退了,我的身体又恢复了正常。

“怎么回事?人在哪?”我焦急地问着,朝人群疾步走去。

很快,我就从分开的人群中看到了浑身是血的鹧鸪翎,他身边还有几个同样伤重濒死的伤兵。我一边保持着冷静平稳的心做着急救,一边听身旁的士兵告知情况。

原来,一日前,雁王率兵攻取之前被强占的翩地,解救当地被残暴奴役的百姓,结果,中计被困孤立无援。为了传出消息,雁王派了不止一队人马突围,只有鹧鸪翎这一小队成功闯出,冒死带回了讯息。

鹧鸪翎虽伤得重,但却没有性命危险,只是他很不幸地伤到了经脉,痊愈之后,会手脚虚软无力,无法再当兵了,甚至不能干重活。我总算松了口气,也不知该喜该悲。我刚处理完报讯的伤兵,就被默苍离召唤过去。

“你的判断不错,羽皇已死。他们心急了,布下这连环局,翩地就是他们预设的死地。”默苍离望着账外正在紧急集合的军队,风轻云淡地说。

“雁王已经中计,都困在翩地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我心焦如焚,看着默苍离那样子就有点来气。

“这一次我会救他。”默苍离收回目光,转身走到地图面前,闭上眼淡淡道。

“还好翩地离此不远,大军现在集结赶过去,应该来得及。”我焦躁地搓着手,看着帐外那些军队的举动,恨不得他们能原地穿越过去。

“帐外那些不是去突围的。”

“啊?”

“冥医,你随他们撤离。”默苍离转头看了我一眼,幽幽说道,“希望这次不用再打晕你。”

“啊!”我惊得连连退离默苍离,期期艾艾地说道,“撤、撤离?!为、为什么要撤离?你不是说要救雁王吗?你又想做什么?”

“冥医,相信我。”

“我信你啊!但我人比较蠢,要求也很低。只要你把话讲得清楚明白,就算是要我死也可以。”

默苍离轻轻吸了口气,我感觉他是在忍耐我,但我却无论如何也要弄个清楚才罢休。幸好,他终于还是向我解释了:“此地很快会被重兵围困。现在撤离的是未来破局之兵。你随他们走,比较安全。”

原来是在布后手吗?我松了一口气,接着又马上提起心来:“不对啊,你们被困苦战的话,不应该更需要我吗?”

“若想鸿信能最终死里逃生,冥医你就不容有失。留你在包围中是不可控的变数。”

“怎会是变数?我留在你身边,你若没事,我自然也安全。你若出事,我就算安全也不可能一个人成事。”我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策天凤,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安排,但是,我也有我的坚持。既然不会妨碍到你,那就让我留下,好吗?”我走近默苍离,语带哀求,轻轻强调道,“我留下来,可以少死一些人。”

默苍离与我对视片刻,在我大义凛然地无畏回视下,他终于妥协道:“我会调派两名雁卫跟随你。”

“不用为我分散战力。”我转身往外走,“我就说平时有必要彼此增进了解吧,你看,你不就错估我的能力了。”我在帐门口停下脚步,很臭屁地回头斜了默苍离一眼,“我武功是不高,但,一名医生若要杀起人来,不是外行能可测度的!”

 

一切如默苍离所料。黎明时分,大半主力悄然撤离后,大军营地果然被重兵围困。整整一天,两军持续着围剿与反围剿的激烈交战。伤兵营里,人来人往,所有还能动的伤兵在经过急救处理后,又都回返战场。

好不容易熬到入夜停战,我已累得全身乏力。“干娘……”鹧鸪翎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在我复查时,抓住了我的手,“我们是不是也被围了?”

“没事的,这只是暂时的。策天凤有办法脱困。”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强打精神,笑着安慰道。他的额头很烫,正在发着高烧,伤口在恶化,症状看着像是破伤风,情况不太妙。

“干娘,我还能好吗?还能再上战场吗?”

“当然能,你打仗打傻了吧?你干娘我是谁?”我如平时那样笑骂道,但眼中却泛起了水雾。

鹧鸪翎本就是个深谙世故的孩子,很懂察言观色,他早就看出了我掩饰的情绪,一脸生无可恋地喃喃自语道:“……我一直梦想着征战沙场……当一个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好不容易我终于入伍,当了斥候……结果却……连干娘也没有办法了吗……”

“你嘀嘀咕咕地胡说些什么傻话!想要早点好起来,就乖乖吃药,好好睡觉。”我故意凶巴巴地捏着鹧鸪翎的嘴给他塞了一颗药丸,然后化出织命针,给他扎了一回。

若真是破伤风,我也没办法,只希望这孩子吉人天相,自有造化了。老天既然让他经脉损伤,壮志难酬,就应该会留他一条残命吧?老天啊,别那么残忍好不好!

接下来几日,战况越来越糟,鹧鸪翎的伤情也越来越糟,我手段尽出,也无力回天。他开始长时间昏迷,好不容易清醒一次,也只会抓着我的手说抱歉。

“干娘,我错了,你那么疼我,甚至比我亲娘对我还要好,可我却不听你的话。我错了,我不该一心当什么大英雄,到头来,我连干娘的忙都帮不上,还害干娘那么伤心,整天以泪洗面。”

我已经泣不成声,根本说不出安慰他的话来。他絮絮叨叨的呓语继续传入耳,我很不想在听,但我又不能不听,很有可能这便是他最后一次对我说话了:“干娘,对不起,我这次怕是活不了了……干娘,你知道吗?和你巡诊的三个月,是鹧鸪翎最快乐的日子了。跟着你,我能吃饱,能穿暖,还能四处游玩。我还喜欢跟着干娘爬到屋顶上吹风喝酒,只可惜你那时不准我多喝。干娘,我还一直嫌弃你教我唱的歌古古怪怪。我是不是还没告诉过你,那些歌我其实觉得很好听,我其实全都会唱……”

别说了,求求你别再说了!

“干娘,每次我不听话,你都打得很轻,只要我一喊疼,你就下不了重手。这样不好,打太轻了,我就总记不住教训,总是不乖,总惹你生气。以后,干娘要是有了弟弟妹妹,一定要狠下心来……”

渐渐的,鹧鸪翎的话语低下去,小得我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又昏睡过去了。我给他发烫的身体盖好被子,站起身来继续巡查伤兵营的情况。走在一个个呻吟不止的伤兵之间,我有些恍惚,感觉自己还身在回雁坳的那个伤兵营里,触目惊心的惨象似曾相识,我眼睁睁无能为力的境地也似曾相识。这一次,我还是谁也救不了吗?连我的医术也救不回来吗?我还有什么办法?难道我只能等着默苍离独自一人力挽狂澜吗?那样又会牺牲多少人?

我真是自大,竟然在默苍离面前说,留下自己,能少死一些人。我又有什么能耐呢?真是太自不量力,太愚蠢了!

“水,水……”突然,一个伤兵的梦呓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下意识地取下随身水囊去喂他。

水?亡命水!对了,我还有亡命水啊!

望着那个喝了几口水又继续沉睡的伤兵,我激动地站起身来,转身冲向了自己的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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