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谁说无饼。”

庭月岁岁总相似,月下对酌只故人。原无乡回应着倦收天的感叹,一扬手,一盘烧饼摆上了酒桌,在月明星稀的夜色中看来,是一如当年的油光水滑,俨然是刚从记忆中盛出来的。不知庭月待何人?梦里何人初见月?

数甲子之后再聚首的那一夜,倦收天只提了伙房老翁做的烧饼滋味,但两人心里都清楚,最美味的烧饼其实是他俩面壁思过共吃的那一张在原无乡怀里揣了一夜的烧饼。重温不如怀念,所以原无乡也含糊地开着玩笑。

“这饼我放五十年了,上头还有你的齿痕为证,我一直想问,你明明怀念,为何当年,咬一口就不吃了。”

“简单,因为舍不得,所以更要懂得放下。”

相伴相知太久,点滴皆过往,无心的玩笑总会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回忆在悄然蔓延,是总也解不开不堪提的心结。

“好友!”

一双手掌斩落尘埃,血肉模糊,倦收天望见心如刀绞。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己身受刀。然而原无乡与他同情,所以在转身的霎那,一切都无从选择。倦收天抱住了摇摇欲坠的原无乡,语调哽咽。

原无乡与他一般,早已战至乏力,要不然他也不会空门尽露,险险受致命一刀,要不然急于救人的原无乡也不会阻杀乏术,只好生生用一双手掌去换命。现下,原无乡唯一的气力也只能是淡淡地看一眼倦收天,便虚弱得失去了知觉。

悲愤交加的倦收天将人背负起,一时间,气震四野,早已血雨飘摇的战场上,天地愁惨,道羌双方为了各自生死都战到了意志的强弩之末。倦收天的爆发扭转了战局,当初那个战遍南宗万人不败的倦收天,那个原无乡觉得是洪水猛兽需要压制的倦收天再度回归。他的倔强,他的坚毅使得比肩而战的同袍们都惊叹不已。道羌大战就此落幕,天羌族全灭,而道真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一滴,一滴,再一滴,清凉潮湿的泪珠将原无乡从黑暗幽冥深处拉了回来。眼前是守候多时的倦收天,只是他还很虚弱,双眼朦胧,看不清这个傲骨嶙峋的好友哭泣的脸庞,真遗憾,错过了这一回,也许再也看不到梨花带雨的景致了。

“你在哭吗?哈,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看来我就是你的伤心处啊~”

原无乡出言宽慰道,才发觉自己嗓音干涩,说话有气无力,本来的玩笑话听上去,反倒添了些许哀怨,他暗觉不妙,赶紧用另一句玩笑去淡化。

“或者说,你怀念你梦中的烧饼再也啃不到了?”

举手到眼前,只剩光秃秃的手腕,原无乡竟不觉得有任何后悔,他很高兴能亲手把倦收天从黄泉路上推回来,也许他很早就做好了将命交给对方的觉悟,为着他们的情谊,为着他们共同的愿景。

“还疼吗?”

倦收天皱着眉握住原无乡举起的手腕轻问。原无乡微笑着摇摇头,他看清楚了自己手腕处包扎严密,药香浓郁,真的是没有一丝痛感。

“哈,你知道你现在的神情动作以及言语,跟当年真是一模一样。”

原无乡所指的当年是遥远的当年,是两人还处在睡大通铺共修基本功的童年。那时候,两人是挨着睡的。一天吃午饭时,原无乡突然笑嘻嘻地问倦收天昨晚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好梦。倦收天怕他又搞什么恶作剧,不理不睬,兀自埋头扒饭。

“嗯,不肯说,那我就猜猜看,你昨天做梦一定是梦到在吃好东西对不对?”

倦收天没料到原无乡竟然猜对了自己晚上做的好梦,愣了愣,但仍是不答话,继续一边扒饭,一边寻思自己早上起来有没有留下口水印让原无乡猜个正着。

“你吃的是红烧猪蹄还是糖醋猪蹄,又或者……”

“你不是常说他最喜欢吃烧饼吗?怎么这次不猜烧饼?”

一旁吃饭的最负英雄忍不住插话道。原无乡和倦收天同时看了最负英雄便都不再说话,安静吃饭。原来最负英雄自小便善于察言观色,收集情报,能扑捉细微,加以逻辑性推理与判断,因此给人有些了事如神的错觉。原无乡和倦收天都是同代中的佼佼者,自然备受瞩目,因而他们也都会下意识地避开最负英雄的留意。

“你不会真的梦见吃烧饼了吧?”

饭后,原无乡抓准机会与倦收天独处时,又继续先前的话题。说话间,原无乡并不看倦收天,而是将自己的手掌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审视。倦收天真不知道他这样纠缠是在演哪一出,不过私下无人,原无乡又打不过他,他才回应。

“是。你意欲何为?”

