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红杏出墙

 

默苍离与雁王回归后,被救出的翩地百姓也陆陆续续地聚集而来,还有突围中生还的士兵们。营地四周渐渐变得喧闹起来,军民混杂,越来越像当初的回雁坳了。但我知道,这里没有我等待的归人。那些喝了亡命水的士兵不会再回来,我的鹧鸪翎不会回来了,所以我只是一刻不歇地忙碌着,不让自己有精力去想治病救人之外的事。

其实比鹏和雁王的伤都很重,好几次我都是险险地将他们从鬼门关拖回来。虽然我什么都没说,但默苍离却看出来了,便长久地守在雁王的床头。

三日过去,我终是看不下去,在复查完雁王离开时,我与默苍离擦肩而过,看着他那默然不语的身影,我停下了脚步,扬起了手,织命针飞出指间,轻轻扎向他的后颈昏睡穴。谁知,眼前景象一阵波动,织命针竟然穿人而过,继而人影消散,我扎的竟是幻影?!

“想打晕我?”默苍离轻柔的语声近在咫尺地响在耳畔,那道淡淡好闻的气息袭来,我惊回首,只见他不知何时已然近我身,那双眼眸如一汪清冷的幽潭映照着我。

“你需要好好休……”我惊慌的解释还未说完,就被猝不及防地拽入了黑暗。默苍离抱起又被打晕的我,走往我的房间。

次日,我一醒来,就怒不可遏地冲进雁王的房间,对着默苍离吼道:“策天凤!”

“安静。”默苍离仍旧看着昏迷的雁王,头也不回地低喝道。

我看了雁王一眼,压下怒火,走上前去复查雁王的伤情。确认雁王无事后,我才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策天凤,你打晕我两次了!”

“你需要休息。”

“比起你来,我的作息很规律。”

默苍离的视线从雁王移向我,淡淡的眼眸中静静淌着似水的温柔,他的目光掠过我紧锁的眉,掠过我布满血丝的眼:“但你失眠。”

“我……”他的一针见血让我无言以对。一连几夜,我躺在床上,明明身心皆疲,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低下头,继续在给雁王做着复查,掩饰尴尬,气势尽去地嗫嚅道,“我会配安眠药的。”

突然,屋外传来曲不成调的叶笛声,应该是哪家小孩的玩闹,有一下没一下地吹,断续的笛声听着很是刺耳。我听到叶笛声,便觉有一口气陡然闷堵在心,上下不能,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冥医?”默苍离马上注意到我的异状,急促地唤我。

我一边用颤巍巍的手给雁王掖好被角,一边强作无事地说:“啊,雁王的伤势稳定,恢复良好,这两天就会清醒了,你不用担心。”

“冥医,你呢?”默苍离关注的目光追着我从雁王的床边移往房门。

我很想尽快逃离他的视线,但却难以控制好自己发抖的身体。我一边往门口挪去,一边没话找话地说着:“到底是谁在外面吹叶笛啊,真是难听死了。”

“冥医……”

我不理默苍离的呼唤,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喋喋不休:“你知道吗?鹧鸪翎擅长吹叶笛,吹得很好,无论我唱什么样的歌,他听过一遍,就能吹给我伴奏。他是个多才多艺的孩子,我却亲手给他喝了亡命水……”

说着说着,堵在我胸口的闷气终于被我呕了出来,是一口有些发黑的淤血。这一口呕出后,我竟没忍住又喷出了另一口血来。

“冥医!”

我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只响了一下。情急之中,默苍离朝我踏出了一步,也只是一步,他却终究没走过来。而我也已走到了门边,无力地扶住门,额头抵在门上,仿佛不这样我就站不住一般。

我背对着默苍离,低低地吼道:“别再叫我冥医了!冥医,冥医,送人去冥间的医生,哈哈哈哈,听起来真是讽刺。”

“杏花。”

突如其来的唤声中,满是藏也藏不住的温柔,让我的心猛然一缩。我缓缓转过头,怔怔地望着默苍离。他的眼微微眯着,看似古井不波地望着我。但我却莫名地知道他在强抑心疼。

对了,我怎么就忘了,我越自苦,他就会越痛苦。亡命水已将我们连在了一起,我们是共犯,只有我心坚,他才能轻松。

“杏花,冥医的称号是你自己起的,还是令师所赠?”我们沉默对视片刻后,默苍离才淡淡开口。

“是师尊。”

“你有想过寓意吗?”

我慢慢停下颤抖,恢复平静,认真地回答默苍离的问题:“师尊名讳幽冥君,将冥字传我为号,是承他衣钵之意。我想,冥医便是向阎王抢人的大夫。”

“若只是如此,那为何令师会传你亡命水?”

“亡命水产生自医家对人体生命的研究,是医家学识集大成之结晶,它的传承本不作世俗之用。至少,在副作用未能改良的现阶段不能。”说着,我若有所悟地反问道,“难道你觉得师尊还有别的意思?”

“研制亡命水的过程,就不曾害过无辜的性命?”

我闻言,恍然大悟,惊道:“原来冥医是这个意思!原来,是我一直没领会师尊的深意……”

我若有所思地打开门走了出去。从缓缓关上的门缝中,我看见默苍离一直隔着门望着我,在门完全闭合前一瞬,我仿佛看到了他眸中陡然汹涌而出的情绪,复杂难名,像是汇聚了整个人间的森罗万象,叫人不敢多看。

 

“大姐姐。”

小喜鹊!

一声清脆悦耳的叫唤,让我猛地回转过身来。等我看清面前是一个梳着两个包包的小女孩时,心中一恸。刚才一瞬间,竟仿佛听成了小喜鹊的叫唤。

“原来是雀儿啊!”我弯下腰,对她挤了一个笑容,“有什么事吗?”

“大姐姐要我们跟将军玩游戏,抓到将军出房间,我们就赢了,对吗?”

“是啊。”比鹏伤得比雁王重,却醒得比他早。他一醒来,就吵着闹着要去看雁王,让我不胜其扰。起初他下不了地,还能安分几日,等他的伤又好了一些,竟然想偷偷地溜了出去。我无暇整日守着比鹏,只好发动群众的力量,特别是这些小孩子。

“那我们赢了!将军出房门了。大姐姐会给糖吃吗?”雀儿眨巴着眼睛,期待地问。

“好!我这就去拿糖。”我一边说,一边转身朝雁王所在的房间冲去,果然在门口抓到了正要摸进房间去的比鹏。

“小鸿是清醒了没?”比鹏见我来势汹汹,面无惧色,扯着嗓子问。

“笨鸟,你自己都伤成这样,谁准你出来的,给我回去。”我一把抓住他一只没受伤的胳膊就往回拉。

我心情不佳,自然下手不容情。比鹏痛得龇牙咧嘴,不住地喊:“啊~放手!会痛,会痛啦!杏花……”杏花也是你能叫的吗?我下手又重了几分,比鹏立即求饶,“啊~是冥医,冥医大人!”

就在我把比鹏拖回房时,雁王也清醒了,缓缓睁开眼,便见默苍离正背对他,默然地立在那,虽是几步之遥,却像隔了天涯一般遥不可及。

“师……师尊……咳咳咳咳……”雁王吃力地坐起身,一声呼唤刚出口,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我……咳咳咳……”

早在雁王出声时,默苍离就听到了床上的动静。他知道这两天雁王就会醒,故而无悲无喜,只是静静地立在那,纹丝不动。

“那只笨鸟,就是不肯乖乖养伤,真的被他气死了。”我嘀嘀咕咕地推门进来,一眼就看见坐起身来的雁王,惊呼道,“哎哟,你终于醒了!”

“比鹏怎样了?”雁王虚弱地问。

“算他勇猛,这阵若没他,真的逃不了了。不过,最少要休息三个月。”

“三个月!但是,翩地……”雁王闻言,有些着急。

我连忙给他说明状况:“你还不知道喔,我们已经撤退了,连同你要救的那群百姓,都救出来了。”

“怎有可能,我们明明被困在……”雁王大概是没想到自己才闯过死关醒来,原本的绝境已然发生大逆转。是默苍离出手了,那个一向让他自己决策、自食后果、放置不管的师尊,竟然为了他力挽狂澜。

雁王望着默苍离的背影。激动得声音微颤:“师尊,多谢你。”