“你把我这么肉的手掌啃了一晚,我还以为你梦见吃猪蹄,居然还是啃烧饼,你对烧饼是有多爱?”

原无乡把一掌举到倦收天眼前,果然,那上面还留有暗红的牙印。虽然肌肤上的凹痕已经平复了,但淤积的死血仍在皮肉中点出了牙印的所到之处。

“你死咬着不放,我推你你也不醒,梦得正欢,只好给你啃了一晚,你要怎么赔我的损失?”

“还疼吗?”

倦收天皱着眉握住原无乡举起的手掌轻问。他那表情,原无乡不知道他是在后悔昨晚啃人手掌还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歉疚。

“哼,你说呢?”

倦收天仔细的审视了一会,原无乡用债主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谁知,倦收天突然又在原来的地方咬了起来。

“你!”

“嗯,口感还真的一样……”

倦收天咬了一口之后,自言自语地离去了,根本对原无乡气势汹汹地找麻烦视若无睹。

“喂!你给我停步!”

又一滴泪被记忆的洪流卷携了出来,握住原无乡手腕的手在微微颤抖。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原无乡揽入了怀中。原无乡才发觉原来倦收天整个人都在颤抖。

“原无乡……”

难以言说的情动,在拥抱的两人之间悄然蔓延。有那么一阵,他们被各种回忆掩盖得迷失神魂,又有那么一阵,他们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彼此的体温在紧紧相拥中点滴传递。

内室里的烛火便在他们的静默相拥中燃尽,然后眼前一片漆黑,一缕白烟在这恬谧的黑暗中袅娜升散。没有人记得去点新烛,因为心中早已被阳光月辉所普照。又或者应该说,倦收天不愿意放手,以前长久的分离,未来再度的久别以及那些不可预期的无常,让他此刻抱得更紧。

“原无乡……”

当双目适应了黑暗,倦收天再度看清了原无乡,犹如梦中的月明,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轻抚那张印在心头的脸庞,眷恋、不舍、疼惜的情愫使他俯身用唇贴住了对方的脸颊。每一下轻吻烙印着无形的痕迹,埋藏着丝丝缕缕的情意。

原无乡没有拒绝,依旧用残缺的手回抱着倦收天,新失双掌的感觉很奇怪,他有些不能适应,总觉得抱不紧对方,抓不住想要珍惜的事物,逐渐箍紧的力道昭示了他的心意,鼓舞着倦收天的热情澎湃。

当唇齿纠缠在一处,呵呼相闻时,欲求便开始苏醒,缠绵的过往欢愉也随之破茧而出。身体上深刻的记忆让倦收天猛然想起自己曾经的作为,他才意识到自己现下正在重蹈覆辙,更糟糕的是原无乡此刻还重伤在身,虽然对方似乎没有在拒绝,但他不能让对方一味包容自己。倦收天强逼着自己离开那个令人沉醉的拥抱,他猛然推开原无乡。

“吾、吾去点灯。”

倦收天喘息急促,神态尴尬地转身推门离去。出了门,他就撞上前来探伤的最负英雄。

“你神色有异,难道原无乡他……”

“点灯。”

看似一如往常的冷傲,但最负英雄却听出了令人玩味的地方。他寻思未定地推门进入,便听得原无乡一句解围的喃喃自语,欲盖弥彰。

“唉~真是面薄,见人醒了就跑了。”

原无乡望向窗外,斗室之外一片月华如水。而倦收天独自一人行在月下,心头千般滋味,回味无穷。他沐着一身银辉,伸出手去,承接的是满掌方才余留的温存。

原无乡……

“那真是承蒙你高抬贵手。这烧饼才能放数十年了,还是一点都没变。就像我们的交情一样,不信你吃一口。”

原无乡已经不记得那夜倦收天有没有再回来重新点灯,罪负英雄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但他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种种也只有彼此才能明瞭。他很怀念那一夜的拥抱,所以在经年之后,仍旧唏嘘不已地打趣倦收天的临阵脱逃。

“此饼乃老翁特制,百年不坏,配上此地月景赏用,更添风味。”

倦收天也应着他的玩笑正儿八经地瞎扯淡,并且趁着他抬头观月的时候,将饼吃光,也只有在原无乡面前,倦收天才有一展儿戏之心。

“嗯,我的烧饼……”

“赏月了。”

“北大芳秀,没饼怎样赏月。”

“君子处事,贵在执着,而不沉溺。赏月吧。”

哈,执着而不沉溺吗?原无乡暗自笑了一回,同倦收天坐在烟雨斜阳的庭中昂首望月。那夜的月,圆若玉盘,如在梦中。一只手悄然搭在了他手掌上,虽然是银质假掌,但倦收天的手温却在急剧地蔓延,便是一夜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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