“一千七百四十三人,这是战死者。”回应雁王的,是默苍离冰冷的训斥,“你该说的,是对不住。”

雁王被说得低下了头去,一脸沮丧。我在一旁,听到战死一千七百四十三人时,心中又是一恸,喝了亡命水的伤兵就有一千多人,鹧鸪翎就在那一千七百四十三人之中。

就在我下意识按住心口时,默苍离仿佛受不了屋内窒闷一般,抬步往外走,语气里溢满厌恶感:“浪费人命,已经很奢侈。如果你要浪费时间懊悔,那连医治你的汤药也是浪费了。”

虽然我知道,默苍离说的不是我,但我这个旁听者似乎心头也被狠狠剐了一遍。因为,我又何尝不是在浪费时间懊悔呢?

我望着空空的屋门,怔了怔,这才转过身来,满怀同情地对雁王安慰道:“你也别太伤心,先专心养伤,别再让你的师尊担心了。”

“自我醒来,他一眼都没看过我。”雁王这会低落至极,像一朵枯萎的花一般,缩在角落凋零,“我……一定真让他失望。”

“他若不担心,你醒来的第一眼,怎会就先看到他?”我一语点破天机,让雁王瞬间回魂,猛地抬眼看来。我被他充满希翼的目光一望,顿时有些心虚,感觉自己好像背叛了默苍离一般,不由捂了捂嘴,“啊糟了,一不小心说漏嘴。”

见雁王还痴痴地看着我,仿佛在等我拿出更多的证据,证明默苍离对他的温情,我也只能无视他的渴望,就敷衍地想打发他继续睡下,“啊好啦好啦,赶紧休息啦。”

我上前,轻柔地把雁王按回床上躺平,一边给他盖被子,一边哄着他道:“总之,我们现在很安全。”

“现在很安全?”雁王依旧对现状不是很清楚,不由得追问起来,“我们是在何处?”

“呃,暂时安全啦。在哪里你不用操心,养伤是你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我化出织命针,想着给他扎个安眠针。

“鹧鸪翎呢?他还好吗?”突然,雁王的一句问让我呆若木鸡。

我只是呆滞了一下下,便强迫自己用平常的声音来回话:“他、还、还好。”我收起了织命针,因为我已经手抖得无法施针了,“你快睡吧,不要想太多。”

我没敢再看雁王,就起身想要离开,却被雁王抓住了手:“冥医,你的手在抖。”

“哦,没事,我这段时间太紧张太累了。”我说着,身体竟也克制不住,开始微微发颤,我赶紧接着掩饰,“现在见你终于醒了,一放松,身体就有点抖,让我去休息一下就会好。”

“冥医,是不是连你也不愿看见我了?”雁王没有放手,反而握得更紧,用力地将远离的我重新拉回床边。

“没有的事。”我被拉着坐在了床边,但是我却一直面朝着床外,不让雁王看到我已经泪流满面。

“鹧鸪翎是不是……”雁王顿了片刻,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是不是在那一千七百四十三人中?”

我已经再也忍不住了,低低地抽泣起来。雁王扳着我的肩膀,把我转过来面对着他,一脸凄凉愧疚地看着我说:“冥医,对不住。是我害死了鹧鸪翎。是我……”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我摇着头,梨花带雨,喃喃地说着,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安慰的又是谁。

突然,我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抱住。雁王抱住我,轻轻地说:“是战争的错。所以,吾要带来和平,吾不会再犯错误,不会再让你们失望……”

我的泪在雁王拥抱我的那一刻全都给惊吓回去了。我勒个去,这什么情况,我跟雁王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了?大概是对黑化的雁王太过印象深刻,我明明被他温柔地抱着,却心慌得像待宰的羔羊。

总觉得这样小鸟依人地被他抱着有点太暧昧。我想了想,伸出手去,把雁王反抱住,轻轻拍抚他的背,温声细语地说:“睡吧,一切睡起来再说。你伤了,你累了,你需要好好的睡一觉,雁王。”

不久,雁王真的在我的怀中沉沉睡去。我把他放回床上,盖好被,心绪莫名地看了片刻他的睡颜,才悄然退出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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